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绷住一口气,“做甚?”
    “你看。”
    舒念循着他指点,便见姜汤碗孤伶伶顿在案上,姜汤不知所踪,忍着笑道,“倒去江里了?”
    “怎敢?”崔述凑到她身前,呵一口气,“不信你闻闻?”
    舒念转怒为喜,把书扔往一边,拉他躺下,“早早听话不好吗?”
    “嗯。”崔述伏在她膝上,由她用篦子理着自己满头湿发,低声争辩,“以前……真的不喝。”
    “以前没有人照料你。”舒念哼一声,“现在你不是有我吗?”
    崔述闭目微笑,“念念说的是。”
    舒念慢慢理顺头发,扔了篦子,“阿述?”
    半日朦胧一声,“嗯?”
    竟然已是恍惚入梦。舒念抚着他清瘦的肩线,忽尔叹一声,“你以前是怎么过来的啊?”
    “唔……”崔述迷离相应,“自己躺一躺……不几天,便好啦。”
    不问还好,一问越发揪心。舒念咬牙恨道,“睡你的吧。”
    她白日里睡得过多,此时精神奕奕,看着崔述睡沉,将他移去枕上,自去甲板上吹风。堪堪出了舱门,便见许铤倚门而立,“做甚?”
    “奉命迎府卿入京,自要随侍戒备,怎敢偷懒?”许铤道,“娘子怎的不歇?”
    舒念歪头看他,“你怎知九水鬼事?”
    “府卿没跟您说?”许铤一怔,叹道,“太子有言,小吴侯纵受尽天下委屈,享尽世间荣光,从不妄言半字——竟是一字无虚。”
    “太子认识阿述?”
    “岂止认识。”许铤笑一声,悄声道,“府卿是太子的救命恩人。”
    舒念大惊,“什么?”
    “当日太子年少,微服查黄河水事,被一众水匪当肉票拿了,绑在船上。跟随从人惊慌失措,奔至府尹求救,大军刚至河套,路遇太子归来,安然无恙。”
    诸多旧事,严丝合缝——
    舒念难以置信,又不能不信,“因阿述杀九水鬼,太子才得以脱身?”
    许铤点头,“当日事太子亲眼所见,府中人尽皆知。我当然知道九水鬼非苏秀所杀。”
    舒念琢磨一时,“那——”忍一忍又咽了,对面站一个太子参赞,不好当面吐槽。
    “娘子是问,为何太子明知苏秀冒名,却不揭穿?”许铤笑道,“我也问过。太子与府卿在河套分开,便无联络,只知他是藏剑楼中人,不知名姓。苏秀入京,太子隐而不发。直至数年前太子办演武会,邀八山二岛上下同至,才知救命恩人名叫苏述。”
    舒念奇道,“苏循一直藏着阿述,难为他竟肯带阿述入京。”
    “演武会以三棱血刺为饵,夺魁门派便能将三棱血刺据为己有。”许铤一笑,“此等异宝,苏循怎么舍得?必要带高手随行,务必据为己有。”
    一朝弄巧成拙。
    “夺刺一战,太子邀陛下同至,陛下赐‘武林吴侯’,归府卿本名崔述,赐三棱血刺——便连平辽王也不知,这些都是太子回报府卿救命之恩。”许铤微笑,“平辽王若知此事,三年来断不会力主府卿掌九鹤府。”
    难怪平辽王力荐崔述,太子竟毫不反对——好一回阴差阳错。
    许铤叹一声,“若非府卿前些年卧病,九鹤府亦不会空悬数年。”
    舒念不由自主道,“什么病?”
    “不知。”许铤道,“太子前年入川,悄悄探望过,回来只说了一句慢慢将养,旁的都没说。”
    两人一时无语。
    许铤赞叹,“君臣际遇便是这等奇妙,府卿少年得遇良主,也是幸运。”
    舒念暗道九死一生遇一回,谁稀罕谁去。抬杠道,“太子当日问问救命恩人名姓,倒省去日后许多烦挠了。”
    许铤斜眼看她,“府卿又没告诉你?”
    舒念心口噎得生疼,拿定主意回去好好审问崔述,此时却只能需心求教,“什么事?”
    “府卿杀九水鬼时毕竟年幼,又兼受伤,力竭不起,被黄河急流冲走。还是太子跳入水中将他救起,上岸后一直伤重不醒,昏迷间只是念着要回家。太子查看他怀中铭牌,猜测是藏剑楼中人,命当地府尹千里护送去吴山。不久传出藏剑楼少主杀九水鬼事,太子信以为真——苏秀入京时,特意召见,才知来了个李鬼。”
    舒念忽一时想起崔述说“为图隐秘我一个人去”的话,仔细想想,十一岁的男孩,千里外杀九水鬼,难免有伤,又如何行走千里回吴山?
    藏剑楼却连个接应之人也无——苏循根本没有计划崔述活着回来。
    即便崔述不能尽杀九水鬼,随便杀死一个二个,等崔述死在黄河里——苏秀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与九水鬼迎面对战也很了不得,必定名扬天下。
    谁又能知道黄河里还有一个默默死去的傻孩子?难道指望一众水鬼为他正名?
    好歹毒,好狠心。
    舒念听得心头郁躁,恨道,“苏循老匹夫死得倒好,否则姑奶奶不好好炮制他一回,如何能消心头之气?”
    许铤摇头,“死了也不得消停。苏秀放出消息,说先父为三棱血刺所杀,苏循坟里的骨头只怕都化了,倒叫府卿百口莫辩。”
    “什么?”舒念大吃一惊,“苏秀的意思是——阿述杀了苏循?”
    许铤一脸“你又不知道”的表情,叹一声,“府卿遇上藏剑楼,未知幸或不幸。”
    “还用问?”舒念勃然大怒,“当然是大不幸!”一时连刨根究底的心肠也无,一顿足跑回去。本待质问崔述,进门却见他缩在床角,松松搭一条凉被,鼻息匀净,兀自睡得香甜——
    还记得给她留了多半边铺位。
    舒念不由自主放轻脚步,挨他躺下。床铺震动崔述便醒了,迷离睁眼,看见舒念,身子动一动,拱到她身边,粘腻道,“去哪儿啦?”
    舒念一肚子邪火未消,躺着不动。
    崔述半日不闻答应,越发拱到她怀里,闭着眼睛小声恳求,“你抱抱我。”
    舒念心肠一软,侧转身拥着他,一只手顺着清瘦的脊背慢慢抚弄——约摸幼年艰辛太过,名满天下的小吴侯,最喜爱被她这般抚摸,倒似一只流落的犬儿。
    果然崔述满足地哼一声,沁凉的额密密抵着她脖颈,吐息如绵,沉沉睡了。
    作者有话说:
    作者菌今天下午航班到北京,早上在侯机大厅赶的这一章,周六回。
    临近结局,存稿力不从心,只能请两天假,周日晚九点见。
    感谢各位巨巨体谅。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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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众英
    ◎我修的是武道,不是菩萨道◎
    水行八日, 临近黄石码头。
    许铤捧一只大托盘,一掀帘子,便见舒念倚坐窗边,手中剥着瓜子儿, 口中絮絮闲话。对面一人歪在枕上看书, 松松笼一件布衫, 既未束发, 也未束带, 雪白一对赤足搭在深色的凉席上,白得夺目。
    九天谪仙一般的好模样, 倒仿佛只需一阵风路过, 便会乘风而去——
    正是崔述。
    崔述看见许铤,放下书卷, 直起身子,盘膝而坐, “怎么?”
    许铤将托盘捧过头顶,“京中织造赶工月余,快马送至吴山, 府卿又离开, 一路辗转,终于送至府卿驾前。”
    舒念唯见盘中金碧辉煌, 掷下瓜子壳儿,翻拣一时,咋舌道, “一件衣裳做出这种亮瞎眼的效果, 织造真是个大人才。”
    宝蓝绣银, 衣上九只银鹤栩栩如生, 振翅欲飞,九鹤府制式官服——九鹤凌空。
    与她前辈子穿的只一点不同,她的是红宝银带,这个是东珠玉带——职级有差。
    心下难免泛酸,哼一声,仍旧回去剥瓜子。
    崔述一直偷眼看她,见她仿佛不大高兴,难免忐忑,“武林聚会而已,穿这个太招摇,收了去。”
    许铤还未反对,倒被舒念抢在头里,“正该加以震慑,收什么收?”
    崔述一滞。许铤反应极快,连着托盘放在案上,便往外走,临出舱门忍不住回头,却见舒念隔过桌案,将剥好的瓜子仁儿塞入崔述口中。
    瞬间只觉眼睛疼,连忙躲出去。
    舒念一瞬不瞬看他眼睛,“好吃吗?”
    崔述嚼着食物便不肯开口,两腮鼓鼓,含混地“嗯”一声。
    舒念若有所思,“阿述近来不那么嗜甜了呢。”船上没有蜂蜜,新出一炉丸药苦得厉害,却还吃得不错。犹记饮冰掌毒刚去时,便连寻常白水,不加乳糖,都不肯下咽。
    崔述微笑不语。
    舒念拉他起来换了衣裳,腰际空空落落,便将玉带束得紧些,“才多久过去,瘦这么多。”退后打量,原就十分的姿容被九鹤凌空一衬,越发多得溢了出来,二十分也止不住——
    啧啧有声,“我们阿述怎么能这么好看啊。”
    崔述面上一红,将她拉入怀中拢着,“你喜欢,让他们给你也做一身?”
    “我好希罕么?”舒念十分不屑,“我当年穿这个时,你还在——”一语滞住,她做鹤使时,他在……在郊狱倍受折磨。
    崔述哪有什么不明白的?打岔道,“等此间事了,带你去见一个人。”
    “又是大小头陀?”
    “不是。”崔述稍觉尴尬,羞涩一笑,“是我哥哥。”
    舒念如被雷劈,“苏循不是死——啊不对,从未听你叫他哥哥,是谁?”
    崔述一听“苏循”二字便有些黯然,强自振作,“是我亲哥哥,在吴山时便想带你见见他,却没遇上,现在见倒也不算迟。”
    “吴山?”一个名字骤然浮现,舒念大惊,“难道是阮倾臣?”
    “嗯。”崔述点头,“家破之时,哥哥流落至南院,我被阿兄养大,平淮一乱,才叫我们兄弟二人重逢。”
    舒念看他一眼——依阮倾臣当日所言,灭他一家祸首,分明是藏剑楼,便不是苏循,也与苏循脱不了干系,怎么好像崔述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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