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岳听完,朗声大笑:“你放心吧,我手底下出来的人,除非全部战死,不会让你大哥受半点伤害的。”
    怀安喜不自胜,给周将军连连作揖。
    周岳这是才注意到怀安身边的少年,问道:“这位是?”
    怀安忙拉过陈甍:“正要跟您引荐,这是我的表哥陈甍,军器局冯大史的徒弟,很喜欢研究军械,兵部拨给您的三百架千里镜,就是我表哥研制出来的。”
    周岳眼前一亮,竟忽然站起身,朝着陈甍走来。陈甍吓了一跳,两腿却像灌浆似的钉在原地。
    怀安瞧着周岳的目光,像是要把表哥呑了,他犹豫着要不要拉一下,看着周将军伟岸的身躯,还是往后退了半步。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周岳一把握住了陈甍的手臂,激动道:“陈公子,神机营正在改进火器,你可愿意随我去演武场参观参观?”
    陈甍脸色骤变,期期艾艾的说:“将军,晚生当然愿意……只是,胳膊,要,断了!”
    第151章
    周岳虽是武将, 却博览群书,是个头脑极其聪明儒将。除了选兵练兵、排兵布阵以外、还十分精通军械,改造、发明的兵器、战船、战车等都优于倭寇, 论军事才能,当朝将领无人能出其右。
    能让他如此失态,除了兵书和军械,就只有能研制军械的人才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暮, 笼罩在周将军的甲胄上,为怀安的偶像镀上一层金光。
    陈甍和怀安有幸观看了一场正规且声势浩大的军事训练,周将军的训练方式, 让即便从后世而来的怀安都震惊的目瞪口呆。
    怀安不禁感叹:“如果能将这套训练方法能广泛应用于各地的卫所, 国朝的军事实力该有多强悍?”
    周岳闻言, 耐心解释道:“兵之贵选。这些士兵中, 有半数以上是我从南方招募的士兵,与世袭的屯田军户不同,这些人强壮悍勇、性格忠厚, 再辅以简明的号令, 才能使他们做到耳只听金鼓,眼只看旗帜,大家共作一个眼, 共作一个耳, 共作一个心。”
    怀安朝身后看去,吊儿郎当的卫所军歪着脑袋低着头, 不知是自惭形秽, 还是破罐破摔。
    周岳说了句公道话:“军制的问题, 并不能怪在某个人的身上。国朝的军户是子承父业,代代相传的。后来积弊日生, 将官克扣军饷日益严重,年轻力壮、精明大胆的军户逃离军籍改作他业,剩下的可不就是些歪瓜裂枣了。”
    “歪瓜裂枣”们闻言,更歪了。
    “站直了!”周岳忽然凌空一甩马鞭,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去,效果立竿见影,几人像原地拔起来的萝卜,虽然高矮胖瘦不等,但无一例外的直戳戳站好。
    怀安吓了一跳,也下意识站的笔直。
    “没说你。”周岳被他逗笑,又带他们参观了其他营房。
    让怀安更为震惊的是,不管是用饭的饭堂,还是睡觉的营房,每一间都干净整洁,被褥没有一丝褶皱,日用器具摆放的整整齐齐,饭堂倒飘出一丝饭菜的香味,是军营的厨子正在做饭。
    另有一间营房作为学堂,每日晚饭之后,军官们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到此学习,内容包括军规律令、武艺战法、行营号令等一切周将军认为他们需要学习的东西。
    军官领汇贯通之后,再层层传达给各自负责的士兵,谁要是学不会,记不住,那是要挨军棍的。
    转眼到了辰时,周岳邀他们在军营吃个便饭。
    怀安目瞪口呆的看着桌上的饭菜,寻常的白粥配上杂面窝头、腌咸菜。他没记错的话,周将军已经官至从一品了。
    “怎么,吃不惯吗?”周岳正要吩咐亲兵重新做些可口的饭菜。
    “吃得惯!”怀安拿起杂面窝头咬了一口,与偶像套近乎道:“我家也是军户来着,我二叔承袭了指挥佥事。”
    周岳笑道:“世袭军官,毕竟与普通军户不同。”
    他也是世袭军官。
    “哦,对。”怀安道:“是克扣别人的那个。”
    周岳险些呛着。
    陈甍在桌下踢踢怀安的脚:“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起周将军也因为行贿被查出过经济问题,怀安讪讪的笑笑,对周岳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周岳朗声笑了,忽然又有些怅然:“你们这个年纪,还是要纯粹一些,埋头做自己该做的事。生死毁誉都是小事,但愿在你们长大之前,我们这些老家伙,能还你们一个清平世道。”
    怀安笑容一滞,看着周将军有些斑白的鬓角,心里说不出难过还是感动。
    他以为周将军的理想和抱负,是要匡扶社稷,是要封侯拜相,建立不朽之功业,原来他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求的不是彪炳史册,只是天下太平。
    周岳见状,抬手轻轻拍拍他的头,话头一转,与他聊起了骑射。
    怀安被拍的脑瓜子嗡嗡作响,把满心惆怅抛之脑后:“我只在东宫陪太子学过一些,不过我爹从小习武,骑射和剑法都不错,下次他来神机营的时候,您可以邀他比试比试。”
    陈甍也差点呛着,抬头看看将近六尺高的周岳,心里暗叹,真不拿亲爹当亲爹啊……
    饭后,周岳又带他们参观了军器库房,亲自为陈甍介绍神机营配备的军火,陈甍仿佛干涸已久的鱼回到了大海,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两人聊起军火来,有太多共同话题,怀安听着那些枯燥的话术,在一旁直打瞌睡。周岳便叫来亲兵,陪他去校场骑马。
    难得有这么大的平整场地带着月亮撒欢,神机营的军官比宫里教授太子骑射的师傅经验丰富,一晌午的时间,传授给他不少骑射技巧。
    月亮矫健的身姿在校场上发足狂奔,怀安目光紧盯靶心,搭箭、扣弦、张弓、瞄准。利箭脱弦,稳稳落在靶子上,只是比靶心偏了寸许。
    怀安一拉缰绳,月亮高高扬起前蹄,长嘶一声,稳稳的停了下来。
    亲兵不禁赞许:“小公子这个年纪,能拉开这把弓已经很不错了,这是六十斤的弓!”
    怀安甩甩脱了力的肩膀,怪不得呢。五十斤的弓在军营里算软弓,是下等射手使用的,可是比起他们平时练习用的小弓,拉力大了十几斤呢。
    其实他还是遗传了老爹部分天赋的,如果再刻苦一点,兴许能走武学的路子,承袭家里的军职。不过时下重文轻武,四品武官还不及一个七品文官受人尊敬,且父死子继,世代相传。要想脱离军籍只有两个办法,一是皇帝亲自特许,二是官至兵部尚书。
    显然,沈家很快就要摆脱军籍了。
    亲兵又抚摸着月亮银白色的鬃毛,赞叹道:“马也是好马!”
    月亮昂起高贵的头颅,得意的踢了两个正步,险些将亲兵一脚踹翻。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另一名亲兵来找他们,周将军请他去营帐中用午饭。
    怀安这才发觉已经到了中午,将月亮托给马夫,请他帮忙喂一把草料,跟着亲兵回到周将军的营房。
    周岳和陈甍仍聊的热火朝天,从鸟铳聊到了红衣大炮,从军火的运输聊到火药的储存,仿佛一见如故的忘年交,就差磕头拜把子了。
    看来带表哥来这一趟是对的,可问题是如何脱身呢?
    ……
    午后,亲兵告诉他月亮不肯吃军营里的草料。
    怀安这才想起这家伙挑嘴的很,从书包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暂时给它充充饥,便着急带着它回家了。亲兵带着二十名精挑细选的扈从,怀安一看,这才是堂堂市舶使卫队该有的阵容啊!
    告别了周岳,从雀儿山一路回城,到家已近申时,他因“疲劳驾驶”困得东倒西歪,回到主院,见爹娘都没有回来,打发了妹妹自己去玩,回房略擦了擦身上的汗,换了衣裳倒头就睡,梦里都是军营里雄浑的号角声。
    今日是芒种,老家有煮梅子的习惯,堂屋摆上了大食桌,全家人齐聚在一起吃完饭,唯独不见了陈甍。
    众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睡眼惺忪来到堂屋的怀安。
    “你表哥呢?”怀莹问。
    怀安揉揉眼睛,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周将军与小萌哥相见恨晚,打算与他抵足而眠,彻夜长谈,明天再回来。”
    众人:……
    沈聿哭笑不得:“你怎么能把表哥扔下自己回来呢?”
    怀安一脸认真:“我和月亮一致认为,军营里的饭菜不好吃。”
    全家人嘲笑他不讲义气。随后一边吃饭,一边听他讲述今天在军营的所见所闻,讲述周家军的雄姿,更多的是为保住大哥的底裤而沾沾自喜。
    怀铭咬牙威胁:“再提底裤,别怪我临走前还要揍你一顿。”
    怀安捂着嘴表示再也不提了。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兄弟二人在打什么哑谜,芃姐儿无所畏惧,声音洪亮:“小哥哥给大哥哥的底裤里缝满了银子,沉甸甸的,一条价值十两。”
    全家哄堂大笑,老太太边笑边捂着芃姐儿的嘴:“好大的女娃了,说话也没个顾忌。”
    芃姐儿反而“越挫越勇”,掰开祖母的手接着说:“昨天嫂嫂装了一小箱,过秤一称,足有二十多斤!”
    一直保持形象的沈聿这时也端不住乐了:“怪不得昨日跟我说负重前行,原来是这么个负重前行。”
    众人笑的几乎喷饭。
    饭后,婆子端上了青梅酒,还有专为小孩子煮制的冰糖青梅,怀安今天也获准喝一点酒,祝大哥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
    怀铭出发之日在即,许听澜担心长子身边没有妥帖的人手,让李环并两名性子稳重的小厮随长子南下,并叮嘱他要时常写家书回来报平安。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怀铭读了十几年圣贤书,自然懂得这些,耐心的听着长辈们一遍又一遍的叮嘱。临行前,又陪着陆宥宁回娘家住了两天,这边的长辈又是同样的叮嘱。
    岳父岳母自然是五味杂陈,说到揪心处,陆母几乎要落下泪来,年纪轻轻的小夫妻,成婚才三年多,就要两地分别。
    待到女儿女婿告退回房休息,陆显劝妻子不要这样难过,读书人为的就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陆夫人红着眼眶:“我又不求女儿封诰命,只盼她一生能平平顺顺、安享富贵。”
    陆显打趣她:“你早说是这个要求啊,等馨儿长大了,找沈怀安来做女婿。”
    想到那个圈子里出了名的窜天猴,陆夫人一下子哽住,连眼泪都收回去了,干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
    ……
    恰是吉日,怀安跟着爹娘嫂嫂,带着芃姐儿和沈洮,另有一众主张开海的同僚,自发的来到通州码头为怀铭送行,后头跟着扈从和仪仗,奉旨随行。
    怀铭最后嘱咐妻子:“待我那边安顿下来,就接你们母子过去,你要好好保重身子,我不在家时,也要常带洮姐儿回去看看岳父岳母。”
    怀铭向来说不出太多体贴的话,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又将沈洮抱在怀里亲昵一阵,才走到父母面前,躬身一揖:“父亲母亲的教诲,怀铭旦夕不敢忘。儿不能在膝下尽孝,万望爹娘保重身体。”
    沈聿和许听澜又各自嘱咐了几句,才红着眼眶放开他的手。
    怀铭揉揉妹妹的头,答应尽快将她想要的刣狮玩偶托人捎回来。
    最后看向怀安,拧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的说:“好好听爹娘的话,不许闯祸!”
    “不是……”怀安本来还在感动,这下又委屈又气愤:“怎么轮到我,画风就不一样了呢?!”
    第152章
    怀铭不再跟他开玩笑, 认真且正色的对他说:“大哥这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回来,只能拜托你替大哥尽孝了,家里大事小事, 做父母的定然报喜不报忧,你要常给大哥写信,知道吗?”
    怀安点点头,鼻尖酸酸的:“大哥也要常常写信, 有什么不便对爹娘说的,就跟我说,我一定会保密的。”
    怀铭笑笑, 像小时候那样, 掐一把弟弟的脸:“平时出门记得带人, 不要自己乱跑, 马上入夏了,不要贪凉多吃冷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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