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沿着他的臂,摸索着,来到了他的左肩。
    “伤还疼吗?”
    她轻轻抚了下,问他。
    “不疼。已经好了。”他应。
    “这是什么?”
    她的手又摸索着往下,在黑暗里,触摸到他腰带上还系着的一只正硌着她的坚硬之物。
    “是鱼符。符宝郎又给我打造了一只。”
    他将那只符宝郎特意为他赶着打造出来的新的驸马鱼符从身上摘下,也抛在了几上,免得继续硌着她。
    “摔坏的那只呢?”
    她闭着目,信口又漫问,“我那日听符宝郎上报时提过一句,你没有还上去。”
    “是,不曾还。旧的被我粗心弄丢了,找不到了。”
    他顿了一顿,解释道。
    她不再说话,依在他的身边,将脸深深压在他的怀里。
    柳家一夜倾覆,小柳氏也死了,还是她亲手杀的。可是她一点儿也没有复仇该得的快慰之感,反而陷入了一种极为强烈的不安定的感觉之中。仿佛下一刻,随时便会有什么新的可怕的不祥将会轮降到她的身上。她此刻分明已经倦极,想睡一觉,或许醒来,那种叫她深心里暗觉惶恐的念头便会消失。但闭上眼,耳中便刺响着小柳氏歇斯底里的怨毒的恶咒之声,眼前又浮现出一滩从废宫的门缝里慢慢流到残破石础前的污血,还有阿耶,他那触手冷冰的枯瘦的手……
    “裴郎,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离开我……”
    她整个人忽然又被那莫名的不知何来的巨大无力之感紧紧攫住了,在片刻后,控制不住自己,用压抑的声音低语。
    他仿佛一怔,很快,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应道:“我答应你。”
    “我不信……”
    暗夜里,她喃喃地说,身子压着他的一臂,朝他更紧地依偎了过来,双臂柔若无骨,如打湿了的草那样,攀抱住了他的脖颈。
    “我不信。”她的语气带了几分固执。
    “裴郎你证明给我看……”她又似呓语般地纠缠着他。
    静默了片刻之后,他剩的还能动的一只手开始解起腰间的蹀躞带。抽出后,随手再抛在了几上。
    在蹀躞带的铜扣和刀柄鱼符相撞发出的一声短促而轻微的碰撞声里,他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嫮儿……”
    终于,他用微微战栗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叫出了这个他在今夜之前只在心里想过的名。
    这完全不在他预料之中,临时莫名便发生的情动,却令裴萧元感到了一种此前从未曾得到过的分外的酣畅和快慰之感。它不同往日,它如发自他心魂血髓的深底。到了后来,他已是记不清到底叫了她多少声的嫮儿,要她回应。
    在她一声声压抑而缠绵的裴郎的应声里,那长夜未央,欢爱永续,仿佛也再不是一个绮梦了。
    宫漏报过四更。她终于在他身上耗尽了身体里剩的最后一丝丝的残余力气,再不用困于驱之不散的胡思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裴萧元仰在紫云宫西殿隅角这小阁间的窄榻上,胸膛起伏,待到喘息平定,热汗也缓缓消去,他睁眸,悄然坐起身,用被衾将她的裸身仔细地掖裹好,随即,自己翻身下榻,动手一件件套回衣裳,系了腰带,穿好靴袜,再系上刀和鱼符。收拾完毕,他轻轻开门,步出这小阁间,向着值守在殿隅里的杨在恩交待了声,吩咐她若醒来,告诉她,他另有要务在身,需去缉捉尚未归案的叛朝余党,随即步出紫云宫,向着宫门行去。
    长安从太子逼宫起,便再次施行严格宵禁。包括坊内,禁止任何擅自的夜间活动。有违令者,一概当逆党处置。
    他自是例外。他独自一人悄然停在一所进奏院的门外,叫开,走了进去。
    因了宵禁令,整间进奏院内漆黑无光,连灯笼也不见一盏。
    后院,月光从开着的一面窗中漏入,映出床榻上的一条身影。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已是熟睡。
    裴萧元推开虚掩的门,闭闩,入内后,走到窗前,将窗户紧紧关闭,再擦擦地打了几下火石,点亮一盏残烛。
    在烛火渐亮的光照里,他转向榻的方向,盯了片刻床上的人,冷冷发声:
    “起来,我有话问你。”
    第117章
    承平应声,慢慢睁目。
    他没动,依旧那样四仰八叉地仰卧在枕上,睁着一双满是醉意的红眼,和裴萧元四目相对。
    “怎的想到来我这里了?”
    终于,他开口,长长伸了个懒腰。
    “听说外面这几日乱得很,抓人,杀人,长安城里血流得到处都是。你应当忙得很。”
    “你也知道,我这人天性爱热闹。要不是害怕出去了会被长公主一刀砍死,只能这样躲在家中避祸……”
    他指了指床边几上凌乱倾堆着的七八只酒壶。
    “我必也是要去看看的……”
    他话音未落,只见裴萧元探臂,五指攥住他身上那件皱巴巴的衩衣衣领,一下便将他整个人拽坐起来,粗暴地拖到了床沿之外。
    “那日在禁苑,我走之后,你又干了什么?”裴萧元问。
    承平被他攥得呼吸不畅,艰难地扭着受勒的脖颈。
    “你……你先放开我……”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
    裴萧元一把撒开。
    随他松手,烂醉的承平坐不稳身,晃了一下,人便扑跌到了床榻前的地上。他挣扎了几下,终于爬坐起来,歪歪扭扭地凭靠在身后的几上,这才稳住身体,接着,他仰起头,又盯着对面的裴萧元瞧了片刻,唇角慢慢上翘,最后弯出了笑意。
    “呃。”
    他打了个酒嗝,招了招手。
    “裴二你来了正好,且和我说说,如今外头情况如何了?我请你喝酒……”
    他胡乱地往后探臂,去够身后几上的酒壶。
    裴萧元忍无可忍,上去,端起一只还剩半的酒壶,弯腰朝着承平那张仰起的脸便浇淋下去。
    酒液灌进承平口鼻,他呛住,痛苦地弯腰,咳嗽了起来,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裴萧元看着终于止住咳的承平,扔掉空壶冷声道:“清醒点了吗?”
    “回答我的话。那日后来你又干了什么?康王……”
    说到这里,他抑不住心中那已暗忍了数日的隐怒,蹲下身,猛地掀起承平还耷垂着的脑袋。
    “康王是不是你杀的?”
    他压低声,一字字地逼问。
    承平歪着脸,和他对望着,慢慢地,面上那惯挂着的玩世不恭的笑意消失。
    “怎么,你心疼?不愿意康王此刻便死?”
    他的醉眼依旧通红,然而目光却变得锐利,盯着裴萧元,忽然如此说道。
    裴萧元皱了皱眉:“勿指东画西。回答我的话便可!”
    “公主当真是我见过的最为聪明的女子。”
    承平却继续端详着裴萧元,点了点头。
    “当初还在苍山之时,她叫我助她,让你做她驸马。看来她的目的达到了。我是真的后悔,我就不该帮她的!当时我本也不愿,然而对着那样一个美人,一时糊涂,还是应了下来。我色相迷心也就罢了,我还以为你和我不同。怎的原来你也和我差不多,是个见色忘义之徒?驸马做了几日,你便忘记你的来路,真将自己当成李家之人,痛李家之痛?”
    他抹了把还挂在脸上的亮晶晶的酒液,指着裴萧元哈哈大笑。
    “裴二,你变了。你和从前不一样了。难道你自己竟都无知无觉?”
    “所以,人真是你杀的?”
    裴萧元神色阴沉无比。
    他并未回应承平的那些疯醉之言,只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
    承平止笑,抬起眼点头。
    “是,是我杀的!”
    裴萧元一顿,缓缓从地上直起了身。
    “你为何要这样做?”
    承平面不改色。
    “他是你仇家之后,早死晚死,都是个死!更不用说,万一将来由他继位,你便要完,不如我替你早些杀了,免除后患!何况柳策业那些老家伙,谁都知道圣人已是容不下他们了,他们唯一出路,就是和圣人刀枪相见,可偏偏还是缩手缩脚。那日和你分开,我本是要走的,恰好遇上康王,还口出不逊。上天既然叫他撞到我的手里,我自然要帮忙推柳策业太子他们一把,免得到时他们又怂了回去,不敢动手,拖拖拉拉,到底还要等到何时!”
    “此为我之事!我早就告诉过你,无须你插手!”裴萧元厉声说道。
    “以你我的交情,你裴二他日若是沦为他人刀俎上的鱼肉,我能独善其身?”承平应。
    寝屋里陡然沉寂下去。
    “阿史那,你休想瞒过我,你还是没说实话!你这么做,到底意欲何为?”
    半晌,裴萧元再次凉声发问。
    承平此时扶着几,从地上站了起来。
    “还需我特意再说吗?你心里分明清楚的!”
    他迈着醉步,晃到了窗前,啪一声,一肘重重击开被裴萧元闭锁的窗扇,那力道之巨,令窗扇骤然断裂,几根翘出的木刺深深扎入他的肘臂,血立刻洇染了衣袖。
    他却浑然未觉,扬起血袖,手指着窗外。
    青天之下,远山叠嶂,一片黛影。
    他回过头。
    “你看看,这壮丽的江山!繁华而伟大的长安!凭什么就是李家独有?”他的双眸精光闪闪。
    “我生平没服过谁,你裴二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你为什么不自己谋取这一切?女人也好,长安也好,只要你要,我便是再喜欢,也无条件让你,为你助力,心甘情愿!”
    “做驸马当真这么好?你甘心一辈子被李家人所用,替这所谓的圣朝卖命?别忘了,圣人的手上,或许就沾着你父亲的血!至于公主,他日你若自己主事,难道你还捏不住一个女人?”
    他踉踉跄跄,走回到了裴萧元的面前,搭掌,一把握住他臂。
    “裴二,我等着你。但是,你若真的不取,我便——”
    寒光动处,裴萧元已握刀架在了承平的脖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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