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低下头只见?一个六七十的老人坐在他面前,靠着墙正吃着冷硬的黑面包。
    “老人家?,您多大岁数了,还出来干活?”维恩蹲下身子,老约翰很?大方地掰了一块面包给他,掉下来的面包屑又用手指粘起来吃掉。维恩认出他就是员工名单上的老约翰,因为年纪很?大,维恩就记住了。
    维恩啃了一口?黑面包,含在嘴里,有些咽不下去?。他从小时候就在怀疑,这种面包里面是不是真的掺了木头屑,不然怎么会这么难吃。
    “要生活嘛,不出来干活就没有饭吃,全家?都要饿死?了。”老约翰爽朗地笑笑,或许是因为能靠自己的劳动赚到钱,黑面包都变得格外香甜,“我每天天不亮就过来了,干活也最卖力?,不比那些年轻人差,这样他们就不会嫌弃我老了。”
    维恩又啃了一口?面包,苦涩酸硬,老约翰有些狡黠地冲他眨眨眼睛:“这可?是花了好多钱托关系才?让我进来的,别的地方哪里还招我这么老的……”他说了,又有些后悔,眼神乞求地拉了拉维恩的袖子:“你可?别说出去?啊……”
    维恩笑着点了点头,伸手将他头上沾着的石灰掸掉,眼神温柔:“我不说……”
    “我得好好表现,可?不能丢了这份工作……”老约翰放下心来,自言自语,又吃了一口?,神情落寞:“我也没多久可?以活了,能攒一点是一点,这工作比我的命还重?要……”
    维恩被他急转直下的情绪弄得有些伤感,虽然见?惯了悲惨的人们,但他的共情能力?却没有一丝的下降,此?时也是眼眶湿润,不知道?说什么好。
    “维恩,你在这呀。”安塞尔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维恩一回头,蓬松的头发扫过安塞尔的脸庞。
    安塞尔笑了起来,眼里柔情似水,一手架住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在聊什么呢?”
    维恩腿蹲得有些发麻,撒娇似的将身体的重?心靠在安塞尔肩上,正想说话,周围的光线一暗,他来不及反应,直接将安塞尔的头搂进怀里。
    巨大的石块崩裂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原本矗立在那的五米左右高的柱子竟然从中间断开倒下,砸在他们脚边,溅起的碎石震得小腿失去?了知觉,漫天的石灰几乎笼罩了附近的人。
    维恩甩了几下头,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帘子一般,上面的石粉簌簌地向下掉落。
    “清水!”维恩看见?怀里的安塞尔一只眼睛紧紧闭着,不停向外面流着眼泪,心急如焚,冲着听到声音赶来的负责团队大吼道?。
    安塞尔推开他,仰头用另一只眼睛看着断了一半的柱子,脸色苍白,拳头紧握,声音发紧:“怎么回事??”
    负责人瑟瑟发抖,支支吾吾地解释:“冬天太冷,冻裂了……”
    安塞尔冷笑一声,皮鞋踩着地上颗粒大小不一的石粉,顺着这条道?一路看过去?,发现藏在这里的成品十个有三个带着些许瑕疵裂纹,有些裂纹深入石头内部,才?不是负责人说的冻裂,本来就是石料的问题。
    “十分之三,这块区域不合格的概率也太大了。”安塞尔的声音冰冷,正好与他眼睛周围的灼烧感形成对比。
    “我不想听到冬天冻裂这种理由,你不觉得可?笑吗?”安塞尔一只眼睛流着眼泪,另一只眼睛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这项工程本来就是全年的,长期的,泽被百代的!”
    “我信任你,你却这么糊弄我,我给你拨的款难道?不够你买好的石料,不够你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吗?可?现在呢,这些东西放在地面上都会裂,怎么放到地下去?,到时候出了问题,让所有工人用生命给你买单吗?”
    安塞尔的声音冰冷彻骨,咄咄逼人,踩在碎裂的石堆上,高出众人一大截,单薄瘦削的身材此?时看上去?十分高大。  他愤怒地一挥手,好像审判女?神挥着手中的长剑,他抿紧的嘴唇与绷紧的面部肌肉在阳光下更像坚硬的石像。但若单看他光洁的面容与金灿灿的长发,再加上一圈桂叶便像极了传说中的阿波罗。
    “把你们的报表与账本都交予我审查,从这一刻开始,由艾姆霍兹庄园接管整个工地,直到新的石料与负责人到位,直到整顿完全结束!”
    “我现在第一个命令是——”
    维恩心猛地悬了起来,茫然无措地回头,人群中老约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嘴唇毫无血色,老泪纵横,还未吃完的黑面包滚落在地上,被毫无察觉的老人踩在脚下。
    请求上天……
    老约翰双手合十,然而审判却冷酷无情。  “我要求你们全面停工,就地解散!”
    “所有人,等待重?新招募!”
    第96章 维恩(九十六)
    工地上只剩下稀稀落落几个人, 天色已经见晚,冬日寒冷的风再次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维恩从马车上取来厚厚的披风,裹在提着提灯检查工人住房的安全程度的安塞尔身上, 对方露出来的指节鼻尖都冻得红红的, 神情却?十分?专注, 让人心生怜爱。
    “安……”维恩犹豫了一下, 轻轻开口, 神情严肃, 似乎想说些什么。
    安塞尔听他的声音立马抬起眼?, 那双透亮清澈的琥珀色眸子被寒风刺激得微微泛红,含着泪水,就好像被一面镜子照到心底, 维恩心头?一颤, 话卡在嘴边,怎么也?说不来。
    “你?是想说我这么做太?偏激了是吗?”安塞尔浅浅一笑, 和平日的温和相比还是多?了几分?勉强:“你?觉得我不该这么做是吗?”
    “……”维恩垂下眼?睛, 避开这个问题,只是说着自己的想法:“我以为你?会更加温和一点, 慢慢整改整个工地……你?也?有这个能力与时间, 为什么……”
    维恩想起那些离开工地的普通工人脸上绝望痛苦的眼?泪,他不相信站在他身边的安塞尔会看不见, 不相信安塞尔看见了会无动于衷。但是,当安塞尔以那种果决决断的态度下达命令的时候, 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整个人感到如坠冰窟的寒凉。
    上一世?, 安塞尔不也?是用同样的态度, 冷静又冷漠地放弃了对自己的感情,转身离开了吗?
    他突然?又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和他并不是一个阶级的, 哪怕再温柔再正直,却?始终是不一样的,没法真正共情的。
    和他们的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不同,安塞尔总是带着天然?的傲慢,总是有着充足的底气,觉得什么正确便做什么,不畏惧任何人,在他的世?界里?,似乎非黑即白,像童话故事?那样完美?,正是这种闪闪发光的性格在维恩阴云密布的世?界里?好像耀眼?的太?阳,让他移不开眼?睛,心甘情愿被融化在炽热之中。
    他们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维恩会想,善良是需要资本的。安塞尔的善良是阳光,干净天真,而他维恩如果还留存着那么一点善良,应该就像挣扎着破土的小芽,脆弱易死,还挂着名为“利益算计”的污泥。
    在他还很穷的时候,他将仅剩的钱给落魄的希金斯伯爵买了面包,回去的路上,他的心突然?揪了一下,没由来地想道:那些钱自己都?不舍得用,要是自己留下来该多?好啊。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下一瞬间,少年?感激的神情出现在脑海,他的皱巴巴的心又被满足的暖流抚平,他想:值得的,他比我更需要。
    可就是这么一瞬间的想法,让他和安塞尔之间的差距如同鸿沟一般。
    他嫉妒,是的,他承认他的卑劣,但又不由自主地被安塞尔吸引。
    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在安塞尔坐在窗前,看着远处望不到边的灰蒙蒙的天空时,维恩觉得他好像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无畏洒脱,他眼?中的忧愁茫然?恐惧坚定,和刚刚展翅就从山崖上一跃而下的雏鹰没有分?别。
    “作为这个工程的总负责人之一与投资人,我完全是按照程序叫停施工的,为什么不可以?”安塞尔用力摇了摇工人住房的外置铁梯,确定它的稳固程度可以支撑工人上下,卡拉卡拉的声音淹没了他的语气,增添了几分?愤怒与冷冰。
    “至于被波及到的普通工人,你?不用担心,我会给他们准备好待业补贴,如果他们能达到录用标准,之后也?会优先录用。”安塞尔松开手,声音还是那么轻柔温和,之前的种种情绪错觉一般消失无踪。
    维恩有些迷茫,像小猫听不清人说话那样微微偏了偏头?。
    安塞尔被他的动作可爱到,抬起手想捏捏他的脸,随即在半空中停住了,维恩疑惑地将脸贴上去,却?被冰冷的手指冰了一个哆嗦,灵动的眼?睛里?瞬间充满委屈。  安塞尔忍不住笑了起来,手缓慢地向?下,温存地搭在维恩的围巾上,然?后帮他重新拉紧整理好。
    “安……”维恩见他笑起来的时候,方才的疏离愤怒潮水般退却?,心里?也?松了口气,看了眼?后面跟着的工作人员,凑近了压低声音:“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会得罪很多?人,以后的路就更不好走了……詹斯一个小小的工头?,怎么有胆子吞下那么多?钱……”
    维恩的话很委婉,这也?是他明明最早发现员工名单有问题,却?没有直接明说的原因。
    安塞尔点点头?,眼?神沉沉:“我知道。”他转身向?门口方向?走去,维恩以为他要回庄园去,赶紧跟在他身后。
    “所以,在你?刚刚回庄园的那会功夫,我写了一封信直接上告皇宫了。”安塞尔说得轻松得像喝杯水一样,“他们或许忘记这项工程的负责人之一是皇帝吧。”
    维恩头?皮发麻,话都?说不利索:“有必要……闹得这么大吗?”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很正常的贿赂事?件,却?没想到安塞尔直接一封信捅到托雷那里?去了。
    老实说,上次的事?情过去之后,他一直对托雷心有余悸。但他也?能察觉到,托雷对安塞尔有些愧疚,安塞尔推脱生病没有去他的登基大典,他也?没有生气,反而送了礼物来慰问。皇宫里?发生了什么,维恩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次安塞尔既然?写了信,托雷就一定会插手这件事?的。
    “我一开始也?觉得没必要,停工整顿一下就好了。但是……”安塞尔苦笑一声,从维恩手上拎着的包里?掏出好几份信件:“我多?事?向?上查了一点,档案还没收到,就收到了这些信,里?面有自罪辞职的,有用撤资停工威胁我的,还有接到举报要对我进行停职调查的……”
    维恩接过信,看了看名字,发现有些就是接下来几天视察的工地的负责人,有些职位爵位都?高出安塞尔一截,他们执意阻拦的话,安塞尔如果不直接写信进皇宫,恐怕永远会被拦在中途,不了了之。
    一时无力感袭来,让他有些说不出来话。
    “闹得大吗?”安塞尔抬头?看看没有星星的天空,将冻僵的双手放在唇边呵气,“那就是我的目的。”
    “如果你?想要试验一块钢板的硬度,那么最后都?是以它的弯折告终。当我选择追究这件事?,就做好了撕破脸的打?算,没有回旋的余地。闹得越大越好,让托雷好好看看他将要接管的是怎样的国家;闹得愈烈愈好,这个时候谁伸手就查谁,非得把腐烂的树都?连根拔起才足够。”
    维恩直觉安塞尔的情绪不对劲,似乎从皇宫回来之后,他就把全部的心力金钱都?投在下水道改建工程上,比前世?更加狂热,如果不是维恩跟着照顾,他可能会把自己累到哮喘发作病倒才会罢休。
    他给自己加的责任太?重了。维恩只能想到这个说法,但却?又觉得不止这些,眼?前温柔男人的苦闷与无奈像没有波浪的暗流,他在其中沉没下坠,连睡在枕边的维恩都?毫无察觉。
    “我只是想,至少要做好一件事?……”安塞尔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眼?前浮现的是空旷宅子里?的明争暗斗,是阴暗地下室中的眼?泪与枪响,是按在枕头?上青筋突起的手掌,是胡乱挣扎蹬动的双腿,是熊熊燃烧的火与雪地上的血,是忽明忽暗,似笑非笑的狰狞面目,旋转着,扭曲着,嘲笑着他的无能。  维恩知道,他的下半句是“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是啊,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安塞尔的视线一直看着工地大门那里?,此时突然?轻笑出声:“看来今夜,有很多?人睡不着了。”
    皇家调查队的骏马已经从皇宫的大门飞驰而出,奔向?雾都?的各处工地。
    他转身向?大门走去,维恩眼?睁睁看着周围慢慢亮起,安塞尔一步步迎着光亮前进——门口不知何时停了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仆人们正手提提灯从上面下来,掀开马车帘子,恭敬地等着他们的主人下车。
    摇晃烛火中,维恩能看见那些贵族恼羞成怒的表情与慌乱的动作,往日的傲慢与沉稳消失无踪,就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狐狸,露出自己的尖牙。
    安塞尔站定,手撑着手杖,拇指上蓝宝石扳指折射着深邃的光芒,他的表情平静郑重,站得笔直,缓缓摘下斗篷的兜帽,束在脑后的金色长发被风吹起。周围的火光簇拥着他。
    “睡不着正好,我们都?醒一醒。”
    桌上摆放的文件摆设被猛地扫落,墨水瓶与石膏像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
    “荒唐!”托雷看着被清空的桌面,还不解气,攥着拳头?狠狠砸在实木的桌子上,怒吼道。
    面前被连夜召见的大臣们一个哆嗦全部都?跪了下来,噤若寒蝉。
    “你?们的胆子真够大的……”托雷指着他们,双目赤红,“这种国库直接拨款的工程你?们也?敢贪污,还层层剥削,给你?们一片海,你?们是不是最后就剩一杯水?”
    “若不是有人告诉朕,你?们还要将朕瞒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觉得朕新皇登基,昏庸无能,一无是处,看不出你?们的小把戏。若是先皇还在,你?们敢动这个心思吗?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朕!”
    托雷登基之后的日子也?是烦闷不已,大臣如同散沙各怀心思,民间谣言四起,政务多?如雪花,还总是有人在旁边喋喋不休进言,对他想做的事?指手画脚。他战战兢兢,宵衣旰食,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他知道罗切斯特还在暗处看着他,如同潜伏的蟒蛇一般,随时准备将他绞杀吞下。
    唯一纯粹些的朋友威廉也?在几天前向?他辞行,前往西印。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我还是想请求陛下在我离开雾都?的时候多?多?照拂我的家人们。”威廉垂着眼?睛,情绪低落。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种话,我们……”托雷的话卡在嘴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保证有多?么可笑,他可是刚刚为了皇位为了找不到影子的遗嘱,将关系好不容易好转的发小囚禁起来的人。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配不上这个位子?”托雷闷闷地开口,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血液全部上涌,脸涨得通红,紧张地等待一个回答。
    “本来就该是由您来继承。”威廉坦率地回答,“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托雷欲言又止,威廉没有别的话要说,起身告辞,他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此去危险,爱卿当以身体安危为重。”
    威廉点点头?,转身离开,外面的雪光透过长廊的窗子照亮他半边脸,清透的天蓝色的眼?睛中波涛汹涌。
    威廉走到门口,和等在那里?的父亲对视一眼?,一步踏出,便从温暖的皇宫走进飘雪的冬季里?。
    “威廉!”
    身后传来脚步声,伴随着对他名字的轻轻呼唤。
    威廉回过头?,只见托雷穿着单薄的花边衬衫,畏惧外面空气般地站在大开的门口,嘴唇颤抖地扯出一个笑容:“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皇帝的,你?相信吗?”
    威廉突然?难过起来,雪花好像飘进眼?睛里?一样,视线模糊不清。
    托雷从小就一直被锁在家里?,长大之后依旧没有自由出行的权力。
    威廉突然?想起来在很久远的童年?,他骑在墙头?,将锁在大公府里?的托雷拽上来,安塞尔和法瓦尔在墙外伸着手接着他们。
    他们四个溜到附近的山坡上疯玩,摘果子抓虫子。他和托雷在前面跑着,法瓦尔胖胖的,跟不上他们,安塞尔走在中间,好脾气地捡着他们掉下的东西扔下的衣服,顺带等着法瓦尔。
    他们跑累了,就顺势躺在山坡上,轻柔的风吹着他们的头?发,带着独属于他们的少年?意气,聊着未来。
    “我以后要当最好的皇帝。”托雷突然?坐起来大声宣布,浅色的眼?睛里?全是认真与坚定,与长大后的阴冷漠然?截然?不同:“我要让所有人都?爱戴我,人们提起我就会称呼我为‘仁慈英勇的托雷大帝’!”
    “那我要当大将军,大元帅!”威廉举起手,兴奋地嗷嗷大叫。
    “我给你?当宰相,绝对行!”法瓦尔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好好。”托雷满口答应,乐得合不拢嘴,抓起旁边的树枝模仿着权杖的样子。他突然?想起什么,有些羞涩地看向?笑着不说话的安塞尔:“你?,你?打?算做什么呢?”
    安塞尔抱着膝盖,想了一下:“我要赚很多?钱,然?后去环游世?界,吃各地的美?食,看各地的美?景,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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