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得握住崔述软绵绵一只右手,搜罗丹田内微薄的一点真力,缓缓渡过去,催促辽参丹药力散尽。
    半盏茶工夫过去,崔述终是头颅一沉,昏昏睡去。
    舒念松了口气,掣出一枚小还丹,喂他吃了,见他鼻息渐渐平稳,心下一块大石落地,顿时跌坐在地。
    唐玉笑默默看了许久,忽道,“小五,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发生了什么?”
    舒念作了个一言难尽的神气,“着实没一件好事,无需再提。”
    一时间洞中三个大活人,一人昏沉,两人呆滞,静得仿佛坟场一般。
    又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唐肃小心翼翼在外呼唤,“二当家,可妥当了么?”
    唐玉笑立时火冒三丈,骂道,“你不是要自刎么,怎的还不去?”
    唐肃听这声气便知里面已然了事,蹑手蹑脚进来,一眼便见洞内三个人,一坐二卧,都守在血淋淋的一堆干草上,目瞪口呆,“发生了什么?”
    “无事。”舒念大事已了,顿觉手足绵软,懒怠动弹,“让我们歇歇,你去弄些吃的喝的。”
    唐肃无语,“血呼啦的,就这么歇?您二位便罢了,这位大侠大伤初愈身子虚亏,如何能躺在这湿垫子上?大——小吴侯?小吴侯怎么在这里?”
    来来回回看了两个醒着的活人半日,“难道大侠便是小吴侯?”眼见两个人都没有答他的意思,自力更生,凑到近处仔细打量一时——虽是大伤之中面容惨白,但这等眉目姿容,天底下哪里还寻得出第二个?
    嗫嚅道,“竟不知小吴侯来此,晚辈失礼了。”
    唐玉笑叱道,“老子叫你去弄些吃的喝的,磨蹭什么?是聋了还是使唤不动了?”
    唐肃奇道,“二当家几时命我?”
    唐玉笑一滞,细想方才使唤他的仿佛是舒念,越发没好气,“既使唤不动你,老子自己去!”一撑草垫,爬起来便要下榻,谁料初初走出一步,双膝一软,居然四脚着地,扑在当场。
    倒把唐肃唬得脸色发白,连忙上前相扶,声音里竟带了哭音,“二当家,你怎么了?”
    唐玉笑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半日看不清身在何处,喘了半日稍稍好些,便觉一只手按在自己手腕之上,抬眼看时,却是舒念。
    舒念诊了一时,“真力损耗厉害,让你二当家好好歇息几日。”
    唐肃要哭不哭地点头,俯身去搀唐玉笑,“二当家别生气,阿肃这便弄吃的去。”
    唐玉笑啼笑皆非,索性装作昏沉,由他架着搀到洞壁上靠了,闭目养神。
    唐肃重又拾掇了干草,在火膛边上整出两架简易床铺,将崔述挪到草垫子上躺好,又将自家二当家挪到另一架草垫上安置妥当,殷勤道,“我去弄吃的。”
    “速去。”唐玉笑闭着眼睛喝斥,“想要饿死老子?”他难得落到这等落魄境地,居然连翩翩公子范儿也不要,连连口出恶言。
    唐肃摸摸鼻子,老实跑了。
    舒念盘膝坐在崔述身边,见他昏迷中眉峰紧蹙,便拾起一只手,打算收拾微薄的真力渡些过去,助他安眠。
    谁料崔述凭空挣了一下,神情越发痛苦,“阿兄……”
    舒念连忙松手,沉默一时,无语道,“苏存仁坟头的草都有一尺高了,余威居然绵延至今。”
    唐玉笑口中咬着一根干草,闭着眼睛悠然道,“崔述自小被苏循教导,自然怕他。”
    “为何?”舒念奇道,“都说苏存仁长兄如父,崔述为何怕他?”
    “长兄如父?便是自家亲父,也多有不成体统的。更何况那苏循——”唐玉笑讥诮地笑了笑,闭口不言。
    舒念被他堵得无言以对,许久才道,“唐二哥哥,今天多谢你了。”
    唐玉笑翻转身去,“我是为了阿肃。”
    舒念见不得这死鸭子嘴硬的模样,促狭道,“你分明知道我不曾对阿肃下毒。”
    唐玉笑不至可否,“崔述这个傻子,这么多年不容易,我今日救他,全当还了平淮之役里并肩作战的情分。此后江湖相见,休想叫我再对他手下留情。”
    舒念奇道,“傻?”头一回听人用傻字形容小吴侯,别致得很。
    唐玉笑冷笑,“不傻么?苏循拿他当个玩艺儿,他倒真把苏循当爹,死心塌地替他卖命,为了苏循的功名利禄,连南院那种地方都闯过了,现如今如何?藏剑楼有他崔述的立足之地?”
    舒念无语。
    唐玉笑话匣子一打开便合不上,“十来年替苏循卖命便也罢了,好歹有点养育之恩。苏秀?苏秀比崔述还大几岁,旁的能耐没有,倒把他老子使唤崔述的本事学了个全套,不愧是父子,不要脸的劲儿都是似模似样的。”
    舒念看了眼崔述,见他昏迷中犹有瑟缩之意,便把皮毯裹紧了些,又将斗篷盖在他身上。
    唐玉笑歪头看了一时,“你以前不怎么看得上崔述,现如今是转性了,这么拿他当回事?”
    舒念一滞,强辩,“我以前如何看不上小吴侯?”
    “你那会儿,除了贺兰敬铭和九鹤府,你还曾把谁放在眼里?”唐玉笑看了一眼兀自昏睡的崔述,“便是崔述被人大卸八块,也未必能得你多看一眼。”
    舒念无语,“说得好似你不想入九鹤府,不想投在贺兰大人门下。”
    “我不想。”唐玉笑悠哉道,“西岭一门便是有人入九鹤府,也轮不到我。”
    这倒也是——唐玉名那时候还没死呢。
    唐玉笑又道,“当日九鹤府待选名单里面就两个人,你可还记得是谁?”
    “苏秀和唐玉名?”
    “不错。”唐玉笑点头,“唐玉名人虽不怎么样,能耐还是有的,没想到最后入选的是苏秀。苏秀?”他忽尔冷笑,“是个什么东西?”
    舒念想了想,“苏秀十六岁上一个人单挑河套九水鬼,灭了黄河匪患,便叫贺兰敬铭看在眼里。”
    “河套九水鬼被杀了不假,动手的却不是苏秀。你不如猜上一猜,是哪一个?”
    舒念心中一动,慢慢转向崔述,“不可能,他那时才多大?”
    作者有话说:
    明晚九点《苏述》
    关于本文里的治病解毒种蛊穴位,作者菌温馨提醒:手法千万条,瞎编第一条,如果要当真,作者两行泪。
    以及……作者菌的《穿回权奸少年时》,跟巨巨们求个收藏……比心。
    第36章 苏述
    ◎我姓苏,一辈子都是藏剑楼的人。◎
    唐玉笑眨眨眼, “十一?还是十二?”
    “你别是搞错了。”舒念难以置信,“河套九水鬼生性凶残,水性出奇的好,有人来剿, 黄河里一钻, 鬼都寻不着, 诸山舍会去了几拨人都没能将他们斩草除根,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怎么可能?”
    唐玉笑哼了一声,“所以不得不佩服苏循苏大楼主, 敢想敢做, 居然还叫他成功了。崔述干掉河套九水鬼,便回了藏剑楼, 十天之后,九水鬼尸体在下游捞起来, 仵作探伤,验明是苏秀佩剑‘灵辉’所伤,苏秀名声大震, 一下子成了武林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才被贺兰敬铭看上,入了九鹤府。”
    舒念心里信了八分, 口中却道,“你如何知道?”
    唐玉笑指指崔述,“他自己告诉我的。”
    “胡说。”舒念不以为然, “小吴侯怎会与你说这些?”她深知崔述为人, 这等秘事他便是带入棺材里, 也不会说与人言。
    “平日里当然不会, 人生那么长,总有意外呀。”唐玉笑笑了起来,“那一日我和崔述,还有苏秀,三个人喝酒。崔述被苏秀灌醉,吐了一身,苏秀嫌他腌臜,便走了。我虽也喝得不少,回去躺了一会儿醒了,出去找水喝时却看见崔述趴在桌子上哭。”
    他见舒念满面不信,又道,“崔述这人打小便爱哭,那一日又被苏秀灌得烂醉,哭一哭有什么稀奇?”
    舒念对小吴侯“爱哭”的言论不予置评,“你且说你的。”
    “崔述那时还叫苏述,稀里糊涂把我认作苏循,连连叫我阿爹,然后问我,为什么他奉命斩杀河套九水鬼,最后人人都说是苏秀杀的——”
    “阿爹?”
    “你又不知道了。”唐玉笑摇头,“崔述入藏剑楼时,虽然未曾明言,很多人都知他是苏循做义子养的,后来崔述本事渐大,当今圣上很是欣赏,非但叫他回归本名崔述,还赐了个‘武林吴侯’的名号给他。到了行拜师礼时,苏循突然说自己才疏学浅,不敢与小吴侯为师,代已故先师收徒,崔述这才稀里糊涂做了苏循的师弟。”
    “那又为何?”
    “藏剑楼主的位置,自来代代相传,从来没有兄终弟继的,苏循代师收徒,平平把崔述升了一辈,自然是为了把楼主之位留给亲儿子苏秀——陛见之后,崔述风头正劲,苏秀如何拼得过他?”
    舒念无语。
    唐玉笑续道,“喝酒时崔述还没出头,不过是藏剑楼内门寻常弟子,苏秀却已经是九鹤府使,苏秀灌崔述喝酒,崔述怎敢推辞?稀里糊涂叫我知道这许多苏家秘事。苏秀若早知如此,只怕是忍着腌臜也要把崔述拖回房里睡去。”
    舒念犹难置信,“十二岁真能杀九水鬼?”
    “是他。”唐玉笑道,“我得知此事后试过苏秀,他剑法虽是不错,与我不过伯仲之间,我都杀不了九水鬼,何况是他?再说——”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寻着藏剑楼中人,暗暗打听,恰在河套九水鬼被杀之后一二天,崔述突发疟疾,病得要死要活,苏循生怕他过了人,便将他隔在一处院内养病,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出来。你说巧不巧?”
    “你是说——”
    “若按苏循所说,崔述那一年在藏剑楼一步未出,藏剑楼内若发虐疾,如何就崔述一人得病?应是崔述斩杀九水鬼时身负重伤,苏循怕人看到伤处,猜出真相,才把崔述藏了起来。”
    舒念沉默,低头看崔述时便多了几分苦涩,想他当时小小少年,奉养父之命,拼死杀了九水鬼,却在一身重伤挣扎生死之间时,被人领了功劳,入九鹤府为官——
    情何以堪。
    唐玉笑哼了一声,二个字轻飘飘结语,“傻子。”
    确实。
    舒念站起来,将铁锅内烧滚的水用两个竹筒分盛,一只放在唐玉笑手边,“唐二哥哥讲古辛苦,喝些水润润。”
    唐玉笑动了一下,却爬不起来,“伺候我。”
    舒念如今欠着人情,只得老实听话,扶他靠在山壁上,吹凉了喂他。
    唐玉笑饮了水,靠在岩壁上喘气,“小五,你几时与崔述搅和到一处?又这般照顾他?”
    舒念自己都未弄清,如何回答?“唐二哥哥为何与我为难?还与苗千指勾结,守在凌阳抓我?”
    “非是与你为难,我要抓的是崔述。”唐玉笑道,“你二人一同在吴山失踪。我想着找到你便能找着崔述,正巧苗北望那不成器的徒弟叫我遇上,一顿拳脚打服了,他主动说将功补过,引你过来——果然就引来了。只没想到,苗千语居然是舒小五。”
    舒念皱眉,“你抓崔述做甚?”
    “找他要悬火丹。”唐玉笑理所当然道,“你……就你以前死的时候,最后见的人不就是崔述?悬火丹现世,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些话唐玉笑却不曾在诸山舍会说过——看来早已拿定主意会后悄悄寻崔述晦气,抢夺悬火丹。
    舒念暗暗翻了个白眼儿,将另一只竹筒拿到崔述身边,削出一根扁扁的竹片,一点点蘸了水,哺给崔述。
    崔述犹在昏沉之中,因着失血过多,焦渴非常,稍有水意入口,便急急舔食,舒念哺喂不及,便听他喉间隐约有呜咽之声——
    舒念索性屈膝上榻,抱他靠在自己怀中,将竹筒倾到唇边,崔述张了口,急急吞咽,昏沉中不知深浅,难免呛咳,稍稍平复,又挣扎要水。
    还真是……傻得可爱。
    一筒水很快见底,舒念正欲下榻,手边多了一只盛满温水的竹筒,侧首看时,却是唐肃,“回来了?”
    “嗯。”唐肃把竹筒递给她,往地下一指,“前面有个废弃的地窖,竟还有许多土豆,我都拿了回来,烧一烧咱们一块吃。”
    舒念点头,“取几个煮得烂些,其余的烧了吃。”
    唐肃难免疑惑,转眼见崔述昏昏沉沉靠在舒念怀中,便知煮的烂些的自是给病人吃,自去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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