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认真,竟让霍野无端生出些紧张,放下船桨,霍野倾身接过,准备送进河里时,又停住手。
    宋岫轻声,“大人?”
    霍野:“……劳烦借笔墨一用。”
    水面起伏,他的腕子却很稳,与平日书写密报的袖珍小楷不同,笔走龙蛇,落下两个挥洒自如的大字:
    霍野。
    ——如果这世上真有所谓幽冥地狱,如果早逝的父母还记得他这个孩子,希望此灯能照亮前路,引他们轮回。
    待那朵写了活人姓名的莲花随水远去,霍野收好笔墨,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多犯忌讳的事。
    偏青年没指责他的出格,反而摸出他放进船舱的两坛酒,“来一杯?”
    霍野不赞同地蹙眉。
    顺应军中喜好,青年专门嘱咐他买了最烈的烧刀子,上回一杯梨花白都能呛到对方,咳得昏天黑地,这人居然还敢胡来?
    “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先斩后奏,宋岫咚地一声拔开酒塞,“只要大人替我保密,肯定能瞒过张院判。”
    末了又不放心地补上句,“大不了在这船上躲到明天再回。”
    霍野:……有时他当真好奇,面前的青年到底几岁。
    “我保证,会慢慢喝,很慢很慢。”手腕使了个巧劲儿,青年出其不意,咻地将另一坛酒丢到船舱外。
    因为知道没有危险,霍野条件反射接住。
    计划得逞的宋岫眨眨眼,“大人身手敏捷,陆某惭愧。”昨晚张院判丢药瓶时,用的也是同样的招式。
    “不过,既然已经接了陆某的酒,便不准再反悔,”近乎耍赖地,他道,接着将半个身子挪到船舱外,“先敬亡魂。”
    明明有九成九的把握抢走对方手里的酒坛,霍野最终做出的动作,却是抬手和青年碰了碰杯。
    半数清液咕嘟嘟地倒进河中,剩下的,宋岫如承诺般浅浅啜饮,笑问,“霍大人,你说路过的鱼会不会醉?”
    广袖宽袍的文士打扮,偏大喇喇举着个红泥酒坛,虽然仍是成年男子单手能握住的尺寸,终究没有玉壶雅致。
    矛盾,却并不突兀。
    京城的风花雪月和燕北的血雨黄沙糅合,于青年身上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两口辛辣的烧刀子入肚,霍野忽然有些懂得,为何得了林静逸那样出挑的“真爱”,新帝仍对青年难以忘怀。
    喉结微滚,他道:“将军可捉来一条看看。”
    十分务实的答案,连霍野自己都感到枯燥,所幸,绝大多数情况下,青年是个极好脾气的人,不仅没嫌他无趣,还相当给面子地扬了扬唇。
    “烤醉鱼,妙哉妙哉,”故意文绉绉地咬字,青年又端起酒坛,“要是以前……”
    之后的字,被涌进口中的琼浆淹没,变得含糊,福至心灵地,霍野记起,驻守燕州的镇安大将军,曾使得一手好枪,叉鱼想来也不在话下。
    但如今……
    任何舌灿莲花的安慰,遇到足够惨烈的现实,都会变得苍白无力,霍野没再言语,仅陪着青年,同饮了一杯。
    每逢节庆,京城都会取消宵禁,今夜亦然,无奈中元总归担了个鬼节的别名,亥时刚至,街上行人就散了大半。
    河面更是仅剩小舟三两只。
    霍野本想顺着来路,将船摇回最初租借的地点,余光一扫,却见青年静静躺于船尾。
    他许是有些醉了,眸色前所未有地透出茫然,看似专注地欣赏明月,实则魂游天外,空洞得厉害。
    芸芸众生,皆是血肉凡胎,再坚硬的人,也会在某一刻,突然感到疲累。
    霍野不愿打扰这难得的安宁。
    哪怕仅有片刻。
    反正他付的银两,够叫青年任性一回。
    细心将空掉的酒坛收拾妥当,放到角落,免得碎掉伤了人,霍野神思清明,动作轻巧,好像先前喝的是水一般。
    再回头,青年已然换了个姿势,侧过身,趴在船尾,一下一下地拨水玩。
    头晕或是被魇住,他垂着眼,整个人快要沉到河里去,霍野呼吸一窒,欲快速上前,又怕惊了对方,得不偿失。
    踮脚提气,一步步缓缓靠近,在青年越发朝外探的刹那,他猛地拉起对方,“陆停云。”
    船影摇晃,呼啦,一盏盏精致的河灯落花般散开。
    青年却全然没有被凶的自觉,“嘘。”
    “我在捉鱼。”
    观其神色,除开被绯意晕染的耳垂与后颈,其余皆如常态,素来敏锐的霍野,居然没能分清对方是否清醒。
    右臂扶在青年腰后免得对方栽下船,他用力把人往自己这边揽了揽,低低,“……我看你才是那条醉鱼。”
    心绪莫名,他没再叫将军。
    却在下一秒被抓了个正着,“好啊,”一本正经,青年仰头望向他,尾端泛红的桃花眼清凌凌,“原来大人想把我烤了吃。”
    第111章
    咚咚。
    胸腔不自然的颤动在这一刻震耳欲聋, 霍野噌地松开环着青年的手。
    他恐怕昏了头。
    逃也似的回身,霍野用力闭了闭眼,想, 堂堂燕北军营的主帅,又怎会被区区半坛烧刀子灌倒?
    最荒唐的是,他竟觉得对方盈盈调侃自己的模样,漂亮得让人心猿意马。
    “大人?大人?”三步并作两步, 霍野弯腰进了船舱,如此反常的举动, 倒激起青年的好奇,果断放弃赏月捉鱼, 跟在他身后, 一叠声, “玩笑而已, 大人躲什么?”
    霍野:……
    个中缘由, 连他自己都分说不清。
    偏偏青年是个执着的,见人闷头往外走,像要去拿桨返程, 索性一把扯住霍野衣袖, 哎呦叫了声, “慢点,我腿疼。”
    霍野立即转头。
    紧接着就撞进一双狡黠的眸。
    “大人果然关心我, ”明知对方此刻的情绪并非恼火,宋岫也不点破,只顺毛般, 温声,“刚刚吓到大人了。”
    霍野忽然感觉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分明是他生出杂念, 做什么要对方软语来哄。
    “……是我低估了将军的酒量,”定定神,霍野道,尽量让自己表情如常,“时辰已晚,我送将军回府。”
    青年却敏锐指出,“大人又叫我将军。”
    霍野淡淡,“将军不也叫我大人?”
    “这话听着怎么酸溜溜,”从善如流,宋岫飞快改口,“霍野,”之后犹未满足,“或者兄长二字更好?”
    霍野耳根一热。
    按资料,他虽与青年同龄,生辰却的确更早。
    “不说话,”亲眼目睹某人在自己面前变成番茄的全过程,宋岫悠悠,“难道真要我学那些小女儿家,喊声哥哥?”
    “陆停云,”生怕对方嘴里再冒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称呼,霍野妥协,“慎言。”若是被旁人听去,不知又要闹出多少像张院判那样的误会,青年再想撇开关系,可能真要跳进黄河里才行。
    但青年却完全没领会他的用意,自顾自点评,“不好不好,听着太凶,还是叫阿岫顺耳些。”
    霍野下意识重复,“阿岫?”
    “是啊,山上朝来云出岫,随风一去未曾回,”暗暗庆幸原主的姓名方便自己发挥,宋岫分分钟编出个合理的解释,“我未行冠礼,无字无号,只能翻翻诗集,挑个顺眼的字出来,留给亲近之人唤。”
    亲近之人。
    霍野脑海中忽然跳出新帝的脸。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准确猜出自己在想谁,青年平静。
    没来得及?
    对方与新帝相识多年,哪会差两句话的功夫?
    灵光一闪,霍野记起青年和林静逸的交谈,——“他曾承诺迎我为后”。
    所以,这是对方打算留在婚礼后的……
    思绪拧满发条般急速运转,霍野绷紧唇角,简简单单两个字,竟如点着的炭火,于舌尖滚来滚去,堵住喉咙。
    “霍兄莫慌,”欲擒故纵,宋岫轻轻,“我与霍兄难得投缘,才说了这许多,若霍兄讨厌,我换回大人便是。”
    此番用词实在妥帖,配合青年后退半步的动作,无端显出两分委屈,三分失落,余光扫过对方低垂的眉眼,霍野开口,嗓音干涩,“没有。”
    宋岫抬头,“没有什么?”
    霍野:“……没有讨厌。”
    前一秒还蔫耷耷的青年瞬间来了精神,“那我们再饮一盅。”
    深刻怀疑对方先前种种尽是为了最后这一句,霍野抱臂,毫无犹豫,“不行。”
    “我瞧街上仍有摊子没收,”指尖朝外指了指,宋岫道,“霍兄划船的技术一流,快马加鞭,应该能买到。”
    被夸奖的男人却铁石心肠,干脆一撩衣摆,坐在船舱中。
    顺带挪挪位置,挡住青年通往船桨的路。
    “好吧,”更进一步的计划彻底失败,破罐子破摔地,宋岫伸出双腕,“霍兄把我抓回去吧。”
    霍野:“再等等。”
    柳暗花明,宋岫惊讶:?
    霍野:“这个时辰,张院判未必睡下。”
    而青年周身酒意尚存,若被发现,定然少不了一番唠叨。
    “知我者,霍兄也,”正愁一会儿回府后该怎么绕路翻墙,宋岫偏头朝后张望,“可惜了那些河灯。”
    霍野:“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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