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念摸出一把铜板儿掷在桌上,“烧热汤送去房里,多多地烧几桶。”
    “您且放心。”小二喜笑颜开地拾掇了铜钱,一溜小跑去了。
    舒念喝了一口青梅酒,嫌弃道,“甜腻腻的,谁要喝这个?”便拾箸吃面,她这几日清粥烤兔早已厌烦,又赶着牛车走了一日,颠得浑身酸疼,眼前的牛肉面滋味浓郁,肉香扑鼻,三两下便去了半碗。
    正吃得满意,抬头见崔述一手一根竹箸百无聊赖地戳着面条玩,竟是一口没动。舒念咽了口中食物,“怎么不吃?”
    崔述皱皱鼻子,“腻。”
    舒念暗道您这还没吃就知道腻?便把猪耳朵盘子推将过去,“这个?”
    崔述越发嫌弃,“更腻。”
    舒念一滞,区区六年不见,当日甜井村那个给啥吃啥很好说话的假头牌真吴侯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实是叫人痛心疾首啊——
    “那您想吃点啥?”
    崔述一手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她。
    又……白问。
    舒念仔细回忆当日甜井村旧事,挖空心思琢磨一时,“要不咱炖个蛋?”
    崔述双眼一亮,连连点头。
    舒念无奈,三两口扒拉完了牛肉面,将他面前的碗拖过来,“等会儿我吃。”往后厨去。
    崔述便也站起来。
    舒念连忙制止,“后厨人多,您别添乱了。”说完见崔述仍要跟过来,索性威胁道,“你再要跟过来,咱们这炖蛋可就没了啊!”
    崔述咬着嘴唇权衡一时,磨磨蹭蹭坐下。
    舒念终于甩脱小尾巴,步履轻快地跑到后厨,使俩钱买通了厨子,打了两个蛋炖得嫩嫩的,撒几颗葱花,拾掇妥了出来时,那位说书先生已经说到“藏剑楼夜刺南淮王,八金刚力战四高手”。
    崔述坐在椅上,一手持杯,一手支额,神情专注,听得十分认真。
    舒念将炖盅放在他面前,“有甚么好听?赶紧吃了好歇息。”
    崔述摇头,“错了,不是剑。”
    舒念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那说书先生刚说了一句“苏楼主手拿一柄青锋剑,挺剑直刺南淮王”,奇道,“不是剑是什么?”
    苏循以“竞日剑法”闻名天下,刺杀淮王这种大事,不用剑用什么?
    崔述将手中杯放回案上,“铃铛。”
    “铃铛?什么铃——你喝的这是什么?”
    崔述眨眨眼,无辜地看她。
    舒念一把拎起酒壶,空荡荡,一滴不剩,小二提来的青梅酒,居然被他喝……喝完了?一颗心立刻提了八丈高,他面上易容看不出好坏,伸手摸摸额头热乎乎的,顿时心下一紧,“觉得怎么样?”
    崔述茫茫然,“什么?”
    舒念心下七上八下,万不敢冒险,暗道一声“谁叫你乱吃东西这可怪不了我”,从荷包中掣出一物,拈在指尖,喝斥崔述,“张口!”
    崔述鼓着嘴不言语。
    舒念二指钳住他两颊,“张口!”
    崔述被她唬得不轻,拖拖拉拉地张开口,立刻被塞了一颗滋味怪异的药丸,想吐又被舒念眼神震慑,只得老老实实咽了。
    舒念这才放心,坐回椅上,提了箸慢慢享用猪耳朵。
    那边说书先生犹自讲着平淮旧事,说到激愤处,一拍惊堂木,慨然道,“就在那小吴侯一剑挺上,要将淮王斩作两截之时,那舒小五突然背后发难,一把钢针向小吴侯掷去,小吴侯毫无防备,眼见着要被舒小五毙于针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六点《酒后》
    第24章 酒后
    ◎让你睡,不是让你在水里睡。◎
    崔述腾地站起来,大声驳斥,“不对,又错了。”
    旁桌立刻有人侧目。
    舒念拉他坐下,双手掩他耳朵,压低声线道,“祖宗,咱能当作没听见吗?”这一屋子这许多人听书,您在这儿三不五时打个岔,是嫌不够引人注目还是怎滴?
    旁桌看客连连点头,“这位小哥说的有理,那九鹤府与藏剑楼既是平淮盟友,舒小五何苦暗算小吴侯?”
    舒念心中警铃大作,一手拾起炖盅,一手拉扯崔述,“咱们回房吃。”
    “这位看官有所不知。”说书先生被崔述驳得面上无光,振振有辞道,“虽是盟友,却也分个主次,谁能将淮王毙于掌下,便是平淮首功,九鹤府怎肯将功劳拱手相让?”
    崔述被舒念拉着往楼上走,兀自回头反驳,“你说的不对!”
    一屋子人便又看他。
    舒念叫苦不迭,早知道便该带着崔述回房吃喝,无事听什么八卦?忙笑道,“我哥哥喝醉了说胡话,你们接着说,接着说你们的!”
    崔述不高兴道,“就是错了!”
    说书先生气得将扇子一甩,拍案道,“要不这位小哥,您来?”
    崔述挣开舒念,上前居高临下瞪着说书先生,“你说的全都不对,念——唔——哇——”
    张口便吐。
    兜头吐了说书先生一头一脸,万幸他这一日几乎不曾进食,哇哇吐了两口,便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扶膝弯腰,止不住地干呕。
    刚才吃的催吐丸,怎么就这么刚好生效呢?
    舒念顶着说书先生黑似锅底的脸,一脸讨好地捧上一角碎银子,赔笑道,“我哥哥真的……喝多了,实是对不住您,对不住。”
    说书先生本待发作,一看银角子又气平了些,往袖中一塞,训斥一句,“叫你哥哥管好自己嘴巴!”拂袖便走。
    眼见崔述听这一声又要说话,舒念忙一把捂住口,拼命拖着往二楼去,磕磕绊绊到上房门口才撒手,恳求道,“咱们在外面能别乱说话不?”
    “他——唔——”又倾身要呕。
    舒念生恐再引来旁人,一脚踹开房门,一直拖着他入了里面隔间才道,“谁叫你乱喝酒,这回可记得教训了?”
    崔述一手扶墙,身体弯作一只虾米,不住干呕。他吐了半日早已腹中空空,甚么也吐不出来,倒憋了个青筋爆起,冷汗淋淋。
    舒念正待言语,外间有人啪啪叩门,待要不理,却是越叩越急,只得出去,打开门,原是那店小二带了几名力士送热汤过来。
    店小二铺排了浴桶,注满滚热的清水,将手一摆,“姑奶奶您慢用。”
    舒念摸出铜钱打发了小二,暗叹一声带着个熊孩子……哦不……熊大爷,果然花钱如流水。
    绕过纱屏回里间,却见那位大爷萎顿在地,半个身子伏在椅上,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
    舒念叹了口气,上前推他道,“可好些?”
    崔述黑发的头动了一动,仍旧伏在椅上,偏脸看她,眼眶透着盈盈粉光,目中波光潋滟,如凝泪珠,这样一双眼睛,便是生在此时毫不起眼的面上,依旧勾魂摄魄。
    无怪淮王死在这双眼下。
    死得其所。
    舒念凑过去,隔着易容之物瞧不出脸色,迟疑道,“一颗催吐丸而已……不会真的吐伤了吧?祖宗,您真不能沾酒,我也是没办法——”
    崔述扁扁嘴巴不言语,胸脯一起一伏,喘息剧烈。
    舒念心下不安,取铜盆盛了温水,投了巾子,与他除去易容,早前做的假面本就简易,稍一沾水便轻松洗脱,便见他面白如纸,颊上两抹异样的嫣红——
    舒念捧起他面颊摸了摸,热滚滚的,鼻息灼热而剧烈,此人自中了饮冰掌,时时都是冷冰冰的,倒是好久不曾这般模样,急问,“可好些?”
    崔述虚睁着眼,嘴唇动了一动。
    舒念凑近些,“什么?”
    细若蚊蝇的一声,“饿。”
    舒念愣了一下,心下一块大石砰然坠地,笑道,“方才炖的蛋都还没吃,我去重新炖一盅给你。”
    崔述双臂一撑地面,便待爬起来,此时却哪有气力,扑腾两下又萎在当场,求救般地看着舒念。
    “你这模样了还跟着我做甚?在房里等我。”舒念探身相扶,“去床上躺一躺。”
    崔述伏着不动,“不去。”
    “快着些。”
    “不去。”崔述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道,“念念,难受。”
    舒念被这一声钉在当场,无力反驳,自往榻上取了条厚毯子与他遮盖了,“万万莫出房门。”
    就小吴侯这般勾魂摄魄妖孽模样,出去叫人看见,这一路莫想消停——
    崔述软绵绵地“嗯”了一声。
    舒念走到门口,仍不放心,又退回来再三叮嘱,“便是有人来,也莫开门。”
    崔述歪过头看她,口齿粘腻,“快些回来。”
    舒念答应了,才又后知后觉画风不对,面上一红,回身出去。下楼到了后厨,挑两枚鸡蛋炖了,见厨下竟有新鲜的牛乳,一时意动,打听了后街有牛郎日日贩卖,便将炖蛋托付给厨子照管,自往后街去买牛乳。
    初初入夜,歌山集市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舒念循着厨子指点,果然在街角瞧见个挑着木桶贩卖牛乳的牛郎,摸出铜板买半钵。
    牛郎只余了桶底一点,便道,“姑娘索性一块儿要了,咱这儿好收摊?”
    舒念欣然答允,堪堪装满一钵。正待要走,那牛郎从腰包内摸出一物,递给舒念,笑道,“多谢姑娘体贴。”
    舒念接过,却是荷叶包着的两块饴糖。
    “咱这饴糖与别家不同,添了牛乳做的,比寻常卖的好吃,姑娘尝尝。”
    舒念大喜,收了饴糖,捧着牛乳钵子回了客栈,炖蛋刚刚做得,便往炉上将牛乳煮沸,并作一个托盘上楼。
    二楼廊道空无一人,舒念轻轻推门,室内更加悄静。舒念猜测崔述折腾一日,多半已经睡熟,便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将托盘置在案上。
    绕过纱屏,入目景像直把她惊得一个倒退。熊大爷确然已经睡熟,然而睡得着实不是个地方——
    浴桶内一个人赤条条仰面横卧,歪着头睡得兀自香甜,热水已经漫到脖颈处,若非后颈被桶沿托着,只怕便要沉入水中。
    舒念一顿足,欺到近前,正待大喊一声唬他一跳,却见崔述嘴唇微翘,漫出一个柔和的笑意,不知入了一个怎样的美梦。
    舒念这一嗓子便出不了口,双膝一屈,就势蹲下,摸摸桶中水,还是温热的,一时顽心大起,撩了水,伸指一扣,洒在他面上。
    崔述在梦中皱眉,笑意渐敛,双足受惊似地踢蹬两下,挣扎道,“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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