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进心有不忿,但主子三令五申,是绝对不敢在景仁宫的地界儿里表现出端倪的。
    “真是越大越没规矩,母妃等他许久,盼他用膳,哪儿轮得到他四处招摇,惹母妃伤心!”
    眼看着比格阿哥的脾气上来了,齐东珠连忙捋了捋毛,哄道:
    “没伤心,没伤心,不要说这么重的话儿。”
    说完,她给阎进包了许多点心,要他送去给八阿哥小院里的奴婢分吃。阎进是八阿哥的近侍,年岁也不大,看着就十二三岁,齐东珠还怪心疼他镇日要跟着一个经历过分旺盛的萨摩耶在宫里上蹿下跳地画地图,看着人都跑得精瘦。
    瞧瞧四阿哥的侍从苏培盛,比阎进大几岁,脸上还有肉呢。
    自己在齐东珠面前发了火儿,比格阿哥也是不乐见的,连忙补救道:
    “嬷嬷,左右离晚膳还有小半个时辰,我们等等八弟便是了。”
    “你饿不饿?”
    齐东珠摸了摸他的小肚子,比格阿哥难得有些扭捏,躲闪了一下,但还是将肚子送到齐东珠手底下,任由她摸。
    毕竟到了他这个年纪,也该知礼了,这样被长辈摸肚子的孩子举动,若是被旁人看了,定然是要被嘲笑的。可是比格阿哥又莫名贪恋齐东珠掌心的温度和她温柔的神色,舍不得躲。
    他就是莫名知道,齐东珠是唯一一个真心关心他饿不饿,拿他当幼崽,还会温柔摸摸他肚子的人。他舍不得这个。
    而齐东珠此刻脑子里想的是以前比格肚子上肥肥软软的小肚子都消下去了,她妈眼看人瘦,总觉得孩子少吃了许多。
    “今晚多加一碗饭。”
    她用嬷嬷的威严吩咐道,比格阿哥也只能点头应是。
    又过了两刻钟,萨摩耶阿哥肃着小毛脸儿风风火火地进了景仁宫,头一句话儿便是问道:
    “今日太子来了?嬷嬷如何了?”
    “你整日不回宫,此刻倒想起关心嬷嬷?”
    比格阿哥脸色不好看,但余光看到齐东珠,终究软了声音:
    “去换套衣服,净手用膳。”
    萨摩耶阿哥看了一眼齐东珠,最终只低声应是,便去换了一身儿常服。宫中规矩多,有些讲究的宫妃一日要换三五件衣服,应对不同场合。他们这些皇子上午进学和下午骑射也是要换过衣物的。此刻风尘仆仆地回来,确实应该换衣。
    看萨摩耶走了,齐东珠才揪了一下比格阿哥的大耳朵,小声说:
    “你弟怎么不笑了?你不要凶他啦。”
    第137章 海鱼
    ◎“还得喝过酒,才能和朕共处一室?朕怎么不知齐妃竟如此心不甘情不愿。”◎
    看到萨摩耶不笑, 齐东珠当然是担忧的。往日这个小萨摩耶回来虽然是一副我在外面鬼混好久的风尘仆仆的模样,但总对齐东珠笑呵呵的,今日进门没有笑容, 齐东珠实在不适应。
    比格阿哥不懂齐东珠为何会说萨摩耶阿哥不笑了,其实八弟并不常笑, 只是天生唇角生得微微上挑, 看上去和气罢了。他哪儿知道齐东珠眼里萨摩耶就是一直在咧着嘴笑,只能忍气吞声, 连连讨饶道:
    “知道了知道了,不惹他了。”
    萨摩耶理了理毛, 出来吃饭, 又对齐东珠挂上了笑容,齐东珠才安心下来。景仁宫的八仙桌不小, 八公主增高的宝宝椅在齐东珠旁边, 菜一道道端了上来, 比格阿哥看着桌上比小臂还长的黄鱼, 问道:
    “嬷嬷, 这是海鱼么?”
    萨摩耶正准备下筷子, 听到这话儿动作一顿,齐东珠还没反应过来, 愣愣说:
    “是, 今早送来了好多条海鱼, 说是胶东来的,被海水养着, 送到京城来。”
    齐东珠一边说着, 心里又对这耗费甚多的不必要奢靡撇起了嘴, 可这时门外传来驳杂的脚步声, 一道尖锐的声音刺入耳膜:
    “皇上驾到——”
    景仁宫里没人想到康熙今日仍会来景仁宫,一时所有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包括被声音吓到,往齐东珠怀里钻的小狸花儿。齐东珠半是尴尬半是烦躁,脸色都红起来,抬眼便见康熙踏入殿中,对起身行礼的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说道:
    “免礼。”
    康熙眼色晶亮,看着齐东珠说道:
    “朕陪你一道用膳。”
    康熙那双黝黑的筒子望过来,昨日被强行埋葬的记忆开始猛烈地攻击齐东珠。她涨红了脸,过了几息才尴尬地挤出一个字儿来:
    “坐。”
    朝向门的方向应当是主位,齐东珠不是山东人,不讲究这些,八仙桌又大,她和幼崽时常只占一边儿吃饭,主位一直空着,康熙倒也没去坐,而是坐在了齐东珠身旁,原本萨摩耶阿哥的位置上。他目光扫过,殿外的奴才便知机地带了带门儿,这让本来想寻由头拖弟带妹撤退的比格阿哥也被封印在了原处。
    “你们坐下,朕在景仁宫,不必拘礼,一切按原样行事。”
    康熙看着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淡淡说道。他说完,也不看小心落座的两个皇子,而是对齐东珠说道:
    “这鱼的做法儿倒是特别。”
    “是…川渝那边儿的做法儿。先炭火烤过,再放在红油料汤里煮。”
    齐东珠说道,心中庆幸康熙没对这些明显她难以接触到的东西追根究底,而是率先动了筷子。
    皇帝落了筷子的菜,旁人便是不该去动的,若是动也只能是皇帝赏下的才行。齐东珠可不知道这个,就算知道也不会在乎,她只看到自己的幼崽没动这新菜。她寻思这海鱼就算在紫禁城里恐怕也不常见,反正她入宫十年,还是头一回儿见,这俩幼崽不懂筷子,下次吃也不知道是啥时候了,便自己下了筷子,给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各夹了一大块儿黄鱼,然后又挑了鱼腹细腻点儿的肉,塞给小狸花儿。
    大概是小猫喜腥气,无论是炸带鱼、红烧的海鱼还是川味烤鱼,小狸花儿都很爱吃,齐东珠看她吃得满足,自己也就着烤鱼、羊腿和羊汤下了两碗饭。
    康熙看着齐东珠,也学着她的模样,给小狸花儿夹了一筷子鱼肉。小狸花儿顺着筷子看到他,甜甜地说了一声:
    “儿臣谢皇阿玛。”
    这当然是比格阿哥教的。三岁女孩声音甜软,康熙心里也喜欢得紧,过了片刻,又给齐东珠夹了一筷子。
    齐东珠看了他一眼,被他黑亮的凤目捉个正着,连忙避开,将鱼肉吃了。烤鱼下面齐东珠垫了好多配菜,有她自己做的豆花儿豆皮儿,木耳笋片儿,还有新鲜的海带苗和嫩白菜。齐东珠怕菜煮过了,便给几个幼崽和自己都盛了一碗,末了顿了顿,也给康熙盛了一碗。
    “景仁宫饭菜粗鄙,恐怕比不上皇上御膳。”
    她暗示康熙明天别来了,不仅她的幼崽吃得愈发沉默,她还怕御膳房那边儿对她有微词。
    德妃乌雅氏家里好像正是御膳房主管,康熙整日在景仁宫蹭饭,还不知道御膳房的厨师会不会觉得工作不好做。
    “朕觉得很好。”
    康熙淡淡道,他这么说齐东珠也没法答话儿。比格阿哥和萨摩耶阿哥一直垂头用膳,用完了膳便在康熙沉默但有压力的注视下,抱着仍然对齐东珠的怀抱有贪恋的小狸花儿安静地退下了。
    宫人收敛了餐具,齐东珠握着上来的餐后茶水,脚趾又开始施工,问道:
    “今日没有甜酒吗?”
    康熙觉得又气又想笑,故意绷着脸说道:
    “还得喝过酒,才能和朕共处一室?朕怎么不知齐妃竟如此心不甘情不愿。”
    齐东珠不怕他,尴尬地咧了咧嘴。共赴巫山的人感觉似乎是比往日亲近些,齐东珠这回儿不再抗拒他的存在,放下茶水转入内殿,想去洗漱后换身干净外衣。
    等齐东珠拖着有点儿潮湿的头发踏入内殿时,正看到康熙手里拿着齐东珠搁在床头,准备今晚再研究研究的纺织机图纸,凝神细看。
    齐东珠心里咯噔一声,心里敲起鼓来。而后见康熙手里只有那张图和几张算数的草纸,方才松了一口气。幸亏她懒惰,那些之前用来研究纺织机的现代书籍纸页还胡乱堆在八公主院落里,没拿过来,否则真的要有大麻烦了。
    为了掩饰尴尬,齐东珠干咳两声,拖着鞋子走到榻边儿坐下,拉过锦被盖住双腿。
    “你这倒是巧思,将锭子增多,纺出的细纱自然也多了。”
    “还可以再多点儿。而且这将粗纱纺成细纱,而不是将棉花纺成细纱,这中间还存在着一道工序,我想着能省则省,看看有没有办法改善改善。”
    康熙抬眼看着她,见她的手指比比画画地,腰上的锦被又落在了腿上,没忍住一把攥住了齐东珠纤长的手指。
    她的手比康熙见过的宫中女子的手都粗糙几分,有着浅淡的冬日涣衣和拿重物留下的浅淡痕迹。
    他握得时间久了,手上的温度层层叠叠透过来,烧到了齐东珠的脸上。她不知怎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也罕见,毕竟她是赤身裸体都面不改色的性格。她蜷缩起手指,低声埋怨道:
    “手有什么好看。”
    “有细纹,你就算是奶母的身份,也不该自己去洗衣做饭。”
    齐东珠最讨厌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话儿,语气横起来:
    “带着茧子和划痕,才是劳动者的手!”
    显然康熙听不懂她的梗,齐东珠自己垂眼看了看手心,发现其实痕迹都很浅淡,毕竟她或许在宫里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菜刀和案板。
    现在她大多数衣服也都不是自己洗了。今早她堆积了几日准备有空去洗的衣服被宫人偷偷拿走洗掉了,这让齐东珠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好吧,顶多算是懒惰的劳动者。”
    齐东珠的肩膀塌下来,康熙对她嘟嘟囔囔的话语不明所以,但仍觉得心悸难耐,手指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你这纺织机,可需要朕着工部改良?”
    齐东珠抬眼看着他,心想这难道是康熙给她开出的条件的一部分。
    “你若想自己做,也好,朕着官员入宫帮你便是了。只不过官员不得擅自出入内宫,你若见官员,要去乾清宫见。”
    齐东珠打了个寒噤,心想那还是有点儿太挑战社恐的接受程度了。若是每日和官员探讨机械构造,她是不知道工部官员水平如何,但想来也不至于全是水货。
    如果不全是水货,齐东珠这个彻彻底底的水货就会暴露无遗,怎么想出这个点子,恐怕有点儿难以解释。
    但是齐东珠又难以抗拒加快进度的诱惑。毕竟她闭门造车耽误的时日也不是一日两日,这几天她已经动了心思,让比格阿哥帮她算一些尺寸了,毕竟比格阿哥被康熙下令教导萨摩耶和裕亲王之子保泰,数学应该比齐东珠好点儿。
    “若是工部官员帮我,需要让利给国库吗?”
    康熙闻言笑了,说道:
    “你想用它获利不成?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等心思。”
    “也不是,”齐东珠眨着眼睛,目光澄澈:
    “若是改良好了,丝线和布匹的价格都会降下来,棉花的价格会上涨。效率翻了几十倍,日后棉布产业结构都会发生变化,我想借此机会,办一些善堂和工厂,收容女子。”
    而后,她又轻声赘述道:
    “小脚女人做不了女工,他们的父兄见小脚所得不如让女子放足做工,女子的境遇会好些。”
    康熙听闻她这样说,心中反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定感。齐东珠这个人是不会变的,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如此。康熙或许在一些苦行者身上见到过所谓博爱,但齐东珠还不相同。
    她从来不自比圣贤,不会为了所谓功绩和大局慷他人之慨,也不大肆宣扬,无论做了什么,成为什么,仍然觉得自己无足轻重,泯然于百姓与尘泥之间。她的对旁人的好是一种温柔的本能,让人不自觉沉溺其中,喉中干咳。
    她是不会变的。若是被她这样的人爱上,哪怕是被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都会念你一辈子。
    康熙渴望这些。
    “朕也曾下令取缔女子缠足。”
    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康熙提及了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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