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辞抬头看他一眼,犹疑着问:“那你也......”
    “自然没有!”容炀本也是强做镇定,听他这样问,登时否认。宁辞仍看着他,容炀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也有些尴尬,恰好传来打更的声音,便道:“亥时了,睡罢。”
    这样闹了一出,先前的事,倒像揭过了。只是容炀躺在床上,又担心他明日忆起了心里不爽快,终是道:“今日责备你是我不对,只是你以后,也不要这样莽撞了……宁辞?”
    宁辞仿若刚听见一样,仓促道:“知道了,原谅你这一次,往后不许骂我了。睡罢,睡罢。”
    “哪里又是在骂你。”容炀无奈笑一声,正要阖眼,想了想又斟酌着道:“方才的事,你也不要想了......”
    “我并没有想。”宁辞背过身去,“我睡了。”
    “嗯。”容炀轻声应一句,探出手替他压压被角,闭上了眼睛。
    宁辞听他呼吸渐渐平缓起来,自己却迟迟没有睡意,那仓皇的一撇,在眼前仿佛变得越来越清晰……
    不能再想了。他心道。
    客栈的床榻比贪狼殿窄一些,两人靠得极近,容炀的呼吸就在耳侧,身体的温度似乎要透过锦被传过来。他莫名有想起了自己方才蒙着容炀的眼睛,他的睫羽在掌心轻轻滑过,带着一点点的痒……
    我这是怎么了?身侧容炀已经熟睡,宁辞觉得自己仍是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干脆默念起《清静经》来。不知背了多久的‘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总算睡了过去。
    第88章
    宁辞这一宿,不过将将睡了两个时辰,醒来时,觉得太阳穴还隐隐地疼。
    厢房内只余下他一人,宁辞起床换了衣裳,伙计送了水上来略盥洗一番,便头重脚轻地下楼去。
    容炀正坐在客栈对面的早点摊子上,隔着街看见宁辞身影,抬手倒了杯茶,又叫了伙计过来,说了句什么。
    “起了?”宁辞走近了,容炀将茶碗递给他,“见你睡得熟,就没叫你,原想着一会儿给你买回去。”
    这摊子上的茶算不得太好,入口微微有些苦涩,宁辞按按眉心在他对面坐下来,大概是头痛的缘故,前一晚那种莫名的情绪倒被暂时忽视了。
    “客官,您的豆腐脑。”先前看见那伙计,端着一个瓷碗上来。容炀接过来,推到他面前:“吃罢,给你多加了糖。”
    宁辞拿瓷勺挖着吃,果然很甜。容炀见他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倦色:“昨夜没睡好么?”
    “许是客栈的床**点,我睡着有些不惯。”宁辞随口道,一碗甜食下肚,精神倒是好了不少,问容炀道:“我们今日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
    宁辞想了片刻道:“去拜拜贪狼星君殿?”
    “是么?”容炀神情不变,递给他一方手帕,“你既有这个心,便去罢。我赁了画舫游河,就不陪你了。”
    “那我还是陪你。”宁辞作出义正言辞的样子道:“你独自去游,多没意思,我最讲义气了。”
    因着人少,容炀租赁的画舫不太大,但装饰还算古朴典雅。
    船夫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很是热情,也用不着他俩搭话,自己说得热闹,一路讲着申城的风土人情,将城内外大大小小名胜都略说了一遍,又道:“二位既来了申城,贪狼星君殿定是要去的。”
    宁辞被呛得咳嗽了一声,又听那船夫道:“您可别看挨着几国各城都修了贪狼星君殿,除了堂庭山下的,就数申城的最灵。”
    容炀直皱眉,想开口打断他,宁辞却饶有兴味问:“怎么个灵法?”
    那船夫前面说话,他们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如今宁辞一接话,更是来了兴致:“当真不是我玩笑,前程学问,姻缘求子,无一不灵。城东头有户人家,新妇嫁过去三年没有身孕,去贪狼星君殿拜过之后,转年就抱了个小子。说是前两年,贪狼星君还在申城显过灵,可惜老头子运气不好,没看见,我邻居那户却是见着了......”
    “哦。”宁辞手托着腮,笑道:“他们可说贪狼星君长什么样子?”
    那船夫一挥手,竹竿溅起一点水花:“自是和殿里的塑像一个样子!”
    容炀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进了船舱内去,没一会儿,宁辞也进来了,一面忍笑,一面打量着他的面色。容炀喝着茶道:“我从前没有来过申城。”
    “这个我是知道的。”宁辞捡了颗瓜子磕:“见过你这事定然是假的,虽不晓得这里的殿塑得什么样,估摸着也和堂庭山下的差不离,我改明儿给你画一幅挂着,都能像上百倍。不过......”
    他话锋一转,含笑看着容炀,道:“姻缘求子这事可是真的?我原先并不知道你还管这个。”
    容炀放下茶杯,淡淡看他一眼:“是真的,便是你想要,也能生。”
    宁辞将瓜子仁往空中一抛接进嘴里,随口道:“生你的么?”
    他本是一句戏谑的话,也没细想,脱口而出才觉得有些尴尬,容炀一愣,失笑道:“瞎说什么?”
    “说说而已,你不也是瞎说。”宁辞觉得昨夜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又回来了,挠挠脖子,借口太闷要透气,又出去了。
    两岸行人如织,但许是冬日,河面上游河的人倒并不多。单从河道望出去,透明带一点灰的河水,映着远处的浩渺的云霞和岸边枯瘦的树干。
    这该是寂静的景象,但宁辞心里却始终静不下来。于是他又默念起《清静经》来,然而这次一直念到了《心经》,还是无用,佛和道都度不了他,何人能度他?
    他坐在船边,两条腿晃着,看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
    “你在想什么?”他低声问自己,“宁辞,你在想什么?”
    无解,总是无解。
    宁辞捂着脸轻声叹了口气,连烦躁都是毫无缘由的。身后忽然传来容炀带笑的声音:“你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嘀咕些什么呢?”
    宁辞被唬了一跳,身子往前面倾,又眼疾手快地抓着船沿坐稳,转头对容炀道:“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吓着了?”容炀有点歉意地看他,也挨着他在旁边坐下,递给他一件斗篷:“船上风大,别冻着了。”
    宁辞接过斗篷,过了片刻,又站起身道:“我进去了。”
    容炀有些诧异地看他,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倒像是在躲我,还为昨天的事情生气,早晨起来不还好好的么?”
    “我何曾躲你了,你做什么了我要躲你?”宁辞道,声调不由自主地高了些,又胡乱给自己披上斗篷,“早没生气了,我不过是有些冷,进去歇一歇。”
    他说完,也不看容炀的反应,一掀帘子,便回了船舱。
    宁辞在舱门边立了立,没听见容炀要跟进来的动静,松了口气,又有点失望。
    他将刚披上的斗篷又解下,跪坐在桌案边,拿过茶杯喝了一口,忽然察觉这只杯子是容炀方才用过的。宁辞愣了一下,却又不知怎么想的,将残茶一气都喝下去。又将杯子放回原处,欲盖弥彰地重新倒了半杯茶。
    他觉得自己行为奇怪得很,说不清,道不明。明明自小便耳不离腮地长大,更亲密的事情也不少,现下不过用了同一个杯子喝茶,怎么......
    宁辞捏一捏鼻梁,反复对自己道:既然想不明白,便勿要再想这些事情,不过徒添烦恼,暂且歇一会儿,便什么都忘了。
    他略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大概是昨夜的确没睡好,他脑海里虽一时半会儿仍是思绪浮动,渐渐地,竟然也真的睡着了。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窗外月亮在河上投下银色的影子。
    画舫已经到了渡口,在水面上轻轻晃动,带着一点点波浪声。船夫在船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浆,唱着一支古老的歌:“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宁辞身上披着他解下的那件斗篷,容炀坐在对面,借着烛火和窗户透进来的微光,看一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竹简。
    “醒了?”容炀抬头看他,放下竹简。
    “什么时辰了?”
    “过了卯正了。”
    宁辞有些吃惊:“这样晚了?你却也不叫我。”
    “叫你做什么,又没有什么急事要做。”容炀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可是饿了?走吧。”
    申城并未设宵禁,街道上往来行人,手里提着各色的花灯。
    他们仍是去了昨日那家酒肆,容炀还特意又点了一碟粔籹。用了饭,却也没急着回客栈,又去旁边茶楼听说书,竟还有不少的人。宁辞日仄睡了那样长的时间,丝毫不觉得困倦,听那说书人讲些伏羲女娲的故事,倒也颇有趣味。
    只是出楼,他见容炀领的仍不是往客栈的方向,愣了愣,问他:“是不是走错了?”
    容炀摇摇头不答话,宁辞也就不再问,默默跟着他。
    一路慢慢走着,最后在中天楼停下,这是申城最高的一座木楼,能俯瞰整个城池。这个时辰,原应关了,他们到时,却又有人替他们开了门。
    “来这里做什么?看夜景么?”容炀握着他的手腕,踏着木阶走到楼顶,宁辞倚着栏杆往下看了一眼,这个点,许多人家都睡了,城中虽还有些酒肆茶馆开着,灯光在黑夜中却也不明显了,城中还是暗。
    容炀仍是微笑着,宁辞也不由得笑起来:“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他正纳闷,却见一道银光照过天际,刹那间,天星尽摇,无数星落如瀑,光影那样亮,将暗夜映得如同白昼一般。
    “子正了。”容炀在他身侧道,“现下已是岁除,你也十六了。十六成丁,往后便算是大人。”
    宁辞这两日心绪不宁,都忘了是自己生辰。
    天边万千星子划过,容炀温声道:“我曾在山下听过一个传说,星落之时许的愿定然会实现。你十六生辰,我也不知还能给你什么,但这个,总是能办到。宁辞,今夜所有这些星星,都是给你的,我只盼这真的能让你平安顺遂,一生得偿所愿。”
    容炀声音淡淡,宁辞却只觉万千情绪涌上心间。
    他没有答话,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容炀,看远处星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仿佛从未这样细致地看过他,以至于这张熟悉的脸,似乎变得陌生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的魂魄被抽离了出来,与那万千星子悬在一起,看着容炀,也看着注视容炀的自己。
    宁辞在那瞬间明了了,他知道自己的反复无常是为了什么。
    佛和道度不了他,皇天与神明度不了他,山河广漠,天地辽远,苍穹有数万星子,凡界有三千红尘,世间却唯有一个容炀能度他。
    第89章
    宁辞又回到了那个巷子里,他觉得自己似乎走错了,但也不担心,因为知道容炀定会在身后跟着他。
    巷子窄而昏暗,只有两旁酒肆从墙头上透过来的微微烛火。宁辞似乎带着一点气恼,一路走得飞快,等察觉到那古怪的声音时,已经到了巷子深处。
    那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压抑的喘息声,男子低低的笑声......是笑声么?或是在哭?宁辞分辨不清。他忽然发现原本应该跟着自己的容炀不见了,宁辞有点慌起来,他想自己应该去找容炀,却又看见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两个纠缠的人影。
    他们在干什么?痛苦而又欢愉。容炀呢,容炀又去了哪里?
    宁辞不由自主地向那两个人影走近......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步伐,抬起头来看他。宁辞被吓得退后一步,月光清晰映出他的面庞,是容炀。
    他衣衫不整,露出白皙的半个胸膛,上面带着一点汗珠。他怀里半搂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他们下半身纠缠在一起,那个男人的手臂还挂在容炀的脖子上。
    你怎么在这里,宁辞诧异而又莫名愤怒地问容炀,这人是谁?
    容炀笑了,道,是你啊。
    那男人转过头来,宁辞看见了自己的脸。
    宁辞怔住了,像被钉在了原地,那男人的目光,却只是从他身上淡淡扫过,又笑着去看容炀。
    容炀一只手握着他的腰,顺着他的腰线滑过,另一只手贴着他的脸,用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下颌,然后那个男人,或者说是他自己,慢慢贴过去,吻住了容炀的唇......
    宁辞猛地惊醒坐了起来,这是贪狼殿的内殿,他们已经回来了。
    他的心脏突突地跳个不停,喉结上下动了动,一头的冷汗。
    这样大的动静,容炀亦醒了,虽然还有些迷糊仍是温声问他:“做噩梦了?”
    宁辞倒宁愿那是一个噩梦,或者那本就是一个噩梦,他以前并不知道,自己心底深处的念头,原来是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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