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好男色。
    手中药碗倏地变得滚烫难耐,烛火幽微,霍野猛然意识到,面前的青年有着副霞姿月韵的好皮囊。
    “不过……”巧合般,青年适时握住他欲要收回的右腕,好脾气笑笑,垂头,粉白唇瓣抵着碗沿,猫似的,轻轻吹了吹,“既然是壮士亲自端来的良药。”
    “陆某愿意苦最后一回。”
    第98章
    大多数情况下, 宋岫不是一个喜欢浪费的人。
    但情势所迫,这回他只能辜负小寿的好意,顺带在心里对御医说声抱歉。
    近来日日替宋岫诊脉的, 依旧是嘴硬心软的张院判,有霍野这么个冷面侍卫盯梢,他根本没想过青年会钻空子倒药,权当对方是元气大损, 虚不受补,笔下的方子改了又改, 再三斟酌,差点把胡子揪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在天气彻底转暖前, 青年胸口那道最深的箭伤, 终于隐隐显出结痂的迹象, 免去了反复溃烂的苦痛。
    期间景烨也来过几次, 却一次都没能和青年说上话,起初他也怀疑对方是故意回避自己,然而, 无论调来多少御医, 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结果:
    病去如抽丝, 患者体虚,嗜睡萎靡乃是常态。
    很快, 在当朝天子的授意下,各种珍稀药材流水般涌进临华殿,不知道的, 还以为里面住了个多尊贵的人物。
    如此大的动静,自然再难瞒住主角受。
    尽管顶了个皇后的名号, 景烨平日批阅奏折的书房,林静逸照样能随意出入,各宫事宜,也由他全权处理,唯独这回,林静逸从头至尾都被蒙在鼓中。
    关于临华殿那位,太监、侍卫、御医……上上下下,所有人皆心照不宣,没一个敢走漏风声。
    等林静逸察觉到异样,时间已经过去半月之久,负责伺候他的小厮更是愤愤,“公子,陛下他不会是有了新欢吧?”
    林静逸摇摇头。
    年少相识,他信任景烨对自己的感情,但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他都讨厌被欺骗的滋味。
    “阿墨,”蹙眉放下手中的诗集,林静逸道,“陪我去临华殿走一趟。”比起从旁人口中听说,亲眼所见的事实才更接近真相。
    名为阿墨的小厮立刻应声。
    他打小陪林静逸长大,哪怕入了宫,也是以自家公子为重。
    此刻正值早朝,景烨不在,敢拦林静逸的人屈指可数,远远地,守在临华殿外的侍卫统领就瞧见那副皇后独享的銮驾,登时一个头两个大,暗暗叫糟。
    借口闭目养神、陪小十二在识海追剧的宋岫却很高兴,【终于来了。】
    整整半个月,这搅动一潭死水的变数再不出现,他怕是真要闲到发霉。
    4404按下暂停键,【你觉得林静逸会帮陆停云?】
    【总要试试才知道,】迅速过了遍原著剧情,宋岫默默祈祷,【希望这次的主角受,别是个一心捉奸的恋爱脑。】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临华殿外便热闹起来,侍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看似恭敬,实际却堵死了林静逸的去路。
    原本守在廊下打瞌睡的小寿亦被惊醒,忧心忡忡地向外张望。
    “大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上此等无赖做法,缺少武艺傍身的阿墨气急,“看来各位大人是没把我家公子放在眼中。”
    侍卫统领垂头,“微臣不敢。”
    宫中皆知,皇后素来是善良宽厚的好脾性,得罪对方,总要强过得罪陛下,君命在上,想来前者不会执意与他们为难。
    果然,听到这话,一旁的林静逸很快开口,“阿墨,退下。”
    松了口气的侍卫统领暗自庆幸,余光瞥见那绣有暗纹的袖口垂落,还以为对方是想扶起自己,诚惶诚恐欲谢恩,没等出声,腰侧的佩剑便被当啷抽出。
    “好重。”冰冷锋刃虚虚抵住侍卫脖颈,林静逸认真点评了句,同往日一般温和的语气,偏偏让前者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
    摩西分海般,所有人安静如鸡,手脚麻利地、为提剑的皇后让开一条路。
    吱呀——
    抬脚迈过朱红宫门,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安静得反常,皱皱鼻尖,林静逸四下瞧了瞧,总算找到个会喘气的活物。
    十四五岁的小太监,瘦弱,脸生,大概是被他手里的剑吓到,面上血色全无,偏还牢牢用身体护住后头的殿门。
    林静逸很想说,自己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寻一个真相,看一眼就走,可他此刻的模样,实在难以叫人信服。
    无奈叹息,正当他准备松手丢掉佩剑时,殿内突然传来一道虚弱的男声,“小寿,咳咳,请客人进来。”
    那嗓音沙哑得厉害,莫名让林静逸感到耳熟,心中疑虑愈甚,他定了定神,走近,偏头,终是借着阳光,看清了殿中人的长相。
    阿墨没忍住,“陆、陆……”下意识地,他想叫陆将军,记起那枉死的三万冤魂,又生生咽下。
    林静逸亦是惊讶。
    不只因为一介死囚、竟堂而皇之地住进皇宫,更因为青年此时的模样,与他印象中的陆停云大相径庭。
    苍白,脆弱,对方再没有昔日银甲红袍的威风,恹恹地倚在床头,瘦骨嶙峋,好似一戳便破的纸张。
    面对阿墨明晃晃的警惕与敌视,也仅是平静抬了抬手,“坐。”
    林静逸倍感荒唐。
    他知道,陆停云有从龙之功,曾为大靖立下汗马功劳,但错就是错,景烨如此徇私,视律法为何物?
    “你在生气,”仿佛对他的态度十分好奇,青年先发制人,慢吞吞问,“为什么?”
    “因为景烨金屋藏娇?”
    林静逸顿时睁圆了眼睛。
    国事在前,他哪有心思想这些儿女私情?
    宋岫了然,“看来你和景烨的想法并不一样。”
    “林公子觉得……陆某该为那三万将士偿命。”
    “他是他,我是我,”被青年轻描淡写的语调激怒,林静逸握紧剑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宫会送你去刑部大牢。”
    谁来阻拦都没用。
    以对方如今的病情,重新被关进牢中,唯有死路一条,青年却没恼,反而上下打量,定定地盯着他瞧,最后,低低道了声,“很好。”
    林静逸错愕。
    这般针锋相对的紧要关头,对方思索半晌,蹦出的居然是一句夸奖,还夸得如此真诚。
    “好一个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咳咳!”一改方才散漫的姿态,宋岫直起身,略略平复下凌乱的喘息,严肃,“恰巧我这里有桩冤案。”
    “林静逸,你管是不管?”
    第99章
    冤案?
    林静逸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被抄家斩首的陆父, 此事乃先帝决断,确实和天子相关。
    但青年却像猜出他的推论,轻轻摇了摇头, 黑漆漆的瞳仁似乌云,藏着暗沉沉、让林静逸心生不安的风暴。
    “阿墨,”直觉对方接下来要说的内容非常重要,林静逸抬手, 将佩剑递给一旁的小厮,“去门外守着, 没我的允许,谁也别放进来。”
    有意无意地, 宋岫朝角落的阴影瞄了眼。
    按照小十二的扫描显示, 霍野气息仍在, 却未出面阻止。
    这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接着, 宋岫又冲云里雾里的小寿颔首, 示意对方跟着阿墨出去,以免知道的太多,受自己牵连。
    短暂的脚步声过后, 内殿只剩一坐一立的两个人。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说吧, ”谨慎站在离床榻够远的桌边, 林静逸问,“陆停云, 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花招?”宋岫道,“皇后娘娘是怕被我抓了做人质?”没等对方回话,又自嘲般勾唇, “陆某如今的样子,最多只能和七八岁的稚儿比试。”
    林静逸下意识看向青年垂落床边的手。
    近乎透明的皮肤, 让道道青痕如蛇般活灵活现,纠缠攀附住细瘦支离的骨头,仿佛一旦失去这筋络织成的纽带,对方便会哗啦一声散开,砰地摔个粉碎。
    若非上面仍留着几处粗糙的旧疤,谁能想象到它挽弓持枪的样子。
    岁数相仿,林静逸虽习惯深居简出,极少参加各种雅集诗会,却也曾见过陆停云几次。
    无论是家道中落前的意气风发,还是银甲红袍归京的凛锐肃杀,对方总是鲜活、明亮,鹤立鸡群。
    与面前的“病鬼”派若两人。
    “自作自受,”艰难压下胸口那股微妙的同情,林静逸冷冷,停顿两息,又挤出一句,“……别叫我娘娘。”
    纵使愿意为景烨入宫,可他到底是男子。
    “有话快说,”皱着眉,他催,“少在这里拖延时间。”
    “既如此,陆某只有一个问题,”从善如流,宋岫直奔主题,“林静逸,你也相信,我会拿三万条人命去复仇?”
    林静逸哑然。
    不可否认,最初收到青年通敌叛国的消息时,朝野上下,皆是质疑。
    但之后从将军府中密室搜出的金银密信,以及燕州那场与信中谋算如出一辙的败仗,彻底坐实了对方的罪名。
    “诚然,家父因先帝轻信小人构陷而枉死,可百姓却无辜,”并未回避原主的仇恨,宋岫坦然,“若我当真想亡了大靖,又何必回京?”
    “里应外合?”
    “直接投敌恐怕会更快。”
    “非陆某自夸,”低咳两声,宋岫客观评价,“放眼朝堂,没有比陆某更会领兵的武将。”
    “燕云十六州与京都的城防,陆某同样了然于胸。”
    这亦是景烨忌惮原主的缘由:
    山高皇帝远,一旦陆停云生出反意,便等于将北部疆土拱手相送。
    林静逸却没被轻易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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