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府还是那么大的地盘,可因先前被搜刮过一番,现在府内装潢冷清寒酸,败落得像个野草窟。
    凝珑是吓了一跳又一跳。她怀疑眼前几位“亲戚”是活死人,也往冠怀生身旁一躲。
    凝理招呼着来客往里走,“程……冠世子,你不仅整了样貌,还改了名字。乍一看,倒让我觉得很是陌生。”
    冠怀生握紧凝珑的手,“应该是感到熟悉才对。毕竟我先前待在凝府当差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提到从前,凝检脊背一僵。他怎么就忘了呢,分明是冠怀生把凝家弄成这般落魄模样,他为甚要感谢冠怀生把家人从诏狱里救出来呢?
    如果不是冠怀生从中作梗,他便不会经历此番落魄,更不会做了许多扭曲冷血之事……
    他竟还幻想着能献出凝珑讨好冠怀生,借此东山再起。
    可睁眼看看冠怀生对他、对凝家的态度吧。冠怀生依旧公正不阿,毫无提拔凝家的心思。
    凝检扬起一抹苦笑,勉强应酬道:“世子与夫人来府里做客,怕不只是要吃顿饭叙叙旧那么简单吧。”
    冠怀生:“倒不是来叙旧。她那时走得急,忘捎一样物件。”
    凝珑说是呀。既然在场诸位都知道她非凝检亲生,她也不再假惺惺地唤他“爹爹”。
    “舅舅,中惠院你没给我拆掉吧?我的卧寝还在么,我取个物件,马上走。”
    这话令众人难堪。
    凝珑想舅舅舅母,可也想变相地控诉他们区别对待。这话说得好像是凝检盼她走一般,说罢果然见凝检脸色一变。
    冠怀生心里感到震惊。凝珑是出嫁了不是死了,怎么,如今回趟“娘家”,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岑氏搭腔打圆场:“院没拆,屋还在,只是……”
    “只是让旁人搬进去住了?”冠怀生把眉头一皱,眼睛一转,停在面露得意的凝理身上。
    真是白白便宜了凝理,他心里不知该有多高兴。
    凝理避开冠怀生的目光,温润地望向凝珑:“大妹妹的卧寝自然还在,里面的物件阖府不曾动过。只是偌大一个院落,空着也是空着,白白落了土,不如把旁的屋改成书房,还能增添些人气。”
    凝珑想反正她也不在凝府住,谁搬进去,谁搬出来,干她何事。
    一番短暂交锋过后,大家面热心冷地吃了顿场面饭。
    岑氏说取物件不急,“主要是我们都想看一看珑丫头。看你过得很好,我们就放心了。”
    她是女眷,说话声轻轻柔柔,能把套路掩藏在温柔话声里,又不易令人察觉。
    岑氏扯来凝珑的手,爱惜地揉了揉:“珑丫头,家里落魄你也都知道。你看啊,往后能不能往家里多来几趟,不让外人看轻咱们家。你舅舅被贬了官,胸中郁结,整日喝烂酒消愁。玥丫头的婚事也因此黄了,跟她那情郎彻底没了联系。你大哥争气,趁这时候撑起一个家。这时候大家都需要你,你能不能帮个忙?就当舅母求你了。”
    这时几个男人都聚在前堂应酬,岑氏凝珑坐在后院里说悄悄话。
    凝珑把手一抽。如今有了倚仗,她也不用再假意逢迎来委屈自己。她说道:“舅母这话说的有失偏颇。我一直都把凝家当‘咱们家’,但大家好像并没有把我当‘自家人’。落魄是因舅舅太贪,但全家保命不死,已是皇恩浩荡,世子助力的结果了。”
    她反问岑氏:“舅母还记得最初让我攀程家高枝的目的吗?”
    岑氏回:“程家根基稳固,权势滔天。勾上程家,这辈子吃喝不愁。”
    凝珑说是呀,“无论是前朝还是当朝,凝家都果断站了程家的队。舅母,你难道还猜不到陛下的心思吗?陛下刚刚登基,急需左膀右臂辅佐。明看是贬官,其实是在考验舅舅对他忠心不忠心。若舅舅痛改前非,那往后升高官做宰相一点不愁。”
    “如果舅舅连这点坎都迈不过去,纵是我在世子耳旁吹再多软风,凝家也无法再平步青云。”
    凝珑看得很透彻。她把自己当局外人,那么凝家是升是贬,于她而言都不要紧。
    当然,二十年养育恩情搁在大是大非面前,她还是愿意给凝家一点希望。
    这无异于是把答案提前透露给考生。岑氏听罢脸色一喜,“当真?这真是陛下的意思?”
    凝珑说当然,“陛下急着大赦天下,是想早点把凝家从狱里捞出来。舅母想想就知道陛下是用心良苦,所以还是早点调整好状态吧。”
    前堂。
    冠怀生也把这个消息告知给凝家父子俩。
    一方面是想警戒凝理早点放弃造反念想,一方面是想提醒凝检不入邪门,迈入正道。
    只是凝检并没有面露惊喜,反而后悔地看着凝理。
    凝检当真后悔。倘若早点知道这番好消息,他就不会帮凝理隐瞒巫教派作恶多端的事迹。
    更不会双手沾血,与巫教派成为一丘之貉。
    对错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凝检无法回头,只能祈求这次他依旧站对了阵队。他赌巫教派会把江山夺来,那样他再也不用看别人眼色行事。
    冠怀生不知这对父子在用眼神密谋着什么事。
    作为“女婿”,他尽力把老丈人劝回正道。
    “凝老爷不要气馁,转机或只在一瞬之间。只要心不歪,该有的迟早会有。”
    凝检敷衍一笑,“世子不是要找物件吗?时候不早了,快去跟珑丫头一并到院里找一找吧。”
    凝理:“我陪着这对小两口去吧。”
    冠怀生不动声色地瞪他一眼,“好啊,多谢‘大舅哥’。”
    这算是在点醒凝理时刻摆正他自己的身份。只要冠怀生还在,他就永远是藏头不露尾的教首,永远是龌龊上不得台面的大舅哥。
    冠怀生故意要气凝理,因此接来凝珑后,把她的腰搂紧,趴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诨话,把她逗得连连发笑。
    凝理握紧拳头。
    哼,想从他手里找回物件,想都别想!
    作者有话说:
    身体不舒服,更不了太多了。
    第51章 送别
    ◎玩起来,他是命都不顾的疯子。◎
    凝理自然知道小两口想找什么物件。
    凝珑走得匆忙, 可凝珑屋里的大小物件却被冠怀生收拾得很稳妥。
    只有一件没拿走:一道表面打磨得很光滑的银手镯。
    凝理一瞬就想起他曾给凝珑送过一个银手镯,不知凝珑现在是否还把那银镯放着?
    当着冠怀生的面,凝理故意把话往暧昧处说:“大妹妹及笄时,我曾送给大妹妹一个生辰贺礼, 大妹妹当时说很喜欢这贺礼, 大妹妹还记得这茬事吗?”
    凝珑正翻箱倒柜地找着手镯, 一时没听清,便回道自然记得。
    凝理添油加醋道:“大妹妹当时喜欢得紧, 说我送的银手镯把你的手腕衬得细嫩。对吧?”
    凝珑正翻着妆奁箱,不耐烦地“嗯”几声。
    凝理朝冠怀生递去挑衅的一眼。
    冠怀生不恼反笑,“曾经沧海难为水啊。曾经的喜欢无法概括现在的态度, 大舅哥不要总沉湎过去, 还是要抬头向前看看。”
    凝理不会知道, 他那个手镯早被凝珑熔了。此刻还在沾沾自喜, 以为自己挑衅成功。
    凝珑无心管俩男人之间的风波,现在她心里着急, 看哪个男人都觉得烦。
    “镯子不见了。”她走过去朝冠怀生说。
    又瞥凝理一眼:“大哥见过我落下的一个银镯吗?”
    凝理说没有,“大妹妹的卧寝我之前没有进去过,只是婢子每日进屋前来洒扫。是不是婢子把镯子摸走了?”
    冠怀生侧眸瞪他:“当真?”
    凝理反问:“自然当真。世子此话是何意思?难道怀疑是我拿走了大妹妹的物件?”
    冠怀生回怼道:“我可没这意思。大舅哥一点就着,很像是被踩中尾巴无能狂怒啊。嘶……难道其中当真有猫腻?”
    听到这里凝珑就懂了, 这镯子是再找不回来的。凝理又拿走了她的物件,还反过来装懵懂。
    凝珑脸皮一耷, “不见就不见吧, 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左不过一个破银镯子罢了,肯找就算对得起它的价值了。”
    她朝凝理福了福身:“告辞。”
    话落便气冲冲地走出凝府。
    马车内。
    凝珑双手一抄, 头靠在车窗一旁, 脸快要被凉风吹得皴起皮。
    冠怀生劝道:“你不是说, 不见就不见么。怎么自己反倒气了起来?”
    她冷哼一声,“我不是气银镯不见,是气自己的领地被凝家人肆意冒犯践踏。我人是不在凝府住了,可我原想着好歹得让仆从把屋里好好看护收拾。结果呢,我就落一件私人物件,到头来还是不见了。”
    冠怀生摸来一把新手镯,戴在她的手腕上。
    “你也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不,新手镯就来了。”他轻笑道,“丢的那个手镯造得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你还放着作甚?这是我新造的,手艺比从前精进不少,你戴着也舒服些。”
    凝珑嗔道:“都说第一次叫人记得深刻,我自然会时刻惦记。”
    说罢猛觉不对,把眼睁开瞪他:“你……你是不是偷听我跟云秀说话了?我又没说那银镯子就是你送我那个,你又怎知丢的是哪个?”
    右手腕处是个刻着麒麟的银镯子,这银料比先前那支好不少,工艺也更精细,纹样复杂而不显繁重,戴上去也不像寻常银镯子那样沉甸甸的。
    凝珑忽地想起新朝国号为“般”,明明跟送镯子是两件事,可她总不由自主地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好像是他把她的小字给了陛下,让陛下将国号定为“般”。
    若此事为真,那她享受来的荣耀可不少。
    凝珑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仍旧寡淡,浑似位要债的俏东家。
    冠怀生先前既已承诺过不再骗她,便回道:“在自家听自家人说话,哪里算偷听?”
    这便是承认了。
    “不过我倒真没想到,你还把那镯子好好收着。当时你把它往地上一扔,我都已想好怎么恕罪了。”
    凝珑不愿承认在意他,把头使劲往车窗边靠。
    不过个把月时间,京城里吹来的风就已经变得凉骨。她总觉她还待在烈日炎炎的夏日里,眨眼再看,已是深秋。
    风继续吹着,衣裳却日复一日地添厚添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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