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去,见上面写着“崔征月代录。”他习惯性地从头开始看,这么一看下来,忽然立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清风乱翻书,拂起书声簌簌。
    旁边的侍奴见他入了神,叫了几声“公子”。王珩怔了片刻,这才回过神来,他叠起辩文,想了很久,道:“今日属官大人们所说的‘反者道之动’,看来就是这篇了……我还不以为然,原来确实出神入化。”
    因为经常出入议事厅,王珩对这些事还算耳聪目明。
    “你们还记不记得属官们说,这是谁所作?”
    几个侍奴绞尽脑汁,拼凑出名字:“似乎是叫薛……什么霄。”
    “薛玉霄?”王珩愣了一下。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侍奴道,“我在廊下扫地,听见大人们讲了这个名字。”
    王珩沉默下来。他手里捏着那张纸,在议事厅走了两圈,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打探一下薛玉霄近来在何处出入……帮我备一套女装。”
    他男扮女装偷溜出去的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了,几个侍奴虽然面露挣扎,脸色惆怅,但都没有说什么,只是嗫嚅道:“万一出了事……”
    但看到公子的眼神,又只好遵从:“是。”
    ……
    薛玉霄最近可是很忙的。
    崔侍御史实在太热情,她借着崔征月的引荐,频繁出入士族娘子们的宴会,见到了很多在职的官员,特别是兰台书院的侍书官。
    既然参加宴会,就少不了清谈。薛玉霄另辟蹊径的见识和巧思,让她的名声越来越响,每次回家都能带回一箩筐的赠书,仔细翻翻——全是小说。
    这还是兰台书院的珍藏呢。
    薛玉霄白天应酬,晚上还要练兵,这么忙也不忘记练字和恶补读书,每天沾枕头就着。
    穿书啊……真不是个轻松事。
    薛玉霄每天都在掐算时日,等待女主以及第一次京郊动乱的到来。
    借着她的风头,崔明珠这几日也倍感荣耀。她陪着薛玉霄参加了一场曲水流觞,坐在她身侧,洋洋得意地指着远处几人。
    “三娘,看见没有?就她们,几天前还对咱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现在大家都来结识你,她们成了缩头乌龟,躲着不敢出来了。”
    薛玉霄在想事情,捧着酒杯喝了一口,道:“你也别去惹她们。”
    “我能是那种人吗?”崔明珠穿了一身朱红的圆领窄袖袍,腰间配短刀。袍子的形制不分男女,行动方便,她满头长发只用一根金簪簪住,溜出来几缕发丝,散散漫漫,手臂压上薛玉霄的肩膀,“我就是看不起她们没骨气,像我就不一样,不管怎么时候,我该瞧不起她们,就是瞧不起。”
    薛玉霄道:“咱们明珠娘真是有骨气啊,在崔侍御史面前……”
    “哎哎,这么不给面子。”崔明珠哼了一声,“这地方挺好。就是弹琴的人俗了,怎么总是弹错。”
    薛玉霄漫不经心地说:“你还能听出弹错了?”
    崔明珠嘿嘿一笑:“我听不出,但看屏风后弹琴的小郎君们,对着你顾盼神飞、暗送秋波,我就知道他们的心思都不在弹琴上。我说三娘,你生得也太好了,这张脸具有欺骗性——看着可太温柔了。”
    薛玉霄心说我本来就很温和,这叫相由心生。她刚要调侃几句,琴声中突然杀出来一道琵琶音。
    薛玉霄抬头望去,见到一人抱着琵琶跪坐在那里,影子折落在屏风上。
    铮——
    犹如厉风扑面而来。
    薛玉霄目光一凝。她很少听到这样的曲子,在一众清婉柔丽的曲调当中,这支曲子简直像是秋风扫落叶,寒风凛肃,又如同丢失的燕京土地上铮铮振鸣的马蹄。
    她的心不由揪了起来,抬手止住崔明珠的话,聚精会神地聆听。
    逐渐地,琴声全部消失了,像是被这道烈烈的琵琶音杀退。一曲终了,万籁俱寂。
    过了半晌,薛玉霄开口:“其他人都退下吧,请阁下出来相见。”
    崔明珠回过神,小声道:“是个女子。”
    琵琶被放下了,一个穿着朴素女装,梳寻常发髻,戴面纱的人现身相见,行礼道:“在下玉行,见过两位娘子。”
    崔明珠道:“我就说是个女子吧,虽然声音听着雌雄莫辨,但琵琶是马上所鼓之物,本来就不是男人该练的。”
    汉代的刘熙在《释名释乐器》中就写到,琵琶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当今世上都默认这是独属于女人的乐器。
    薛玉霄盯着“她”的面纱看了看,总觉得这场面有点熟悉——擅琵琶,戴面纱,玉行,这不是王丞相家里的王珩公子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位可是原著里最大胆的一个了,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总让人心里咯噔一下。不过王珩的身体不好,被称为“再世卫玠”。
    当初卫玠从豫章进入京都,观看他的人堵成了墙,体弱惊吓成疾,最终病死。而王珩也一样的俊美柔弱,跟着王丞相从琅琊来到京兆时,围观他的人堵满了街头巷尾,他也一样卧病了数月。
    薛玉霄先是看了看他的手,虽然体弱,但他的手确实是练琵琶的手,内侧有一些薄茧。
    在薛玉霄看他的时候,王珩也在默默地端详着她。
    他男扮女装,视线便不需要遮遮掩掩,就这么直视着薛玉霄,盯着那双湿润而幽深的眼睛。他注视了良久,才说:“可是薛三娘子当面?”
    “是。”薛玉霄承认,“女郎的琵琶声旷古绝今,我生平罕闻。”
    王珩顿了一下,道:“如今的陪都歌舞升平,并不需要这样的肃杀寒音。”
    “歌舞升平?”薛玉霄看着他道,“除了世家大族,还有那些庶族地主的家里,外面的农民百姓能有什么好日子过?那些佃户只有依靠士族才能生活下去,不然就会被官吏层层盘剥,敲骨吸髓。四海无闲田,农民犹饿死,这种事还少吗?”
    王珩凝视着她,目光不曾有一刻偏移:“对,很多人当官,只是依托着士族的身份,其实粗鄙短视,是在职的蠹吏害虫而已。这些人兼并土地,敲诈勒索,盘剥民脂民膏,却又软弱无骨,连燕京都丢了,连同幽州、延州、太原、范阳……都流落在外。”
    崔明珠倒抽了一口气,戳了戳薛玉霄,悄悄道:“有点过了吧?”
    薛玉霄却问他:“你觉得应该如何做?”
    王珩走上前,坐到薛玉霄对面,两人近到仅有半臂的距离。
    他字句清晰道:“应该削弱士族的势力,开放寒门女郎上升做官的渠道。废除中正官,大胆任用寒门,唯才是举。”
    崔明珠这时候已经只有惊骇了,她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不知道该不该捂住薛玉霄的嘴,让她别应这句话。
    薛玉霄下意识地坐直,身体前倾,抵着下颔与他对视:“门阀之间争斗不休,就是为了利益。如今的天下被皇室和士族共同把持,唯才是用的科举制根本推行不了,连建议都不应该提出,否则会成为整个天下掌权者的敌人。”
    崔明珠瞪大眼珠看着她——我的三娘,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你难道不是士族吗?!
    两人视线交汇,呼吸可闻。
    王珩看着她道:“那就成为天下的掌权者。”
    “你说什么?”
    他便再次重复:“那就成为这个天下,说一不二的掌权者。”
    室内落针可闻。
    呼吸温热的拂过面颊,夹杂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
    薛玉霄的神情定了半晌,忽然又笑了:“说得好像我要谋反一样。我跟你开玩笑的。”
    王珩移开视线,浑身像是抽干了力气,轻轻地、有点疲倦地呼出一口气,说:“我也是跟你开玩笑的。”
    薛玉霄道:“不过——你的琵琶很好,王姑娘,虽然你在士族当中籍籍无名,但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这是我的私帖,你可以带着它随时来薛园拜访。”
    她抽出一张盖了私印的请帖给他。
    王珩收下请帖,转身告辞,就在他跨出门槛的第一步,她嘴里的“王姑娘”像是一道惊雷一样劈落在他的心头。王珩几乎一瞬间没有站稳,伸手用力地扶住了门槛。
    她知道!
    她知道是一个男子在跟她说这些话!
    王珩深深地呼吸,挺直脊背走了出去,控制着自己忍耐、忍耐、再三忍耐,终于没有回头。
    第9章
    崔明珠起初没有反应过来,两人分别时,她才忽地想起:“那姑娘不是叫玉行吗?看她的打扮不过是琵琶行首之类的人物,寒门乐师一流,不值得你结交……你怎么叫她王姑娘?”
    薛玉霄不想把王珩的秘密随便告诉别人,敷衍了一句:“我看过宴会上乐师的名册,这人本名叫王玉行。”
    崔明珠点点头,随后心思又不知道拐到哪儿去了:“我可是听说,你得了裴郎君就不再往西院其他人那里去了。怎么,难道他善妒?”
    她只是开玩笑,她才不信薛玉霄会因为男人善妒而被牵绊住。
    薛玉霄慢条斯理问:“你听谁说的?”
    崔明珠自然道:“你家的事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吧。”
    薛玉霄轻叹道:“是啊,西院里除了薛氏庇护的荫户家生子之外,还有很多别人送来的‘礼物’,说是礼物……其实是监视我打听消息的工具。”
    崔明珠愣了愣:“你说那些小郎君?……这么一想也是啊,你的事总是很快就在京兆传得沸沸扬扬,要不是如此,你跟丞相家的……”
    她发觉说到敏感处,立即险险地住口,瞟了一眼薛玉霄的神情,见她没有勃然变色才放下心来。
    要是放在以前,这事儿可是三娘的逆鳞,她连王家的学生故吏都觉得不顺眼,只要遇上就必然闹得不成样子。不过也是……那可是“再世卫玠”的王郎啊!不知道是怎样的才貌……
    崔明珠一边想,一边同情薛玉霄失了这么一个美郎君在身边,于是道:“不过这也没什么,你找个理由发卖或者打死,都是小事。”
    这确实是薛三娘以前的处理方式。
    薛玉霄轻轻地敲着桌面,没有回复她。
    ……
    从宴会回园中后,薛玉霄没有走正门,悄悄从偏门进入,没有让侍从高声行礼迎接。
    主院里竹叶掩映,水池中荷叶圆圆,黄昏的霞光散落在窗棂上。
    薛玉霄让院里等候的人噤声,在人群中见到几个并不脸熟的少年——印象里是西院其他公子的侍奴。她看了一眼裴饮雪身边的还剑,问:“你家公子跟谁在里面?”
    还剑生得很高,身形有点瘦弱,抬手行礼作揖,回:“西院的几位公子来拜访主人。”
    真是瞌睡了送枕头。
    薛玉霄笑了笑,说:“裴郎君不是说,并没有人来为难他吗?”
    还剑唯唯诺诺:“几位公子只是拜访而已。”
    薛玉霄一进门,耳畔仿佛有五百只鸭子——男人多起来可真是太乱了,每个人七嘴八舌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还各自都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就算没理也要争三分。
    这里面并没有青竹。青竹在被抓到一次之后就学乖了,无论其他人怎么怂恿,他都没有亲自再来一次主院,哪怕他小动作频频,也只是动不动送几首情诗过来,还在薛玉霄的忍耐范围之内。
    不是每个人都有青竹的自觉性的。
    里面的五百只鸭子……这四五个男人,表面上是恳求裴饮雪劝主母“雨露均沾”,“给他们一条活路”,实际上一个个嘴跟刀子一样,都能把人挤兑得郁郁寡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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