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又说,却不动。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他甚至没太听懂她的话。她确认这家伙是真的醉了。
    她只好走到他的身后,去找他腰间的荷包。他闭上眼睛,任凭她在自己身上翻来翻去,最后摸出一块碎银“嗒”地搁在桌上。
    “付好了。”她摇了摇他,“快起来。回家啦。”
    他连“嗯”一声都懒得,闭着眼睛让她摇晃,满身都是清冽的酒香气。
    “你这个人怎么说醉就醉啊。”她很无奈地说,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一动不动了,她又叹了口气。她伸手拉起他的袖子,拖着他起身往前走。他闭着眼睛跟她走,安安静静的,温顺又乖觉,像个听话的布娃娃。
    小小的酒肆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挤过人群。头顶燃着一盏又一盏摇曳的烛火,两侧满是酩酊大醉的酒客,琵琶声恍若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雨,纷纷落进他们的衣袂之间。
    姜葵推开门,拉着那个醉乎乎的人。
    门在身后合上了,喧嚣如潮水褪去,街上寂静无风。
    她在灯下仰起头,雪白的花瓣冉冉地飘落,停在她的面前。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接,忽地发觉落在掌心的不是花,而是一瓣晶莹的雪。
    “看,”她对身边的人说,“下雪了。”
    漫天细雪纷纷扬扬地下落,白茫茫覆盖了远山近树。人家屋顶上铺满了洁白的雪色,青砖地面上镀了一层莹亮的微光。
    天地之间寂静如许,又仿佛有隐隐的天籁传来。
    她拉着那个人走在长街上,新雪落满他们的肩头。
    屋顶上挂着一盏微黄的灯,拉长了两人的影子。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彼此依偎交缠,像是要一直相伴到天明。
    那个初雪的夜晚,他们走过了很长的路。
    她带着他去了东角楼巷,领他进了裁缝铺子上的阁楼。他在半醉半醒间,梦游似的任她拉着走,被她推到床上躺下,盖好了被子。
    他一倒在床上就睡熟了,深阖着眼睑,身上笼着淡淡的酒香。他的睫羽上凝着雪花,被她伸手轻轻拂去,在指尖化作晶莹洁净的水,在暖风里慢慢散去。
    “明天见。”她站在门口,熄灭了灯。
    -
    翌日清晨,姜葵坐在窗边擦拭她的枪。
    昨夜她回东宫的时候,谢无恙还没到,据顾詹事所说,他是在从温亲王府回宫的路上因落雪而耽误了。
    她昨夜睡得很沉,只隐约记得夜深时有人推门进来,在床边的榻上合衣睡去。清晨醒来时,谢无恙躺在榻上,背对着她,被子遮住大半脑袋。
    她擦好了枪,用一卷白麻布缠好,起身走到榻前盯着谢无恙。
    ……他的耳廓慢慢地红了。
    谢无恙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温和地问:“夫人何事?”
    “我要离开东宫几日。”她说,“具体事务我已经同顾詹事说过了,他会一一安排。他拿不准的事,再来问你处理。”
    “好。”他微微颔首,没问她要去哪里。
    姜葵提了枪站在窗边,停了一下,转身回望他,叮嘱道:“岁寒天冷,你又抱病,要注意饮食,按时吃药。”
    “好。”他颔首。
    “还有,”她的语气严厉,“不许偷吃凉膳。”
    他偏过头,“……好。”
    谢无恙闭上眼睛继续睡了,姜葵提起枪翻窗而出,前往北亭桥上。
    北亭桥在北城墙附近,是一座经年未修的断桥,十八桥洞断在第九洞处,下方是一池静水,镜面般反射着天光。蒲柳先生做生意时常来此处,坐一架马车停在断桥之上,在晚风中与江湖侠客低声交接。
    冬日清晨,阁雪云低,远山新晴。淡淡的薄光落在桥上,下方池上浮着一层冰,积了浅浅一夜的雪。岸边树上凝着一点霜色,几只雀儿拍落积雪,扑簌簌飞上枝头。
    一个人影自远处慢步而来。他穿着一身玄黑宽袍,随意搭着一件大氅,腰间插着一柄长剑,手里提了一个酒壶,懒懒散散地走在长街上。
    一捧雪从树梢上坠落,“啪”地碎开在青砖路上,街上的人忽地不见了。
    “你迟到了。”
    桥洞下的女孩撇起嘴,不悦地瞪着面前的人,“都怪你昨天喝醉了酒。”
    “怪我。”祝子安笑道,“不过时辰还早,慢慢走也够。”
    姜葵抓起他手上提的那个酒壶,掂了掂分量,不满道:“那你还带酒?”
    “少侠行行好,酒还给我吧。”他懒洋洋地说,“冬天太冷了,喝点酒暖身。”
    他补了句,“不会再醉了,我能把握分寸。”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他表现出一副怕冷的样子,轻轻搓着手,似是有点冻僵了。于是她把那个酒壶塞回他的手里,严厉地说:“尽量少喝。”
    “遵命。”他笑了一声,收起酒壶,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走吧。”
    “不坐马车么?”
    “去城门口坐大车。”他答,“洛十一已经在前面跟着了,我们慢慢尾随上去。”
    雪后初晴的阳光下,两个人肩并肩走过寂静的长街,两侧屋顶上积雪簌簌滑动,头顶的天空洁净如琉璃。祝子安侧过脸,身边的女孩走得安静,抱着白麻布的包裹,发梢蹭到了一粒雪子。
    他的手指动了动,没有伸出去,静静等着风把她发间的雪花吹落。
    “你是第一次离开长安吧?”他问。
    “嗯。以前最多也就到灞桥了。”她点点头,“我从来不知道长安之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你呢?”
    “我很少离开长安。”他笑笑,“不过我去过东都。”
    “也是坐大车去么?”
    “大车哪里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他笑了一声,“我是坐船去的。从渭水出发,沿着黄河行船,就到了洛阳。”
    “真好。”她说,“我没坐过那么久的船。”
    “很无聊的。”他想了想,“不过你喜欢的话,以后带你去。”
    “真的吗?”
    “真的。”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聊着,两个人在城门口等到了大车。
    那是平民百姓搭的马车,一车厢里能乌泱泱坐满许多人,一个铜板子上一个人。
    大车是随叫随到的,没有什么特定的站点。有的前往潼关,有的前往华州,有的去得更远,一路往秦岭而去,翻越漫漫的山路,朝着蜀中的方向。
    冬至前后放足足七日的假,出城的人络绎不绝。车厢里面挤满了穿着粗麻布衣与草编履鞋的人,有的挑担赶往郊外贩卖瓷器,有的包着点心去乡下拜访亲戚。
    祝子安带着姜葵挤在人群里排队。他在上车之前往一位小童的手里搁了两个沉甸甸的铜钱,然后拉起姜葵随着人流朝拥挤的车厢里走。
    他们坐在大车的最里头,靠着几个摆满土鸡蛋的竹编篮子。祝子安倾身推开了身边的小窗,让微凉的晨风吹进来,散去一点浑浊的气味。他满意地点点头。
    “祝子安。”她忽然想到。
    “嗯?”
    “你以前说要坐大车去旅行,就是要坐这样的大车吗?”
    “嗯。”
    他点头,“像这样带上几个铜板子,来了大车就坐上去,也不用管去什么方向。坐累了就停下来,去乡野里逛一逛,寻个人家讨盏茶喝,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你知道,书经里有一句话,”他低头想了想,“‘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等我洗手不干了,就想过这样的日子。”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他渐渐开始犯困,抓起大氅盖在脸上,歪着头靠在窗边睡觉。
    姜葵转头盯着埋在大氅下的人,有点不解:“你什么时候养成了蒙着头睡觉的习惯?”
    “嗯?”大氅下面传来回答,“我没睡觉,我是在想事情。”
    她叹了口气:“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是睡觉好不好?”
    “好吧。”大氅下面又传来回答,语气很诚恳,“最近发觉睡觉的时候会被人盯着……太可怕了。我会睡不好。”
    “我会盯着你吗?”她愣了一下,“……实在抱歉。”
    “没事。”大氅下的人翻了个身,睡着了。
    雪后晴天里,大车一路晃到了郊外。姜葵隔着大氅拍醒了祝子安,他从下面探出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然后拉着她下了车。
    “晨间收到洛十一的情报,将军府会停在三家店。”他边走边说,“我们今晚去那里。”
    他在路边喊住一位放牛的老伯,用一小包碎银换了一辆牛车和一件蓑衣。他披上蓑衣,戴着一个草编斗笠,翻身坐在车座上,轻轻拉着一根撇绳,引着牛车缓缓前进。
    姜葵抱膝坐在他车后的木板子上,托着腮看他像模像样地赶牛车。
    当当的铜铃声里,大青牛不紧不慢走在路上,拖着木板车碾过田野间的小径,远处是群山环绕,白雪皑皑,无垠的原野上长风流遍。
    许久之后,天空尽头落起了细雪,纷纷扬扬地飞在原野之上。
    “啊。”祝子安仰头看天,“下雪了。”
    他有些苦恼,“没带伞。早知道多要一件蓑衣了。”
    “没事。你继续赶车就好了。”铜铃声叮当,姜葵听得困了,打了个呵欠,“我想睡一会儿。”
    “不行。你会淋湿的。会着凉的。”他很严肃,“我们等雪停了再走吧。”
    他停了牛车,放下手里的撇绳,转身跳到木板上,坐在姜葵的旁边。
    她倦倦地耷拉着眼睑,朦胧间忽然听见窸窣的声音。她抬起头,身边的人撑起那件蓑衣,轻轻把两个人一起盖在底下。
    蓑衣底下,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头顶上是纷纷的落雪。一层又一层的雪花堆起在原野上,慢慢把一切声音都掩埋,只剩下孤零零的牛车和牛车上的两个人。
    无边又无垠的雪里,堆积着洁净无暇的白。
    “你听。”蓑衣底下,那个人悄声说,“落雪的声音。”
    他笑起来,“等我们回来,去点雪灯、堆雪人,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___?(评论区负责接下句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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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尚书·武成》:“(武王伐纣之后)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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