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爱生气,关我什么事?”
    他不再应。
    絮雨将他原本搂搭在腰上的那只手臂推开。
    “你真讨嫌!我最恨话说一半的人!你倒是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叫你气昏头了?”
    “我又说错话了。公主你当我没说罢。总之全是我的错!公主你睡罢,我不扰你了。”
    他也没再强行再抱回她了,非但没有,反而退开了。接着,他时不时地在她身边辗转反侧。
    絮雨忍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踢了他一下。
    “你作甚?翻来覆去,叫我如何睡觉?”
    “早上不该抬那床的。肩上痛,睡不着。”他道。
    絮雨一怔,起初疑心他说这话别有用意,然而再一想,他的肩伤本就不轻,即便养到了今日,统共也没几天。那床的分量极重,他情急之下发力抬床,一时没控制好,牵到伤处也是正常。何况今夜又弄湿了。
    她爬了起来,要下床点灯。
    “我瞧瞧。”她口里说着,要从他身上爬过去,忽然他伸手过来,抓住了她的臂。
    “不用了,我忍忍就过去了。”他闷闷地道,将她按回在了枕上。
    “公主,你真不知道我当时为何那样生气吗?”他跟着问。
    “我又不是你腹中的虫,我怎么知道!”
    她再次坐起身,“还是点灯,我瞧瞧罢。伤可不是能玩笑的事——”
    话音未落,被他又一把揿倒在了床上。
    “你这人!说痛的是你!不叫我看的,又是你!”
    “往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他恍若未闻,只沉声道。
    “什么话?”她依然装作不觉。
    “公主你知道的——”他低低地道。
    “我不知道!”她应。
    “还在甘凉之时,那日在我伯父书房的门外,第一次见到你,我想我大约便是喜欢上你了……”
    片刻之后,絮雨忽然听到他如此说道。
    必定是黑夜,才会叫男子变得油嘴滑舌,大胆无比。
    絮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这样的一句话,竟会从他的口中说出。
    因他话,她的一颗心早已噗噗跳得如打在了屋顶的一片骤雨,然而下一刻,她却听到自己应:“我才不信!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第一眼便对我……”
    “是真的。公主你尽可以嘲笑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生出一种感觉,你便是长在了我心头的那种模样。”他继续轻声地道。
    “当天我陪承平打猎回来,伯父却告诉我,你拒婚了。听到这消息时,我应当是有些失望的。自然了,绝不能叫你,或者叫伯父、承平他们知道。后来我将你认作义妹,到处找你,除了出于歉疚,或许也是希望能再遇到你。就算不能娶你为妻,能将你当作义妹,为你做事,也是好的……”
    他不知为何,说着,说着,自己忽便急躁情动了似的,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嘴寻到她的嘴,带着几分如要将她揉碎的力道,亲咬起她。
    絮雨彻底地呆住了。
    他呼吸很快转为急促,黑暗中,她穿回来的衣裳再次褪落。
    “今早我对陛下说,我会尽我全力,护公主一生。我没有骗他,一向以来,我便是如此想的……”
    “慢些!你慢一些!”她被他弄得不禁轻声惊呼,又呜咽了一声。
    “此刻你当知道,我昨晚为何那样生气了吧?”
    他却不顾她的恳求,咬着牙,比之方才更甚,迫她在黑暗中受着来自于他的力道。
    “你分明知道我喜欢你入骨,便拿捏着我,逼我入了你的套。你却又不对我好!还和我说着那样的话,要将我推给别的人!”
    “公主,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故意气我?我能不能生气?”
    絮雨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在袭来的没顶似的意乱情迷里,她唯一还能做的,便是伸出自己的两只雪臂,哆嗦着,紧紧回搂住了这个在她耳边说着动人情话的裴家郎。
    四更的宫漏声起。
    他终于心满意足,搂着她,沉沉地睡了过去。
    絮雨身体也已是倦乏至极,然而不知为何,却竟迟迟还是了无睡意。
    她静静蜷在他火热的胸膛前,闭目,听着他发出的均匀而沉稳的呼吸之声,蓦然惊觉,长安秋夜的这个下半夜,寒凉已是不浅了。
    第110章
    禁苑南起宫墙,北临渭水,自汉朝起,便被围圈作了皇家私苑。内中除有贯连而过的大片山林草场,数十处供帝王消闲游乐的宫殿苑所、亭台楼阁,亦设有养马的天龙厩和兽坊,豢养虎豹象犀等猛兽。
    不但如此,北府禁军的衙署也设在此地,与南衙十六卫一道,一北一南,共同拱卫皇宫和长安的安全。
    仙榴宫位于当中地势最高的一片被称作龙脊原的高地之上,对面一汪凝翠湖,沿湖陂行出去数里地,是绵延环绕的林场,位置隐秘,而登上当中最高的一座以公主旧号命名的簪星楼,则又能将周围全部景观收入眼底,可谓是禁苑当中最佳的一块地界。
    次日,昨夜被落在永宁宅里的贺氏、杨在恩、青头等人也到来了。
    公主和驸马新婚燕尔,如何晨昏相对,又如何如胶似漆,自不必多说,只看到来此的头三天里,二人寸步未出宫门,直到几日后,方现身出现在了附近,或泛舟碧湖,或骑马游玩,但无论去往哪里,驸马必紧随在公主身畔,两人形影不离。如此又过了几日,驸马假期进入后半程,李婉婉和卢文君也被接了过来。
    随着两位郡主带着随行到来,原本清幽的这个地方一下便变得热闹了起来。郡主和婢女们荡秋千,采花,斗草,从早到晚,女孩们的娇音细语不绝于耳。
    再过两天,新安王李诲和郭果儿也来了。
    全是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聚在了这个他们此前从没来过的神仙乐地。姑姑又温柔可亲,有求必应,每日里自是笑声不断。连原本郁郁寡欢的卢文君,慢慢地,脸上终于也开始露出了些笑容。
    这本就是絮雨将他们都邀来此地小住的初衷,想让卢文君散散心,这日听到李婉婉又提打猎,没等她说完,几人就都眼巴巴地望来,想必是齐齐商量好,推李婉婉出来说话而已。想着没几天就要回城了,便和裴萧元商议了下,他一口说好,于是应了下来。
    卢文君的父亲在门下省任职,其族兄卢景臣却担任着北府禁军将军的职位。近来或是察觉到朝堂里的气氛异样,知自家儿子不大灵光,平日懵懵懂懂,只知和那一帮卫中子弟吃喝玩乐群殴打架,怕继续留在南卫里,不知哪天就会惹祸,先前和长公主商议了下,将卢文忠调到了禁苑天龙厩里,叫他跟着尚乘局的一个奉御做事,又叫就在近旁的卢景臣也看着点,好叫儿子磨一磨性子。
    卢文忠父系是手握实权的士族名门,母亲更是贵为长公主,平日在卫中八面威风,出去了,是连猫儿狗儿都要让给他让道的主,突然间身份大变,被迫来到禁苑养马,几乎如同被关在了里面,不得自由,自是闷闷不乐。这几天知道妹妹几人被公主姑姑接来散心,羡慕不已,得知这个消息,赶忙叫人选出几匹好马,亲自送去,于是顺理成章,也加入了行猎的队伍。
    翌日上午,天高气爽,絮雨和裴萧元领头,带着众人出行。除去李婉婉李诲姐弟、卢家兄妹等人,同行的随卫、阉奴、婢女等自然也是少不了,一行数十人,皆鲜衣怒马,正沿着湖畔骑马向猎场方向行去,忽然宫人从后追来报事,康王来了。
    絮雨和裴萧元对望一眼,率众停马。
    康王今日也穿一身骑射劲装,银衣白马,眉目飒爽。他带着几名护卫和阉奴,纵马疾驰来到近前,翻身下马,疾行到二人马前,行礼过后,口里亲热地喊着阿姐姐夫,说自己早几日前就想前来拜望,又不敢贸然打扰,听说他们今日带着新安王等人游猎,便不请自来,希望能够加入。
    “自阿姐回朝之日起,我便无时不刻盼望着多和阿姐亲近。如今阿姐成婚,姐夫又是弟向来崇敬之人,难得有今日机会,恳求阿姐姐夫,也带我同行可好?”
    康王和宁王府姐弟从前固然算不上经常往来,但与李诲小时是在宫中是一起读过书的。至于与卢家兄妹,在曲江池沉船意外发生之前,关系更是亲近。
    他说话的功夫,李婉婉和李诲都已下马行礼。
    卢文忠也领着妹妹卢文君向康王见礼。卢文君应是还记恨上次沉船的事,态度冷漠,虽照着礼仪行礼,然而正眼都没看一下康王。康王看去浑不在意,只用渴盼的目光注视着絮雨。
    康王突然这样到来,开口请求同行,不管他私下如何做想,这举动本身,除了有些冒昧之外,倒也算不上是多大的不妥。
    将来会是怎样,尚未可知,但如今,康王还是自己阿耶的儿子,她的阿弟。便是不给康王面子,看在阿耶的份上,她也不好直接回绝。
    她应好。
    康王面露喜色,朝着絮雨和裴萧元再次行礼,随即翻身上马。
    正是草深兔肥的季节,一行人穿过附近的一片林子,来到一处地势平缓的猎场。
    这是昨日裴萧元亲自先行过来选定的地方,目的自然是为保证今日带出来游玩的两位贵女的安全。絮雨对射猎并无多大兴趣,不打算参与,只在附近观望。他指挥卫兵将野兔山鸡之类的小猎物围住往中间赶,两位郡主分别在李诲卢文忠的陪伴下发箭。玩了半日,二人各射出几十发箭,都有收获。李婉婉因在家时练习射箭,箭术本就不错,打中了不少冲到附近的山鸡野兔。卢文君的箭术不如她,只射中两只因太过肥硕跑得不快的山鸡,但也心满意足,十分高兴。
    过午,秋阳热晒起来,猎场无所遮蔽,二郡主渐热,开始乏饿,裴萧元便命卫兵收阵,一行人回到了搭在附近树林旁的帷帐里歇息。在中间一帘紫色的帷帐内,众婢环绕服侍,二郡主一左一右地坐在絮雨身旁,饮着甜淡酪酒,吃着食物,说说笑笑,心情极好。
    裴萧元等在附近的一丛树荫下。风不时将帐内她和二少女所发的隐隐说笑声带来,他耐心地等着。终于,二郡主在婢女的陪同下走出,入了她们自己的帷帐,开始休息。
    他走进紫帐,屏退里面剩的人,自己解了束缚了他大半天的蹀躞带,扯开衣领,接着,一言不发地揽住她腰,带着,一起倒在了她正坐着的一张织满连珠对鹿花纹的长绒地簟之上。
    只听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随即便闭了眼,一动不动。
    絮雨往他颈下塞了一只用晒干的忍冬和菊瓣填充的小枕。他躺了上去。她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过去问他:“怎么了?很累吗?”
    起初他没应,过了一会儿,就在絮雨以为他真的倦了想睡觉,只听到他喃喃地道:“她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她一怔,见他睁目转向自己,唇飞快附耳,用极低的声音道:“你莫误会。并非是我不愿留她们,只是你阿耶准我的休假也快到了。没剩几天了。”
    两位郡主被她接来后,不可避免地,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便少了。此前的几日,一直也没见他对此有任何反应,她还以为并没在意。原来只是忍着没提罢了。
    她忍不住暗笑,随即,亦附耳回去:“方才已和她们说好了。明早就送她们回。”
    他应当是深松口气,接着,双臂伸来将她搂住,反压在了枕上,低头待要亲她时,幄外传来杨在恩的通报之声:“公主,康王求见。”
    康王入帐。待裴萧元走了出去,对着絮雨,他不再矜持,先是吹捧一番,接着,说自己近来新搜罗到几件奇珍,来这里前,已派人送往永宁宅了,希望她能笑纳。最后,康王终于隐晦地道出了他此行的来意,原来是想探听皇帝的虚实,对群臣如今正议论得厉害的关于太子刺杀驸马一事,究竟是什么态度。絮雨推说不知。他也并未气馁,接着又说,据他所知,昭德皇后当年消失得不明不白,极有可能尸骨不存。如今的那座陵墓,也只是一座衣冠冢。造成这一切的罪魁,应当便是柳后和柳家之人。
    “只要阿姐肯助我一臂之力,我愿对天发誓,将来,不但要为阿姐和昭德皇后报仇,更要将阿姐奉为我至亲至贵之人,保阿姐一生荣华!”
    康王信誓旦旦。
    裴萧元出来后,依旧停在方才他立过的那一片树荫下。此时二郡主和李诲等人都在各自的帷帐中休息了下去,除去午后风过林子的声音,耳边静悄悄的。
    忽然,他的视线被天上正在盘旋的一只雕影所吸引。那雕儿飞得极高,倘不留意,看去便如空中的一只普通雀鸟。他仰面望了片刻,收目,招手唤来护卫,命守好岗哨,自己便转身,往树林方向走去。才走到十数丈外的一条被杂草覆盖羊肠野道上,他便停了脚步,立了片刻,最后,慢慢转头,目光投向一丛杂木后的一个角落,压低声,轻叱:“出来了!你还躲什么!”
    随他话音落下,果然,那角落后探出来一张笑眯眯的俊脸。
    承平朝他走来,叹气:“我就是怕雕儿会在你这里泄我踪迹,故意叫它离我远些。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怎么来了?”裴萧元问。
    承平扬眉:“裴二,你不会以为北府里就没有我的兄弟吧?叫他们行个方便,又有何难?”
    “我是问你,你偷偷摸摸跟来这里,意欲何为?”
    裴萧元皱了皱眉,纠正他那一句或是明知故问的回答。
    第111章
    承平显是丝毫也不在意友人这问话当中所隐含的不悦,不由分说,五指攥住了裴萧元的臂,观看了下左右,确定周围无人,将他强行拽到自己方才隐身的地方,这才撒了手,低声道:“我有事想找你问。前些天一直没见着你,打听了下,才知你和公主来此小住,我等不住,便自己过来寻你问。”
    “圣人此次祭祖之事,是否另有意图?”
    承平丝毫也无停顿,径直问道。
    日光自树梢荫顶的缝隙间透漏而下,印在了承平的眼底,令他目光微闪。
    裴萧元和他对望了片刻,道:“十一月初日祭祖,不是皇家传下来的规制吗?年年如此。你曾在长安为质,几年前又来过,对此应当知晓,何以如此发问?”
    承平笑道:“前些天的那场朝会,你人是不在,但发生了什么,你必然是知道的。谏议大夫苏士明等人,先是弹劾韦居仁放纵亲眷侵占良民田舍,又弹劾柳策业的孙儿为了争道,曾当街打死过人,赔了几个钱便了了事。这些都是经年旧事,原本早就没人提了,如今苦主却突然跑去衙门告状,还叫谏官们知道,公然在朝堂上为苦主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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