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灵媒?”傅宁辞听门口传来脚步声,是容炀过来了。傅宁辞扶起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让他坐,又问钟斯淳,“所以最早那一批钟家人是不捉鬼的?”
    钟斯淳颔首,好像没什么力气了。容炀于是伸手在他身上点了两下,让血可以流得慢一点,“靠着这个,钟家一开始过得颇为富裕。但是阴阳眼的能力却在逐代的减弱,等到我出生的时候,他们虽然还偶尔能看见一些东西,但并不会比寻常人强上多少了。”
    傅宁辞问,“他们的意思是,不包括你?你可以看见是吗?”
    “对,我可以看见,我大概是那一代里面唯一一个可以看见鬼的人。”钟斯淳苦涩地一笑,“但钟家世代靠阴阳眼维生,没人想丢掉这个金饭碗。长辈,兄弟,也都装出能看见鬼的样子,这成了钟家一个不会说出口的默契。在我还小的时候,甚至没有发现他们是在说谎,同样,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我其实是真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我十岁那年。”
    第58章
    三千年前的钟家还住在山下的村子里,钟斯淳记得那也是一个冬天。他从村头秀才办的学堂回去,天已经全黑了。
    到了家门口,就听见后院里吵吵嚷嚷,奶妈迎上来,说小少爷还要等一等才能用饭,老爷他们正在后院做法事呢。
    他听了,便也跑到后院去。见一大群人围着,有隐约的黑气萦绕。
    他知道的确是有鬼,还已经上了人身。但他自小就能看见,也早就自己摸出规律来,鬼未上身时,倒可怕些,一旦附身,能做的坏事也并不会比一个恶人更多了。所以也并不害怕,仗着人小,从人群中挤了过去。
    中间站着他的父亲,大哥,与村里姓李的屠夫,旁边还有个老太婆被绑着倒在地上痛哭,是那屠夫的娘。
    父亲手里拿着个铃铛闭眼绕着李老太转圈,大哥则拿柳树条沾了水,不停往她身上鞭打。父亲转了两圈,忽然停下来,拿过一旁的铁盆,将一盆水猛地往她身上一泼,口中还大喝道,厉鬼还不速速现形!
    周围十里八村赶来看热闹的人,都赶紧退到了旁边。他一时却呆住了,因为那老人虽然被冰水冻得浑身打颤,但其实并没有异常。他所看见的鬼气分明是从李屠夫身上冒出来的!
    那是只吊死鬼,青白色的脸,舌头长长地伸着,嘴巴一张一合的时候,舌头也没有收回去。
    他借着李屠夫的身体,问,“我娘没事吧......”
    那老人冻得发抖,声音嘶哑地哭叫,“你要杀了我呀!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
    “她从前天就开始说胡话了,人也不认识,是撞邪了吧。”那鬼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一面说,一面又把几块碎银子塞进父亲手里面,“钟先生,您看这还有得救吗?”
    父亲把银子收进衣兜里,压下嘴角的笑意,“令堂是被恶鬼上身了,不过现下已经被控制住了。.”
    他捋了捋胡子,“至于能不能救.....”
    那鬼心领神会,有往他手里塞了一锭钱,说的却是,“要是救不了,虽然是我娘的身体,我这做儿子的,却也不能仍由恶鬼为祸乡亲,钟先生看着处置吧。”
    他假惺惺地挤出泪来,父亲愣了愣,随即眼珠一转,道,“我钟家世代通阴阳,自然也想借着这身本事造福乡里。只是这恶鬼实在难缠,现下洒了驱邪水,算暂时控制住。先送到女娲庙去,在女娲娘娘像前跪上一晚,明日天亮这邪物自然就去了。”
    那是寒冬腊月的时候,村里的女娲庙许久没有修缮过,四面漏风。别说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便是青壮年在那里熬上一晚,也会没命的。
    “我起初以为是父亲看走眼了。可是兄长也在,为什么他们都看不出?我冲过去想要告诉父亲那老人家没有,他身边站的这个才是真的被鬼上身了。可我只刚说了一句不是,他脸色就变了,重重地给了我一耳光,让奴仆捂着嘴,把我拖到房里去了。还和别人解释,说‘我这小儿子学艺不精,’阴阳眼哪里用学?我不过是没有无师自通地学会撒谎。”
    钟斯淳垂下头盯着地面,过了一会儿才又说,“刚被关进房间里,我心想着,父兄一定是被恶鬼迷惑了,闹着喊着要出去,没有人理会。夜里大哥来送饭给我,让我别添乱,见鬼撞邪的事情不容易遇到,家里总得赚钱。李屠夫既然觉得他娘被鬼上了身又愿意给银子,我们顺着说不就行了。我那时才悟过来,哪里是不容易遇到鬼,只是鬼在眼前,他们也分不出来罢了。钟家世代的经营,早不知何时成了一个谎言。而我一直信赖的家人,是一群为了银子可以胡乱指鹿为马的刽子手。”
    李老太果然没能熬过第二天,钟斯淳被从房里放出去的时候,刚好看见几个人抬着她的尸首从宅门前经过,他记得那是个很和善的老人,还给过他几颗饴糖吃。然而现在却要扔到对面山沟里去。因为爹说她‘被鬼上过身,尸首不干净。’,不能埋在墓地里。
    傅宁辞忍不住道,“这套戏做得还挺全。”
    “做得不全,对不起从鬼手里拿的银子。”钟斯淳嘲讽地一笑。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的确能看见?”容炀问。
    “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钟斯淳答,“如果他们知道了我是真的,也就意味着告诉他们我知道,他们是假的。恰恰这世界上重要的,从来都不是真假,是要肯随波逐流。”
    容炀顺着他的话问,“那你肯吗?”
    钟斯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神微微闪烁,“我不敢说出真相,不能揭穿他们。一方面厌恶着,却也在用这些骗来的钱......真是恶心。”
    他评价了自己一句,又沉默了。
    傅宁辞不得不提醒他,“后来呢?”
    “后来......”钟斯淳从回忆中平复过来,“后来我爹娘先后去世,大哥当家,不过也还是干着一样的勾当,并没有什么变化。就这样熬到了十五岁,有天我看见村口贴了告示,招募戍边的将士,我想这总算是个离开的机会,便应招去了。”
    寒风透过破了的墙壁吹进来,钟斯淳瑟缩了一下。他想起边关的日子,也是这样的寒冷。那里常年都是冰雪皑皑,物资运送又不便。别说是他们这些地位最低的小兵,便是都头,指挥,也都难得吃饱穿暖。
    纵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在钟家的确也是吃穿不愁。心头再难捱,皮肉总没有受过苦。刚去的头一个月,手就被冻伤了,反复地裂口,一到夜里就痒得厉害,被褥都冷得像块冰,他几乎没有睡着过,翻来覆去睁着眼睛等天亮。
    后来是怎么冻伤是怎么好起来的?好像是住在一个屋子里的人,给了他一小盒药膏。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毕竟一个屋里得挤许多个人,那盒药就默默地被传过来,递到了他手上。很劣质,打开就是一股难闻的气味散开,有人骂骂咧咧了两句,倒也没有什么恶意。过了会儿又听见人问他,“看你像个读书人的模样,家里日子也还过得吧,干嘛到这里来?”
    他含糊着,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那人也没有追问,反倒是这句话勾起了其余人的话头,七嘴八舌,低声地讲起自己的事。
    有的就是附近人,全家都被胡人杀光了,想要报仇,投了军;也有的是家乡遭了洪灾,穷得日子过不下去了,来戍边好歹还能寄点军饷回去,睡在钟斯淳对面看起来年纪比他还小的少年,说,等自己攒够了钱,就回村去,给隔壁那户的姑娘提亲。
    “等你回去,人家指不定孩子都能跑了。”谁应了他一句,于是都哄笑起来。
    渐渐地,军营里的生活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忍受,边境时常有摩擦,打过几次小仗,人也皮实了。遇到年节的时候,京中会有犒赏来,他们便难得杀猪宰羊,围着火堆唱着不知名的歌谣。
    时间隔得太久了,三千年过去,他其实不太记得他们每一个的名字,但火光下的脸还是鲜活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些士兵回乡了。但更多地,死在了战场之上。
    他记得有一场仗,他们追出很远,却闯进了对方的埋伏里,许多将士都死了。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大雪,大家走散了。
    钟斯淳身边只剩下了那个说要回家娶妻的少年,他受了伤有些走不动了,钟斯淳扶着他艰难地往前挪动。在快要看见营地的时候,他却开始迷糊地嘟嚷怎么热起来了,钟斯淳一直叫他,却还是没能阻止他气息越来越微弱......他到底没能回家,没能娶到自己的姑娘。
    钟斯淳看见他的魂魄从身体上浮起来,他或许知道钟斯淳能看见自己,还对他招了招手,说你要珍重,然后魂魄便往黄泉地下去了。
    暮去朝来,居诸不息。
    人死了,又有新的人来。
    钟斯淳也从最普通的兵士升到了百长,只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一道入伍的人,好像只剩下自己一个了。
    休息时钟斯淳会骑马去山后,那里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埋着那些能找回尸骨的将士。有时候,他还可以看见他们的鬼魂飘过。
    钟斯淳想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葬身于此,那似乎也是一种不错的结局。
    然而命运总是不如人愿。
    第59章
    “我在边关的第五年,升到了千总。也是那一年,有天,我大哥忽然来了。”钟斯淳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傅宁辞没再催他,去隔壁找在楚晴那里找了颗丹,不怎么温柔地塞进他嘴里,免得他真的还没说完就断气。
    钟斯淳向后仰了仰头,顺从地把丹吞下去,倒是没有刚才发狂一定要杀人的样子,“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家里人了,乍一见到,还有些认不出。从家里到当年戍边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最快的马,日夜不歇,也得十多天,大哥到时很狼狈,问他为什么来,只说是来看我。我幼时,其实与他关系不错,爹娘死后,他也算没有亏待过我。一别又是这么多年,我有时也会想,他们也是不得已,是不是我太任性了......总之,他来了,我其实多少也是有些高兴的,也并没有想太多。”
    他说到这里,露出一个苦笑,像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他勉强算是个小头领,也在城门外给自己置了一间房,那段时间,边关也难得平静。兄长既然说是专程来看他,钟斯淳便也就留他多住两日。
    钟斯淳准备了一桌酒菜,问起家里近来可还好。大哥答得简略,倒是一直问他在军营的事。
    “我只当他是关心我,也乐得和他讲。还想他要是不急着回去,可以带他在周边转转……”,钟斯淳的肩膀颤抖起来,“席上他细细问起我那些死去的将士葬在何处,我……我也没有起疑,一五一十都告诉他了。”
    在边关呆得久了,夜里也睡不太沉。钟斯淳半夜醒来,翻个身想继续睡,却发现睡在同一屋的大哥不见了,再一摸被褥,都已经凉透。
    钟斯淳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慌忙套上衣服便寻出去,发现大哥的马竟然也被牵走了。万幸那时地上的积雪未融,他顺着马蹄印一路寻过去,竟然是朝着上山的方向。
    钟斯淳当时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但也来不及细想,只得加紧驾马追上去。
    傅宁辞大致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顺手拿出钟斯淳给他的那本册子翻。
    “第17页。”钟斯淳道,又继续自己刚刚的话,“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身的,可能我刚睡着就走了。一直到了山下,我都没能追上他。又往山里追了一段,却忽然刮了大风,紧接着,我……我就看见许多的鬼魂从地下飘出来,被那阵妖风裹挟着往山后去。马被吓坏了,不停地嘶鸣,发了疯一样往后跑,我根本控制不住,被甩了下来,只能顺着风的方向往前走。”
    那阵风刮得极大,山里山外好像被隔成了两个世界。外面还是即将天亮的雪景,山中却犹如黄泉鬼域,不断有鬼魂从他身边穿过。钟斯淳连地都踩不稳,扯着树根匍匐着前进,平日里不远的路程,却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手肘和膝盖都磨破了,他才总算挪到了通往后山的峡谷口。风愈发得大起来,他实在是过不去了,只能爬到旁边略高一点的小山坡上,隐约能看见峡谷中的情景......
    峡谷中被狂风卷起了砂石和树木仿佛要将一切都覆盖,黑云翻滚,天昏地暗,只有风眼处却是平静的,那里站着一个男人,钟斯淳看不清他的脸,但冥冥之中,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哥。
    那些鬼魂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源源不断地往风眼处去。钟斯淳在里面看见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有睡过一顶军帐的,也有些是在营地里有过一面之缘……但无一例外,他们的神情都是无比的痛苦。鬼魂惊恐地厉声尖叫着,竭力想往相反的方向逃窜,鬼哭声在他耳边似要炸裂一般。
    钟斯淳想要阻止,但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了,有那么一会儿,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肉身正在与某种来自飓风深处的力量对抗着,避免魂魄被吸走。砂砾与尘土不断地拍击着他,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伤痕,而钟斯淳只能被困在原地,看着那些熟悉的身影,带着苦楚的表情消失在了风眼中......
    风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尘土已经将他半个身子都埋住了,那种压迫的窒息感令他简直要昏死过去。钟斯淳勉强打起精神,一切平静过后,风眼中出现了一道直冲云霄的黑色光芒。
    他看见大哥蹲**捡起了什么,随后那道光芒消失了。
    很久以后钟斯淳才知道,那道光是鬼丹炼成的迹象,而那颗由万千亡魂炼成的丹,被自己的兄长吞下去了。
    “我能动弹以后,凭着记忆跑到那道光出现的地方,在地上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图案,就是星君你现在看见的这个。”钟斯淳指了指傅宁辞手中的册子。
    这图案外面是个圆形,圆周上间隔着画着简略的人头,两只手、腿,圆心处画着人的躯干,空白的地方则被一堆稀奇古怪的符号填满。
    册子上还写着类似远志、酸枣仁、柏子仁之类药材,将它们研磨成粉加上香烛灰,再用月半时的露水混合在一起,便是画图的材料。
    傅宁辞翻过一页,写着一行批注:鬼丹:需在埋骨地炼制,亡魂皆可,然以杀戮深重者魂魄为佳。
    “星君瞧见了吧。”钟斯淳说,“他那时第一次炼鬼丹,生怕出了差错,处处谨慎。但要去哪里找那么多杀戮深重的人呢,只能......”
    钟斯淳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些将士的确都杀过人,但战场之上,刀光剑影间,无不是为国土,为君主,为百姓而战。长枪沾过的每一滴鲜血,可以是功绩,是荣光,但怎么可以成为他们捐躯后,魂魄日夜煎熬,不得安歇的理由?
    “等回去时,大哥自然是不在了。虽然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些亡魂从地下被召出,又无故消失,却是亲眼所见。那时,我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大哥炼制成丹吞下,以为是被带走了,想着无论怎样,我得回去把他们救出来......”
    “你的腿就是因为这样断的?”容炀忽然问他。
    钟斯淳愣了一下,点点头,语气平静道,“按当时的军纪,没有特殊缘由,士兵是不能返乡的。而所谓缘由无外乎是身体残疾,不能再上战场。我也想过直接逃跑,但如果被发现,定然是当场处斩,那他们的亡魂怎么办呢?......所以思来想去我只能在骑射时,看准时机摔下让马从腿上踩过去......虽然断了一条腿,好歹可以顺利回去。”
    第60章
    因为断了一条腿,辗转回到家乡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虽然几年没有回去,风物却还没有怎么变,他按着记忆找到钟府老宅去,兄长却并不在家。
    长嫂王氏半晌才认出他来,虽有些惊讶,也还是拿来饭菜安顿他坐下,说大哥去城里了,晚些就会回来。
    钟斯淳一面等,一面向嫂子打听家中最近可有什么异动。他想亡魂要是被带回来了,阴气那样重,家里肯定是会有什么变化的。
    王氏却会错了他的意,说,“叔叔,你莫不是听见你哥哥发达了,专程回来的吧?”
    他有些诧异,再留心去看府里,果然添了许多簇新装潢,就连王氏头上也戴着金银珠翠。
    钟斯淳不理会王氏言语中的讥诮之意,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才知道,上月太守的夫人去世了,托梦回来说自己还有夙愿未了,到了鬼界也无法忘怀,现在已经逃回人世来了......她日日都入梦,然而还没说出到底是什么夙愿,现在寄生何处时,就又醒了。太守被折磨得苦不堪言,便张贴了告示,赏银百两,寻找能与鬼魂沟通的人.....
    “那么多人去揭榜,也只有你哥哥是有真本事。前几年,他偶尔看走眼,外面还传言说你们钟家是神棍骗子,现在也都没话说了不是?”王氏面露得色,说着,却又狐疑问他,真不是听说了这件事才回来的?
    钟斯淳没有回答她。他知道大哥根本就不是阴阳眼,现在要是真的能与鬼魂沟通,只怕和那些亡魂脱不了干系。但钟斯淳那时尚不知道中间具体是怎样的关联。
    等到夜里大哥回来,见到他似乎被吓了一跳,随即又冷静下来,解释说上次家里有急事所以不辞而别,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钟斯淳也不揭穿他,只说是因伤返乡,旁敲侧击地问起王氏所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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