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抵着青年滚烫的额头,霍野深刻怀疑对方把自己当成了娘亲之类的角色,更怕从对方口中听到新帝的名字。
    皇室秘辛,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可霍野怎么也没料到,睡前冷冷嫌他吵的青年,这会儿居然像只乖巧的猫,轻轻贴着他掌心蹭了蹭。
    “好疼,”连续的咳嗽伤了喉咙,青年的声音沙哑又含混,“……我疼。”
    这是霍野第二次听到对方喊疼。
    转移注意力般,从始至终都没说过话的男人突然问:“他这身子,还能好吗?”
    “什么算好?”见惯生死,张院判幽幽,“如果活着算好,他便还能好。”
    “如果骑马提枪算好,他便永远也好不了。”
    “还要落一辈子的病根。”
    咔嚓——
    雷光闪过,照亮青年如纸般苍白的脸,和地上一团团鲜红的纱布。
    狡兔死,走狗烹。
    戍卫边关的良将,没有折损于外敌之手,反而被效忠的君主磋磨至此。
    面无表情地,霍野垂眸,忽然感到一阵比这夜雨更甚的冷寒。
    第96章
    断断续续折腾了一晚, 宋岫真正退烧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习惯性地朝身旁伸伸手,却没碰到睡梦中熟悉的触感, 他睁开眼,瞧见满室微光,和一团背对自己、蜷坐床边的影子。
    是小寿。
    4404第一时间出声,【总算醒了。】虽然它能实时监测宿主的健康数据, 但青年难得虚弱的模样,却让它十分不适应。
    【平时总嫌我吵, 这会儿又嫌我睡得久。】故意打趣活跃氛围,宋岫后知后觉感到嘴里苦兮兮, 两颊旁边的骨头也泛着酸, 没忍住皱了皱眉。
    【瓦罐熬的中药, 】清楚对方昨晚一直处于高烧断片的状态, 4404绘声绘色, 【一整碗,浓到发黑,难闻到得被人捏开嘴巴灌。】
    宋岫顿时觉得舌尖的苦又浓了几度。
    至于敢对他“硬来”的人, 除开某位神出鬼没的暗卫, 还能有谁?
    但没办法, 这么严重的伤,他如果在几天内迅速好转才是怪事, 反正有系统商店的道具吊着命,最多也只是难受些。
    4404:难受些?
    不知昨晚是谁赖在人家霍野怀里,哼哼唧唧喊疼, 只差没掉眼泪。
    毫无印象的宋岫:……哼哼唧唧,他有吗?
    4404斩钉截铁, 【你有。】
    【那就有吧,】一秒接受现实,宋岫躺得骨头发硬,试图咸鱼翻身,【可惜没看到霍野当时的表情。】
    未成想,他这一动,原本抱着膝盖打瞌睡的小寿立刻惊醒,回过头,急匆匆想起身,却因双腿发麻踉跄了下。
    宋岫连忙,“慢点。”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更哑了些,音量小得过分。
    好在小寿是个耳朵灵的,感激地冲宋岫笑笑,先是检查了下暖炉里的炭火,又手脚麻利地给青年倒了杯煨在炉上的热水。
    宋岫摇摇头,“等会儿再喝……扶我起来。”
    小寿放下茶杯,指指自己胸口,再指指自己的额头,没动弹。
    “无妨,热气都退了,”好脾气地,宋岫解释,“只坐一会儿。”
    将信将疑,小寿上前,动作极轻地搀住青年的胳膊,观察对方的表情,仿佛面前躺着的是个一碰即碎的玻璃人。
    宋岫失笑,“没那么娇贵。”牢房沙场都睡过,无论是他还是陆停云,早不再是京城里锦衣玉食的公子哥。
    小寿却坚持往他身后垫了个软枕,又拿了件厚实的外袍披在他肩头。
    “昨晚出了许多汗,”满身绷带没法沐浴,宋岫只得退而求其次,“麻烦你去烧些水来,我擦一擦身。”
    对外,原主还是刑部大牢里的死囚,临华殿里虽然什么都不缺,贴身伺候的却仅有小寿一个。
    雨过天晴,烧着银丝炭的寝殿足够暖和,小寿短暂犹豫两秒,便领命出了门。
    然而,当他学着其余宫人那样、打算伺候青年沐浴时,得到的竟是对方的温声拒绝,“你去休息吧。”
    “我习惯自己一个人。”
    小寿有点不放心。
    但青年的表情很坚持,他终是妥协去殿外候着。
    等人走远了,宋岫才用浸过热水的帕子敷了敷脸,懒懒,“壮士,你也请吧?”
    毫无回应。
    4404慢半拍记起、自己忘了告诉宿主一件事,【他出去了。】
    【出去?】端起旁边加了盐的浓茶漱了漱口,宋岫挑眉,【什么事比我这个任务目标还重要?】
    【是他先前查的一桩贪污案,如今换人负责,得和手下交接明白,】老实解释,4404补充,【御医说你大概会睡到中午。】
    除了它,谁能料到宋岫醒得这么快。
    【噩梦缠身,哪得安稳,】昨夜突如其来的高热,痛苦归痛苦,退烧之后,却让宋岫有种否极泰来的松快,神思久违地清明,他问,【看来景烨并不信任这支暗卫?】或者说,不信任霍野。
    否则对方哪还有空去查什么贪污,早该被渣男指派赶往燕州,除掉陆停云这个心头之患。
    以霍野的身手,若真动杀念,重伤的陆停云绝没机会再突围返京。
    【对,因为景烨心虚,】早在宋岫休息时搜集好情报,4404道,【霍野是老皇帝一手提拔的人。】
    寻常暗卫皆以数字为称呼,唯独霍野留住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景烨真是老皇帝最疼爱的儿子,霍野的存在,于景烨而言肯定称得上如虎添翼,偏偏他这皇位是靠投毒杀父挑起宫变、生生在一众兄弟间抢来的,此等情况下,霍野的存在,只会让景烨如鲠在喉。
    哪怕霍野武功再高、表现得再忠心,景烨也很难重用对方,更别提叫对方日日夜夜守在身侧。
    毕竟他无法确定,霍野的忠心,究竟是忠君、还是忠他那位死不瞑目的好父皇。
    思及此,宋岫解开衣襟,【那景烨还敢把人送到我这儿?】顿了顿,又道,【也对,以这具身体现在的状况,根本发现不了霍野的存在。】见都见不到,何谈交流?
    他能一抓一个准,全靠小十二。
    看过霍野的上报以后,景烨或许会改主意把对方撤走,他得想办法,早点和某人谈一谈。
    但先露面的却是渣男。
    下朝后直奔临华殿,景烨一路眉头紧锁,闻到满院子的药味后,没等张院判和小寿行礼,就脚下生风,自个儿推门进了内室。
    帘幔半拢,影影绰绰间,昨日还有力气和他争吵的青年正沉沉昏睡,对外界的变化一无所觉。
    这过分眼熟的场景,瞬间勾起景烨许多不愉快的回忆,让他本能地联想到生母病逝前、自己那份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好似此刻被高呼万岁的他,依旧是冷宫里那个不受宠的三皇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渴望挽留的一切消失。
    特地将步伐放得更重了些,景烨坐到床边,唤:“陆停云。”
    被叫到名字的青年一动不动。
    生怕自己费力救回来的小命再被折腾到鬼门关,紧随其后的张院判公事公办,“陛下,陆公子刚刚服了药,需要静养。”
    景烨颔首,“朕知道。”人却未起身。
    登基后,他和陆停云再没有这般平静相处的时刻,上辈子,对方猝死狱中,徒留给他与日俱增的怀念和怅然。
    对林静逸的好,是他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可对陆停云的感情,景烨至今仍觉得混沌。
    他喜欢陆停云吗?
    或许。
    偏偏对方是功高震主的绊脚石,用计使燕州一败,景烨从未后悔,睡梦中常常记起与青年假意温存的那段过往,却也是事实。
    在没弄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前,他不会放对方死,更不会放对方走。
    “缺什么尽管和侍卫提,”抬手抚平青年蹙起的眉心,景烨收拢思绪,“若再有急症发作,务必遣人来告诉朕。”
    张院判不卑不亢,“回陛下,臣昨夜已派人通传。”
    一旁的李延福暗暗叫糟:陛下昨夜宿在皇后宫里,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拿陆停云的事打扰,别说消息被他拦下,就算真传进陛下耳中,陛下也未必会抛下皇后,冒雨来临华殿走一遭。
    这张院判当真是耿直得过分。
    不过,身为历经两朝的太监总管,李延福自然懂得该怎么铺台阶,全了陛下的颜面,当即屈膝跪地,主动背锅,“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自作主张。”
    张院判却没被这唱作俱佳的把戏糊弄住。
    见识过青年身上的伤口以后,他恐怕再难相信所谓的帝王情深。
    “李总管不必如此,”秉承着能帮一把是一把的善念,张院判淡淡,“心病还须心药医,假如患者无意求生,纵使天子到场亦是枉然。”
    景烨沉默半晌,“……朕会替陆家平反。”
    垂首领罚的李延福一惊,立马唤了声陛下,好像对方做了个多为难、多违背祖制的决定。
    认真装睡的宋岫却只想冷笑。
    明面上,原主是因私仇叛国,景烨大张旗鼓重查冤案,虽能稍稍扭转陆停云的风评,更多的,却是替自己赢一个宽仁美名,顺带把那三万将士的牺牲,归结成先帝昏庸的恶果,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真想兑现承诺,先前那一年,对方怎么没半点动静?
    但,翻案终归是原主的遗愿,让景烨重提旧事,总比之后他这个“陆家子孙”亲自操作更有说服力。
    窗外,折回临华殿的霍野藏身于树木阴影中,同样听到了内室隐隐的交谈。
    隶属暗卫,耳聪目明、步伐轻盈乃基本功,他知晓张院判有存心夸大青年病情的意思,却没打算拆穿。
    而景烨这一坐便是一天,直到暮色四合才离开。
    回临华殿前特地草草冲了澡,确保周身没有一丝味道,霍野又耐心等了会儿,等小寿去厨房熬药,四下无人,才试图顺着自己做过手脚的窗摸进老位置。
    怎奈霍野刚要行动,一道朦胧的身影便摇摇晃晃下了床,自顾自挡住他的去路。
    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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