太后才入宫殿,戚延便已放下手中竹简,懒漫不羁的嗓音平静道:“赐座。”
    宫人恭敬为太后搬来扶手椅,又自御案前端过戚延亲自递的茶,呈到太后手中。
    戚延自御座上饮着杯中碧螺春,低垂着眸,面无波澜。
    太后按捺下所来目的,终是先饮了杯中茶汤。
    自温夏离宫后,戚延给了他们母子二人这般表面的和平,可太后知晓他心中并未放下。
    搁下手中茶盏,太后正欲开口,已听戚延先道:“朕想请母后监国一段时日。”
    太后微怔:“何事需要哀家监国?”
    后宫本是不得干政,即便是太后也不例外。
    可先皇临终前已下遗诏,赋予太后垂帘听政、辅政、监国等特权,张太后算是大盛最得帝宠的一位皇后。
    “五年一度的封峦大典是母后赴怀城代朕完成的,今岁各地却诸多不顺,如今我军与燕也正值交战。昨日朝上臣子提起,朕就打算亲自去补个仪式,以敬天地神明。”
    太后凤目微凛,心中一亮。
    可忽地便明白过来,紧抿唇角。
    戚延不会这么勤政,这天底下若非是他自个儿愿意做的事,还真没旁人劝得了。他葫芦里卖着药。
    “母后不同意?”
    “哀家可以监国,望皇上谨慎对待,言出必行。皇上打算何日启程?”
    “十七便走,朕不在宫里头过年。”戚延转着手中骨瓷茶盏。
    太后道:“那皇上保重龙体。既然皇上不在宫中过年,也快进新春了,还请皇上召皇后回宫。皇后居行宫已久,如今盛燕两国交战,温斯立戍卫有功,理当召皇后回宫,请皇上准允。”
    “与燕国的仗是温斯立跟朕的计,也是温斯立向朕立的保证,他若胜是履约,败该问罪。朝政与皇后何干?”
    戚延面色不辨喜怒,只是音色一贯沉冷:“母后莫不是忘了与朕先前的约定,没有朕令,她不得回宫。”
    “还有,父皇有三个女儿,皇姐皇妹皆已到适婚之龄。别一心扑在温家人身上,母后应谨记自身先皇之妻的责任。”戚延已负手出了大殿。
    太后气得咬牙狠声道“逆子”,手中的茶冷冷搁到桌案。
    戚延要她监国,无疑用繁重国事占了她挂念温夏的一颗心。
    太后沉声道:“去查查皇上为何主动要去怀城。”
    戚延行事滴水不漏,除了那周身上下的冷戾,如今越发有为君的思虑了,又怎会让人轻易查到。
    翌日的午朝上,礼部尚书受太后授意,提出怀城离青州不过四百里路,也就一日的路程。皇后养病已有数月,当回宫过这瑞雪丰年,凤凰还巢,也示大盛天下和顺。
    这些仍统统被戚延驳回。
    他说皇后的病,没个五年八载养不好,以后有人再提,就是存心不想皇后痊愈而归。
    摆平朝臣,戚延回乾章宫与梁鹤鸣拿出怀城地图一起商议。
    “那人在这儿?”
    “对,就是他挑衅你的剑术,说上阳剑法乃他师父祖上独传,你和你师父学的是江湖盗版。”
    戚延颇有几分愉悦地勾起薄唇,少见此般兴趣盎然。
    他剑术本来就已天下第一了,隐匿江湖,这一身高超武艺本就寂寞,平日一年也就跟人比个三五回吧,早已在江湖博了个令人甘拜下风的名号。
    如今居然还有人敢挑衅他,那自当应战。
    正好这几日有老臣指摘他不敬神明,拿太后替他封峦的旧事重提,他便提出亲自敬神补上此礼,正好去会这个不知天高的狂徒。
    戚延颇为愉悦地懒靠椅背,转着杯中茶浅抿。
    梁鹤鸣还看着地图,忽指怀城旁边的青州:“还真挺近,你把那般如花似玉的小皇后放在这僻壤之地,真有点……”
    梁鹤鸣咂咂嘴,道:“要不咱比完武,还是把人家接回来吧,你若拉不下脸面,寻个当地郡守处理此事。”
    戚延冷嗤:“当朕做梦呢,还是她做梦。”
    “去了青州,朕就从没打算让她回来。”
    “出去,不然朕此行不带你了。”
    梁鹤鸣不好再掺和,他本就没阮思栋会讲话,剑术也差,却甚是痴迷剑术。此行是戚延带他见世面,自然不想得罪戚延。
    总归是他们夫妻的事,戚延一向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就没有打过脸的,也只能怪那小皇后命不好,生在了温家。
    恐怕余生只能在青州孤苦伶仃过了。
    第24章
    自太后上封信中说会尽快让温夏回京都后,温夏今日才又收到太后的回信。
    拆开的瞬间仍有些彷徨。
    一面不愿回宫,一面又纠结地希望回宫,希望保护温家。
    直至读完,望着太后字里行间的愧对与关慰,温夏竟说不清心底的欢喜是不是不应该,滋生的一点落寞是不是太矫情。
    “娘娘,太后怎么说,咱们可以回宫了吗?”白蔻问道。
    温夏合上信:“今年咱们在青州过年。”
    也在意料之中,又有什么好落寞的,应该庆幸不会再见到戚延那尊瘟神才是。
    不过太后在信中提到,戚延已出发前往怀城,补上封峦大典。
    虽怀城离青州仍有四百里路,温夏却一时觉得,似乎这空气都没有往昔清爽干净了。
    新春来临。
    行宫张灯结彩,布置一新,红柿子般的灯笼挂满各处回廊,入夜里一排排宫灯亮起,耀如明昼,寂静气氛一扫而空。宫人面上都带着喜气,辞旧迎新的意义不仅仅是送别旧年,还给人新的希望。
    香砂活泼,点子也多,见庭中粗壮的一棵银杏树很像古寺中有灵性的圣树,便也用香火供了起来,找来红绸布写下新岁愿望,系在树上,非要温夏当这祈福的第一人。
    温夏接过笔,凝思想了会儿。卷翘的长睫微垂着,一双明晰杏眼柔似春水。
    一愿母亲哥哥平安康健。
    二愿太后长命百岁。
    三愿四哥哥平安,早日与温家重逢。
    四愿瘟神退散,早日荣升太后。
    只是写完,温夏凝眸瞧着第四行,终觉不妥,到底还是湮了墨水盖住了那竖行字。
    倒不是害怕咒君王,而是怕落得把柄。
    著文爬着梯子,将她的红绸系在了树枝高处。
    微风荡漾,红绸随风飘扬。
    温夏抿唇回身,见宫人们脸上期待之色,下令众人皆可许愿。
    一时间,大家都争先要挂上各自的心愿。
    子夜里。
    庭中爆竹声送走旧年,迎来新岁。
    温夏在这热闹中却忽觉一股难以难说的悲戚。
    殿中的小火炉上架着瓷碟,上头铺满她爱吃的肉片,椒叶垫着细嫩的牛腰侧里脊,碟下炭火烘烤着,滋滋冒油。
    待那肉片烤好,撒上些许椒粒与细盐,以薄薄的青梅果片包裹着,被宫人夹到了温夏碟中。
    她喜欢这样食肉,微甜的果酸裹着鲜嫩牛肉,入口很是美味。尤其是再伴以炉上温着的桂花米酿,她每次都很欢喜。
    可此刻,温夏竟提不起兴致。
    只觉周遭冷冷清清,外头的爆竹声再热闹,似也与孑然一身的她无关。
    这是她第一回 独自一人过年。
    太后送来许多珠玉绫罗,母亲与哥哥们也送来新春礼物与厚厚家书。
    可心底寂寂惶惶的空旷,竟连这些家书与宝物都填不满。
    温夏饮下杯中酒,只觉此刻的酒只似水般。
    “取没有兑过水的酒来。”
    白蔻劝道:“娘娘,您沾酒便醉,饮不得呀。”
    “今日我想饮。”
    白蔻无法,只得去取了一小蛊来。
    青玉杯中的酒液似米汤般莹白,蒸馏封存的桂花香气浓郁沁鼻。
    温夏轻启樱唇饮下,只觉心底寂寂落寞皆被这花香烈酒填满。
    她从前所饮的桂花米酿皆是兑了水或茶汤的清酒,那酒味甚淡,入口清香甘甜,饮得也少,从未醉过。
    第一回 醉,是在温立璋入土为安后,一切后事稳妥,她好像终于卸下所有力气,饮了一口便醉了整日。
    这一回,温夏只觉一杯不够,连饮三杯,直至酒蛊被白蔻按住。
    浑身燥热,腰软无力,入眼只有窗外绵绵不尽的宫灯,她倒在宽袖中,毫无意识地轻轻笑起,嫣红的唇瓣颤颤合合,不知软糯低喃的声音念的是什么。
    香砂叫来著文,将温夏小心背到寝宫。
    白蔻忧心地去请了太医,将煮好的醒酒汤灌到温夏唇边,可她已倒在床榻睡着了。
    白蔻只得命小宫女一直温着醒酒汤,又拿来绸巾,理好温夏一头乌黑长发,平铺在绸巾上,梳理平顺。
    温夏的习惯的确很多。
    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秀发,长及纤腰,比丝绸还要柔滑光亮。睡觉从不许压着,皆要铺好绸巾护上这一头青丝。
    她睡着后很静很乖,一头秀发从不曾弄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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