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气得原地转圈,早知道就该留在表哥那里,他没事还能玩一会儿,这下可好,被狐狸爹一锅端走。
    ……
    虽然日食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但同一个地方每数百年才能看到一次全食。对小孩子来说,确实又好看又震撼,能跟儿孙吹一辈子的那种。
    对皇帝和百官来说,却摊上大事咯。
    日食发生的时候,永历皇帝正在丹房庆祝一炉丹药练成,结果乐极生悲,骤然间天昏地暗,身边的太监都是老人,不敢发出一丝响声,大殿内静的可以听见心跳。
    门外响起小太监报日食的声音。皇帝一袭道袍耸然立在大殿之中,可他根根分明的胡须已经开始颤抖。
    他虽自诩圣明天子,将朝政玩弄于鼓掌,可他在百官万民心中是个什么德行,自己也没有多少底气。日食是上天最直白的遣告,上天敢言万民之不敢言,派日月向他示警,说他是个无德昏君。
    他缓缓坐在画着八卦图的巨幅罡毯之上,心中大为惶惑,他日日敬天法祖不敢有丝毫懈怠,只为祈求国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可偏偏事与愿违,近几年灾害频繁,民不聊生,如今日食异象又在京城显现……
    为什么啊?他只是想安安静静的成个仙啊,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
    冯春问:“陛下,可要宣庆阳真人进宫?”
    皇帝摇头,颓然道:“更衣,着素服。”
    上天的法旨已经显而易见,他无法再接受更直白的谴责了。
    次日,首辅吴浚带头上书自省,素服上朝,停止宫内一切礼乐活动,举办隆重仪式,祈祷鼓噪,张弓射月,同时要下诏罪己,裁减膳食,赈济饥乏,重审死囚……
    这一系列的行为被称作“救日”,既君王要承认并修正自己的错误,使上天的谴责降到最低,不要累及万民。
    一时间,内阁六部九卿京城各衙门没了闲人,各有各的忙法。最忙的当属主持仪式的礼部和重审囚犯的刑部,翰林院隶属礼部,沈聿每日忙到将近天黑才回家。
    怀安看着老爹每天加班,家里的事全落在娘亲一个人头上,娘亲也比之前更忙了。
    之前那些瞎胡闹的想法不见了,只剩心疼爹娘,不但每天表现的很乖,不用大人操心,还亲自下厨炖了一盅鸡汤给老爹娘亲补身体。
    他上辈子经常被留在家里,小学毕业后就能摸索着做饭给自己吃了,论厨艺,他恐怕是一家五口中最厉害的,只是之前没有机会展示而已。
    看着面前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里面还放了菌菇,浮油已经撇去了,撒上一小把青白的葱花,沈聿和许听澜都呆住了。
    李环媳妇有些歉疚的说:“安哥儿有孝心,拦不住。”
    “无妨。”
    二人并未责怪她让怀安动火,端起汤碗,在怀安期待的目光中品尝一口。
    “好喝吗?”怀安漆黑的眸子在烛光底下亮晶晶的。
    许听澜惊喜道:“还真鲜呢!你是跟谁学的?”
    怀安笑着解释:“没学什么,鸡是李婶处理干净,又帮我切好,我直接下锅的。是这只鸡好,还是小鸡呢,一直吃小米,肉很鲜嫩……”
    沈聿先是欣慰的笑,这孩子还学会谦虚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你怎么连鸡吃什么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怀安道:“因为这是在世子所新养的鸡。”
    沈聿一口汤卡在喉头滚了两滚,呛的直咳嗽。
    许听澜也面露诧异:“世子所为什么会养鸡?”
    怀安理所当然的说:“因为鸡粪种菜,菜籽喂鸡,人吃鸡蛋,这是一个很好的循环啊。”
    亲娘抽气,亲爹扶额。
    “爹,娘,你们慢用,我去给大哥送一碗。”怀安像个店小二似的,端着托盘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留下夫妻二人头脑发木,仍陷在这套循环里出不来。
    对世子所的情况知之不详的许听澜提出发自灵魂的一问:“这两个孩子才多大呀,就想着归隐田园了?”
    沈聿搓着佛珠: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有教无类戒急用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起身:“我去跟他谈谈。”
    许听澜拉住了丈夫,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宽慰自己:“算了算了,不就是养鸡吗,小场面小场面。”
    “八佾舞于庭,他今天敢在王府养鸡,明天就敢在祠堂奏乐。”沈聿道。
    他最近写了太多的祭文,浑然一身正气。
    “看在这只鸡的面子上。”许听澜劝道:“很晚了,先喝汤吧,明天我来跟他谈。”
    沈聿微叹口气,坐回榻上缓了片刻,端起汤来喝了一口,十分‘客观’的评价:“汤还不错,只比娘子的手艺差那么一点儿。”
    “是吧!”许听澜闻言,一下子来了兴致:“小孩子没经验,毕竟还差些火候,明天我抽点时间,亲自给你做。”
    沈聿:……
    他也就那么一说。
    第65章
    怀安并不知道自己免于挨揍是看在鸡的面子上, 但沈师傅的教学环境的确实开始不对劲起来。
    世子所的空气中夹杂着芬芳的泥土气息和新鲜的马粪味,这味道并不难闻,甚至挺清新的, 但只要敞开门窗,指不定会跳进一只鸡来,抻着脖子站在案头扯着嗓子打鸣,然后被满头鸡毛匆匆赶来的花公公轰出去。
    花公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还能点头哈腰的对沈聿赔笑脸:“沈师傅多担待,多担待……”
    沈聿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与祁王商量过了, 就忍到年后, 到时瓜果蔬菜种不出来, 立刻将乌烟瘴气的世子所后园夷为平地,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总而言之,年后算总账!
    次日, 沈聿起床后不想穿夹衣, 只在贴里外套上公服,再裹一件披风。他一向怕热不怕冷,为了保证暖棚内的温度, 世子所正殿的炕火烧的实在太旺了。
    怀安嫌老爹穿的太少, 要他加衣裳,被无视了, 整整半天闷闷不乐。
    中午, 祁王叫谢彦开、沈聿一并用膳。
    怀安从不期待中午的饭菜有多惊艳, 进府之前,原以为王府的膳食应该直逼御膳, 后来嘛……虽然他没吃过御膳,但王府的饭是真不怎么好吃。
    大人们显然不在意席上究竟有些什么菜,他们正谈论赈灾问题。
    既然皇帝要“修德”,赈灾是必不可少的一步,京城各州县的流民每天要冻死病死上百人,即便有愿意返乡的,也要等到开春才能走。安顿好这些流民,是首要解决的问题。
    统领赈灾事宜的钦差该由谁来担任,内阁将拟订的名单递上去,几天也没有得到披红。
    二人畅抒己见,祁王收获颇多,直感叹贤才没有用武之地。
    聊完正事,祁王见怀安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怀安今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聿笑道:“一早起来跟我闹脾气,嫌我不穿夹衣。”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
    见老爹压根不重视,还拿来当乐子,怀安无奈的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爹,十一月了还穿单衣,以后会得老寒腿的。”
    谢彦开打趣道:“明翰你也真是,让你衣裳就穿嘛,怎么如此不让人省心?”
    祁王对怀安道:“你也别生气了,孤命你父亲明天穿上夹衣,可以了吧?”
    怀安赞道:“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深明大义!”
    祁王又是一阵朗笑,他这辈子听过的夸赞声加起来,都不如怀安一个人说的多。
    ……
    次日,射月仪式过后,皇帝将祁王叫到了眼前,摆出一个很不自然的微笑:“身体好些了吗?”
    没办法,对待儿子的态度也是德行之一,为父不慈也在他的反省之列。
    祁王陡然一个激灵,说句实在话,别说日食了,地震也没他爹的笑容瘆人。
    他颤抖着声音恭敬回话:“臣不孝,劳父皇记挂,已然大好了。”
    皇帝点点头,道:“眼看正午了,留下来,陪朕进斋吧。”
    祁王浑身汗毛竖起,仿佛白日撞鬼,撩襟跪地:“谢父皇隆恩。”
    永历皇帝茹素,但吃素不代表花费低,相反,一桌精致可口的素席,绝对比荤素搭配的普通席面要昂贵的多。
    正如此时摆在祁王眼前的那盘看似简单的腐竹,是素油烹过,用各类名贵山珍熬出的汤汁煨了,入口滑嫩,比肉食还要鲜美。
    想到城外的饥寒交迫的流民,祁王每吃一口都带着负罪感,加之父皇在侧,时不时就会蹦出刁钻古怪的问题,间或露出森然恐怖的笑容,使他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没有辛辣,没有荤腥,吃得不习惯吗?”皇帝突然发问。
    祁王都快哭了,心中哀嚎:亲爹啊,求求你不要刁难我……
    这种问题要他什么回答?说挺好吃的,可他明明难以下咽;说好难吃啊……活腻了吧?
    可他偏偏不能不答。
    搁下牙箸,强烈的求生欲催使他说出了此生情商巅峰的一句话:“清淡饮食不伤脾胃,最宜养生,父皇圣躬康健,臣吃什么都是甘之如饴的。”
    皇帝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印象中这个儿子向来笨嘴拙舌没什么心机,半点也不肖他年幼夙慧、精明,也因此不讨他喜欢,加之他生母并不出挑,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注意过他。
    然而祁王的话还没有结束,只听他接着道:“虽说春捂秋冻,可眼下已进了冬月,父皇仍不添衣,长此以往,身体如何经消得起,以往每年入冬,臣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盼父皇热时莫贪凉,冷时早添衣,保重玉体才好。”
    皇帝凝视着他,似乎在揣测他这些话中有几分真情实意。
    可是祁王说这些话,纯是因为想起怀安抱怨沈聿穿衣太少的事,来了个化为己用,临场发挥。
    然而这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纯然天真,从一个从来与父亲关系僵硬的成年人嘴里说出来,却十分的考验演技。幸亏且平日就温良敦厚,才显得这番话真挚而坦诚。
    用罢斋膳,皇帝微阖双目,养了片刻神。
    内阁送来三份奏疏,冯春捧起最上头的一份,刚欲打开,便见皇帝将宽大的袍袖“哗”的一甩,从托盘上拿出最下头压着的劄子。
    这是一封秘奏,盖有中洲巡按许钧的官银,巡按御史有密奏之权,通政司与内阁均无权打开,但为避免被人说成是秘密“进谗言”,轻易不会使用这项权利。
    许钧在中洲布政司衙门刷卷,发现上月的赈灾款项数额不对,故上本弹劾经办这笔款项的官员,府里、省里、漕运、户部……一层层的弹劾上来,矛头最终指向了户部左侍郎赵宥,赵宥是由吴阁老举荐,与吴琦称兄道弟,户部尚书也快到了致士之龄,他们正打算推举赵宥为下一任户部尚书。
    皇帝面无表情,将奏疏搁在了右手边,冯春知道,那是留中的意思。
    随后,他仍不接冯春手中的那一本,而是拿起了托盘上的另外一本。
    兵部武库司郎中陈充弹劾吴浚十宗罪状,京城出现日食,就是权奸乱政的应验。
    皇帝阖上奏本,眉头紧锁,袍袖一甩,“啪”的一声又扔到了右手边。
    这时只剩冯春手中的那份了,皇帝有些累了,深吸一口气:“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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