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吴浚掌权之际, 朝中阿谀成风,同僚尸位素餐,官场风气败坏, 他不顾亲朋劝阻, 以奉养老母为名辞官回乡,先是在家乡开了一家书院, 将名下的田产作为义田, 供书院开销。后来书院入不敷出, 他便开始研究农事,提高农作物的产量, 为家乡百姓做出了不少贡献。又因为高风亮节、刚正不阿的品行和事迹,在家乡乃至全国都有着极大的名气。
    此次进京,是受到郑阁老的邀请,郑阁老欲将他起复,去户部督理农事。
    首辅的面子不能不给,于是他独自进京赴约,当面婉拒了郑迁的邀请。沈聿得知他进京的消息,想要见他一面时,已经联系不上了……
    原以为这位来去自由的老先生已经离京回乡了,万没想到,他居然躲在这新开荒的流民村里,指导百姓耕种小麦。
    张岱如怀安所料,是个十分严肃的人。方正黝黑的面庞上并未显露惊讶,只是并袖还揖,淡淡的说:“闲云野鹤之人,当不起诸位大礼。”
    沈聿向祁王简单介绍此人的身份,祁王才重新打量起眼前面色冷峻的老者,道一声:“原来是张先生,失敬。”
    其实他此前也没听说过。
    祁王的身份不容暴露,沈聿也只是搪塞道:“这位是齐先生。”
    张岱的心思仍在田间,只是略点了点头。
    沈聿又指着两个孩子:“这是犬子,这是……齐先生的公子。”
    二人十分乖巧的露出一排牙齿:“张先生好。”
    “真乖,”张岱眼底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摸摸两人的头,“可巧,我那小孙子也一般大。”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饴糖分给他们。
    怀安是藏不住话的,张口就问:“张先生还随身带糖呢?!”
    张岱浅笑着解释:“这是奖励给村里抓到田鼠的孩童的,他们很能干,不过月余,便将将整个雀儿山的老鼠消灭殆尽。”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张先生用糖果鼓励孩子们下田捉鼠。
    “那我们真是无功受禄哇。”荣贺将糖果揣进袖子里。
    众人一阵朗笑。气氛总算稍有缓和,几人分别落座。祁王不断向张岱提问,问得都是流民村今年的收成情况。
    他们惊讶的发现,京郊一带的麦田普遍产量在一石三斗上下,而土地并不肥沃的流民村,居然可以达到一石五斗以上,多出来的两斗,就是张岱精心指导的结果。他从施肥、浇灌、防虫害、种植密度等方方面面给出了最合理的方案,使得产量显著提高。
    怀安竖耳听着,心里生起一个念头,再看荣贺,同样贼兮兮的转着眼珠子,应该与自己想法一致。可惜小孩子插不上话,急得他不停朝荣贺使眼色。
    荣贺鼓起勇气,扯了扯祁王的袍袖,小声提醒:“爹,红薯,红薯……”
    祁王恍然,又向张岱提问:“先生可知道,吕宋国有一种粮食,名叫红薯?”
    怀安瞪起眼睛。
    张岱却摇摇头:“从未听说。”
    祁王接着道:“听闻这红薯在吕宋亩产极高,十数倍于小麦,先生可愿去府上一看?”
    张岱听完,只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
    十数倍于小麦,亩产岂不是可达二十多石?真要是有这种粮食,早已经漫山遍野的长疯了,谁还苦哈哈的种小麦种稻子啊。
    不过在他眼中,这些在朝的文官们大多都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毛病,渲染出一些浮夸的祥瑞哄着皇帝开心,他忙得很,是真没时间奉陪。于是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说自己明日就要动身回乡,回去教书育人去了,无论几人如何邀请,人家就是不屑一顾。
    眼见日头过了正头顶,里长夫妇还要去给儿子送饭、干农活,张岱也急不可耐的要去田里记录这批小麦的长势和亩产。
    众人不便继续叨扰,只得作罢。
    怀安和荣贺原以为红薯的产量有救了,结果大失所望,怏怏不乐的跟在众人身后下了山。回城的路上,沈聿带着两个孩子乘一辆马车,两人玩累了,车厢一晃,便睡得东倒西歪。
    沈聿撩开车帘,望着官道旁一望无际的麦田,农夫头顶着烈日在抢收小麦,以免一场大雨,将一年的辛勤劳作化为乌有。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要将收获的大部分粮食用来缴纳赋税,还要经过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真正留在自己手中的寥寥无几。
    如今国朝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土地与人口之间的问题,百姓占据少量土地,却要承担全部的税赋,权贵侵占了大量土地,却分文不用缴纳,广厦千万,百姓无立锥之地,国库空虚,富家有陈腐之粮。
    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根子,非得忍痛剜疮,下一剂猛药不可。
    回头见两个孩子在车厢两侧,一边儿一个睡得正香,眼底露出笑意。一个是他的学生,一个是他的儿子,他们今天说的那番话,让他颇为感动,仿佛一棵腐朽已久的枯藤老树突然焕发出嫩绿的新芽儿,那一刻,他在至暗的黑夜中看到了希望的光。
    两个孩子虽然爱胡闹,可心地是纯良的,能设身处地的体会民生疾苦,真是长大了,懂事了。
    “嘿嘿嘿,哈哈哈哈……”怀安在睡梦中忽然迸出一串脆生生的笑,愣是将自己笑醒了。
    荣贺也被他吵醒,撑起半个身子,揉着惺忪睡眼问:“你笑什么呀?”
    怀安靠在车壁上:“我梦见我爹和我哥又升官了。”
    荣贺满不在意的闭上眼:“又不是你升官,有什么好笑的。”
    “要是你爹做了皇帝呢,你高不高兴?”怀安问。
    “咦?”荣贺突然睁开眼:“那我就是太子啦!”
    怀安点点头,两人同时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怀安,到那时候,我就封你做大官,让你想干嘛就干嘛。”荣贺道。
    怀安煞有介事的摆摆手:“不用不用,非科举正途得来的官不值钱,要封就封我爹和我哥,只要他们官运亨通,我一样想干嘛就干嘛。”
    “有道理。”荣贺道。
    两人又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
    “咳。”有个很沉的声音在一旁轻咳了一声。
    笑容瞬间凝固。
    “起猛了,梦见我爹了。”怀安闭上眼,往长椅上一倒:“重新睡。”
    荣贺往另一边倒去。
    沈聿揉揉生疼的眉心,从袖中掏出了佛珠。
    ……
    次日,沈聿命他们一人写一份“观后感”交上来,旨在总结昨日巡视流民村之后的所思所想。既然总想着升官发财当太子,就要有与之相配的使命感不是?
    怀安的脸色像开了染坊,变幻莫测。
    荣贺虽然垮着脸,却也不明白好兄弟为什么表情如此浮夸,捂着胸口,一副中了回旋镖的样子。
    “爹,您这招是跟谁学的?”怀安颤抖着声音问。
    沈聿答不上来,坊间的私塾先生都在用这种方式折磨……呸,是训练蒙童的写作水平,他怎么知道源头出自哪里。
    两人耷拉着脑袋回到各自的书桌后头,七拼八凑的写就一篇。
    沈聿拿过来一看,灵魂险些出窍。
    一人在结尾写道:“能唤醒上位者久矣泯灭的良知,吾得偿所愿。”
    另一人在结尾写道:“能使尸位素餐之人茅塞顿开,吾老怀甚慰。”
    沈聿蹙眉:“谁教你们这样写的?”
    两人一摊手:“这就是当时的所思所想啊,您不会希望我们写假话吧?”
    沈聿表示写的非常好,只是书法欠佳,让他们回去练大字,一个写“泯灭良知”,一个写“尸位素餐”,各写一百遍,随后带着他们的“大作”去见祁王。
    此等好文,他岂敢私受,当然要与学生家长共同欣赏。
    事情到此,沈聿依然抱着调侃的态度,祁王也是又气又笑,无奈的摇摇头:“原来在他们眼中,咱们都是毫无良知,尸位素餐之辈。”
    沈聿笑道:“是臣教导无方,愧对殿下。”
    祁王摇手笑道:“俗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二人正在说笑,陈公公入内禀事,支支吾吾半晌,还是附在祁王耳边嘀咕了几句。
    祁王面色一变,猝然起身往殿外走去。
    只见宽阔的殿前广场上躺着一个人——用麻袋套着,大抵看得出是个人形,倒在地上挣扎不已,发出“呜呜”的叫声。一旁还跪着两个小太监。
    “怎么回事?”祁王提着衣襟上前询问。
    陈公公擦着额头的汗:“回殿下,后厨有个角门,值守的太监发现这两个人扛着个大麻袋进来,麻袋在动,便报给了奴婢。”
    “先给他松绑。”祁王道。
    “是!”
    来人可疑,陈公公请祁王和沈师傅往远处避一避。
    两人只向后退了几步,祁王指着两个小太监问:“他们是哪个殿的?”
    “回殿下,他们在世子所当值。”陈公公道。
    “这小子……”祁王话音未落,便见麻袋里露出一个脑袋,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两鬓已有些斑白,不是张岱又是哪个。
    “临川公!”沈聿先是惊呼一声,提着衣襟快步上前,亲自为他松绑。
    第117章
    前殿, 被叫来问话的两个孩子慌了神,他们的本意不是这样的啊!
    荣贺问赵棠:“不是让你们拿着烤红薯去请老先生过来吗?怎么给绑回来了?”
    跪在地上的赵棠解释说:“我们一直等在流民村外头,直到张先生出来, 才对他说:‘我们家主人有请’,谁知先生看到了何文何武,突然高声呼救,我们只好堵上嘴, 拖到没人的地方。”
    杨庆接着道:“四下无人,我们掏出烤红薯给先生看,谁知先生抱头就跑, 根本不听我们说话, 何文何武只好去追, 先生又拼命挣扎, 我们怕引来村民,只好将他绑起来,带, 带回府里……”
    张岱此时已然知道了祁王的身份, 也知道自己身在王府,惊魂稍定,坐在下首的位置, 沈聿的旁边, 怒视两个绑架他的太监:“那两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 我能不跑吗?!”
    两个太监赶紧磕头赔罪:“张先生, 您老恕罪。”
    张岱长长呼出一口气, 朝祁王和沈聿行了一礼:“殿下,沈祭酒, 我虽久矣不在官场,可也是大亓的子民。小孩子做出多大的事,全看背后有多大的人在撑腰,草民若还是官身,必定上本弹劾两位纵溺爱子,光天化日,绑架良民!”
    “是是是,临川公息怒,是我管教不严,发生了这样的事。”沈聿起身向张岱行礼:“给您赔不是了。”
    一直捂着额头的祁王也开了口:“先生,两个小子没有分寸,孤定然重重责罚他们,还有这些个不懂事的奴婢也会一并处置。还请先生消消气,孤已备好酒席,为先生压惊。”
    说完,又命两个小的向先生赔礼。
    两个孩子连忙打躬作揖:“老先生息怒,我们以后一定循规蹈矩,绝不再干这种绑架人的勾当!”
    熊孩子家长,就要有熊孩子家长的觉悟,拿出态度,放低姿态,赔礼道歉撂狠话,都是缺一不可的。
    他们这样的姿态,张岱也不好再发作,只是黑着脸朝祁王作揖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酒席便不必了,殿下,草民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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