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金粟见黑豹沉默下来, 趴在砖地上不出声了, 也缩回脑袋, 爬上那两副板子拼成的床上去,轻轻地搂着妹妹, 拍着她, 在醉汉的抱怨谩骂声中, 给她讲起无数个诞生在北江冬夜里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张巷边终于是睡着了, 乔金粟探出脑袋,就见她娘正替昏睡过去的张巷边擦脚, 见乔金粟望过来, 柔声说:“快睡吧。”
    她笑了一笑, 似乎一点都不勉强, 眼睛还亮亮闪闪的, 乔金粟知道这是眼泪。
    乔金粟躺下来,乔银豆立刻依偎过来,将两人之间的空隙填满。
    模模糊糊,那发烫的小手还在乔金粟脸颊上摸一摸,“姐姐,别哭。”
    这一夜梦境断断续续,醒时乔金粟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只依稀记得梦见了鸭子河泺。
    张巷边昨夜好睡,眼下已经醒了,正在与她娘说话。
    “这栓春台啊,我瞧了一溜,就数枣子的买卖有的做。”
    “枣子?枣哪没有啊。”鸭子河泺也有枣。
    “嘁,你是没吃过栓春台的枣,又大又甜,核还细小,不用晒就是红彤彤的。”
    “真的呀?”
    女子好奇又柔软的语气对于男子而言大约很受用,张巷边顿了一顿,道:“傻脑壳,笨舌头,就没吃过什么好的!这时候没有鲜枣,我今儿回来买些酒枣给你吃。”
    说起来,张巷边是很勤快的,但他的勤快不在田头,也不在锯刨,而是热络地往人堆里凑,他总能从其中找到可以撬出银子的缝隙。
    从鸭子河泺带回来的皮张应该是替张巷边挣了不少,木耳干菇也找了几间铺子,磨了好几天的价钱,叫他们都收了去。
    不过腊鹿腿一类的东西不怎么好卖,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吃口,贱价卖了张巷边还舍不得,索性瞅准了人一送,买些人情消息,倒显出腊鹿腿的稀罕来。
    张巷边收拾收拾就起身出去了,又扔出来几个子,道:“我出去吃,你同俩丫头自己买点吧。”
    “总外面吃开销太大了,”她娘小声道:“你回来时带点粮面油盐,咱们自己做吧。”
    “福都不会享,知道了!”张巷边语气嫌弃,却带着点笑。
    若不是看上人家是个过日子会疼人的,他哪会连着两个拖油瓶一起养!
    屏风一收,乔金粟装作刚醒的样子,摸摸乔银豆的脑袋,道:“娘,好像不怎么烧了。”
    她娘双手合十朝四方拜了拜,“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娘打盆水去,你替妹妹抹一把,娘出去买两个炉馍,就前个你张叔给买那种,糖馅的。”
    她抿着掌心的几个铜子,做起了打算。
    “不要,炉馍太小,三人吃不饱。”乔金粟说:“娘,菜馍就蛮好。”
    这菜馍和菜馍还不一样,鸭子河泺的菜馍是把野菜揉进面里,用蒸笼蒸出来的,但乔金粟说的菜馍是烙出来的,用个地道些的说法,是‘塌’出来的。
    她们租的小院胡同口就有一家专卖馍的,乔金粟来的时候,就一边瞧着张巷边卸货搬东西,一边望着婆婆、儿媳俩人围着个大大的铁鏊子,一个擀面,一个翻馍。
    一张张馍比纸还薄,从鏊子上揭过去时都透光
    。
    栓春台种不了稻,馍就是口粮,一早上就开始烙,起码有个七八个馍筐等着她们装呢。
    馍筐装满了,就开始烙菜馍了,菜馍的面皮可以擀的很薄很薄,铺上很多很多的菜馅,再盖一层面皮后在鏊子上塌熟就行了。
    那鏊子很大,塌出的菜馍也大,许多人都是一角一角买,或者半张半张的买,到饭点了,又是一家子人口,熬了薄粥不顶饱,买上一整张也是有的。
    “张嫂子,你要什么馅啊?”白净丰腴的妇人笑问她。
    这称呼令她怔愣,人家以为她是说不上,一溜介绍道:“菜馍的菜馅可多哩,爱夹什么夹。再过些日子,灰灰菜、茴香、荆芥、苋菜、韭菜都能拿来做菜馍,都好吃,我们自家有时候还吃嫩倭瓜丝菜馍,到了冬日里短菜了,就弄点豆芽、粉条、酱萝卜干,手艺好味道就好。”
    她买了半张苋菜馍往家去了,两个女儿已经把自己拾掇好了,见乔金粟还在给妹妹梳小辫,就道:“我给她弄,你先来吃。”
    焦黄薄韧的面皮夹着菜馅,干干爽爽的一股粮食菜香,热烘烘的,也足够好吃了。
    乔金粟就着一碗寡淡的茶水吃得很满足,也可能是因为张巷边不在家,这里只有娘和妹妹,所以很自在。
    “还是城里热闹有人气吧?”她娘忽然来了一句,像是寻求什么认同。
    乔金粟捧着菜馍仰起脸,一时间不明白她真正问的是什么,过了好一会,才点点头。
    她知道娘很累,在北江漫长寂静的冬日里要发疯了,而且她一个人种不了多少地,还带着两个孩子,日日要受别人的接济,她活得太亏欠了,很受不住,这才改嫁给张巷边。
    寡妇的苦,不能当做看不见,村里没人说她的不好,张家孙家几个叔伯摆了酒,还要张巷边好好待她。
    乔金粟不是没有埋怨的,但她的忧愁微不足道,她更不想表现出来伤娘的心。
    趁着张巷边出去了,乔金粟偷偷解开黑豹脖子上的绳索,黑豹高兴极了,蹦啊跳啊,又嗅闻着乔金粟身上的气息,闻了一会,它又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赶紧进屋去拱。
    “找什么呢?没吃的。”乔金粟她娘见黑豹在自己脚边乱拱,不解地问。
    黑豹嗅了一阵,就往门外跑去,乔金粟顾不得娘在身后叫嚷,赶紧去追。
    这一路穿过几个胡同,从这条街到了那条街上。
    乔金粟的身板长结实了许多,跟着狗跑了一阵还跟得上,终于见黑豹停下了,蹲在一间卖油旋的铺子门口,摇着尾,吐着舌,十分快乐期盼的样子。
    “油旋咱可买不起,下回等张叔吃酒,我给你拾掇些鸡骨吃。”
    乔金粟走进羊杂碎的浓香里,又踏进油旋的油香面香。
    黑豹叫了几声,又把脸转向油旋铺子,乔金粟终于跟着它这个转脸的动作看了过去,只见到这油旋店里的几张方桌。
    忽然,边上窄长的小窗一开,释月倚窗笑道:“怎么?闻着味找到我的?”
    在栓春台灰扑扑的天色中,她清亮得就像一轮北江冬夜里的月亮。
    乔金粟愣愣地看着她,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跑进铺子里的时候,释月又坐回柜台后边了,乔金粟找不见人,还以为方才是幻觉,原本还忍得住的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
    方稷玄端着对面酒馆食客要的几个夹肉油旋走出来,见乔金粟站在堂中哭,难得见他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还左看右看,以为是释月在搞鬼,把孩子从北江弄来了。
    倒是乔金粟一见方稷玄就笑,猫腰去柜台后面找释月,找到了就赶紧抹抹眼泪,一把扑进她怀里。
    “释娘子,你们也来这了?方郎君还会做油旋呢?真厉害。”乔金粟又笑,像是碰上了天大的喜事。
    听乔金粟说了这两年的事,释月才知道乔婶子是嫁给张巷边了。
    ‘这俩人居然有夫妻运,真是奇了。’她想着,就道:“什么乔婶子张婶子的,万一又嫁,可不还得改口,那你娘姓什么?”
    前头一句话惊得乔金粟直摆手,“可不会再嫁了,我娘姓于。”
    “噢,那以后就管她叫于娘子呗,她那天听我叫她乔婶子,把一碗羊杂碎连碗都砸了,怪可惜的。”
    “羊杂碎啊。嗯,可惜。”糟践东西可惜,还挨张巷边的骂。
    乔金粟是跟着黑豹跑出来的,怕她娘找不见焦心,反正释月开着铺子跑不了,她仰脸在铺子里瞧了一圈,虽舍不得,但还是说自己先回去了。
    油旋铺子这条街热闹,卖的是吃食,花市那条街也热闹,卖的是情致。
    味都不一样,但要乔金粟来说,她还是喜欢食物的香气。
    见到了故人,乔金粟雀跃极了,久违地蹦跶着走路。
    黑豹如愿以偿的替乔金粟引了路,但还没收心,仰着脸闻闻这,闻闻那。
    “啊切!”一股子臭墨旧书花肥鸟粪味。
    狗打喷嚏可不会遮着掩着,唾沫白点子就溅了出去,溅在人家青纱罩绿袍的下摆上。
    乔金粟还没发觉,谁留意狗打个喷嚏啊?
    但那人有些嫌恶地撩一撩衣摆,边上三两个跟班大惊小怪的叫着,说要活撕了这畜生!
    乔金粟仰起脸,就见个好看的男子正垂眼瞧她,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俊,还带着股书香。
    “对,对不住?”乔金粟觉得自己该道歉的,又觉得为这事道歉有些可笑了。
    “不妨事。”男子扯动皮肉一笑,又薄斥身边的拥趸,道:“一件袍子,换过就是,你们不要吓着这个小姑娘了。”
    “还是舒公子大度。”
    “就是就是,舒公子赋诗一首,就值得千金万金,与个丫头片子计较,落了您的身份。”
    栓春台近日来了好些文人骚客,要亲来此地一览黄沙落日的美景,誓要写出些名篇佳作流芳百世。
    兼之此地官职空缺,李越正在招揽能人,所以好些名落孙山又在冀府、豫府找不到差事的文人就跑来栓春台试试。
    其实栓春台这地界从来也没丢过,只是受北江滋扰,不太安稳罢了。
    从前这里多的是往来于北江和南德之间的行商,少有什么大诗人大文豪跑过来的,如此一想,果然还是文人看重性命些,不比商贾肯为财而死。
    乔金粟听他们吟一句,‘风里卷黄沙’,那舒公子接一句‘更待春雪来!’
    又有人唱一句,‘苍苍白骨满黄沙’,舒公子又接一句‘马汗成冰凝雪花!’
    这是用‘黄沙’和‘雪’做题眼在联诗,这边上恰好是文房四宝笔墨铺子,卖这些的就算不会作诗也得会吟上几句名篇啊,所以很多店家都在给他们鼓掌,好不神气。
    乔金粟听得半懂不懂,但就是觉得一句句诗吟出来,那位舒公子就连走步的身段都更潇洒了些。
    她正看得入神,就听见一声,“嘿!”,脑门上同时挨了个响亮亮的‘嘣’。
    乔金粟捂着脑门一抬眼,就见张巷边是拎着俩坛子回来的,左边这个一股油香,右边那个一股甜酒味。
    “这么点就看人家俏郎君了?”
    乔金粟臊得很,争辩道:“我是听他们吟诗呢!”
    “吟诗?”张巷边也听见了,撇撇嘴不觉得有什么厉害的,就道:“我也会啊,咳咳,‘黄沙迷眼晒死爷了,雪花飘飘冻死爷了’怎么样?不错吧?”
    他得意洋洋的做完诗,就听见黑豹激动地打了个喷嚏回应,笑道:“诶!畜生也觉得我作诗好吧?”
    乔金粟真觉得认真等他作诗的自己是个傻蛋,一路闷头回家时张巷边还在后边喊叫。
    “嘁!栓春台这点沙还叫沙?早些年我跟我爹贩绸去胡人地界,那走的才叫沙路!他们知道个屁!”
    第31章 酒枣
    ◎这枚酒枣皮薄肉厚,将酒的醇香融于枣肉的鲜嫩,甘甜馥郁,真是男女老少都会喜欢吃的零嘴。◎
    晓得释月和方稷玄也在栓春台, 张巷边立马就拎着一坛子酒枣和一包糖酥馍来了。
    金粟银豆和她娘都跟着来了,张巷边坐在钉板上都能嬉皮笑脸的,两个孩子同释月久别重逢也是欢喜, 只她娘还有些别扭。
    听释月叫了她一声于娘子, 怔了一下去看张巷边, 见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依旧同方稷玄套着近乎, 她这才笑起来, 说着两个孩子有多么想她。
    张巷边带来的酒枣是栓春台特有的吃食, 也是留存鲜枣美味的妙方。
    他一掀开坛上紧扎着的蜡封纸,阵阵枣甜酒香味就飘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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