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棠嫁出去了,皇宫里冷清了许多。
    皇帝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头上的白发变得明显,他比以往更为勤政,排解衰老带来的忧思。
    御书房内,皇帝薛道权静静地阅览折子,一众臣子垂首立于殿内,只有宰相谢雍端坐在椅子上。他头发花白,面容沧桑,可身板仍是端正,精神矍铄,尽显一朝国相的威仪。他旁侧站着一位身着绿色官服的年轻臣子,神清骨秀,风华出众,极为显眼。
    薛道权看完手中的折子,眉目舒展,赞许的眼光望向绿袍臣子,“这治灾十策是你写的?”
    “正是。”他上前应道,“微臣年少时亲身经历过雪灾,深知官吏治灾的利弊。治灾需要变通,不可依样葫芦,务必严密考察灾区的具体情况,才能制定出有效的救灾措施,然后按轻重缓急,一一落实。”
    “才思敏捷,见解独到,真是后生可畏!”薛道权开怀大笑,“便按照你的方法进行。”
    闻言,绿袍臣子自信一笑,志骄意满。
    大太监赵德安见圣上处理完了政事,躬身进来,“陛下。”
    “何事?”薛道权问道。
    赵德安一扬手,身后的宫人上前呈上一座莲花形状的琉璃灯盏,那灯盏小臂大小,通身晶莹剔透,巧夺天工,精美绝伦。
    以前南盛只有绿色琉璃,色彩单一,如今工匠提升了工艺,烧制出黄色的琉璃。为了展示这一成果,司珍局精心设计,制成这座琉璃莲花灯盏,呈献圣上。
    薛道权兴致盎然,抬手将灯盏置于阳光中,丝丝缕缕的金光透过琉璃,散发出绚丽的光辉,他手腕轻转,异彩流动,变幻瑰丽,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众人皆被琉璃灯盏的美丽所吸引,啧啧称奇,惊叹不已,唯有那位年轻的绿袍臣子格格不入,他只是抬眼瞥了一眼,便索然收回了目光。
    再珍贵美丽,也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器物罢了,乏味至极。
    他昂首无视,眼中流露出几分鄙夷。
    薛道权打量着手中的琉璃灯盏,若有所思。他记得薛棠小时候十分喜欢皇宫屋顶的琉璃碧瓦,觉得亮晶晶的,绚烂夺目。
    他轻轻放下琉璃灯盏,望向谢雍,和颜问道:“朕想在公主府修建一处琉璃水榭,爱卿有何建议?”
    未等谢雍开口,他旁侧的绿袍臣子立即上前劝阻,“陛下万万不可!琉璃名贵,价比玉高,建造一座琉璃水榭所费不赀,劳民伤财,百害而无一利。更何况北境正逢雪灾,百姓困苦,哀鸿遍野,若陛下大肆铺张,极易引发民怨,请陛下三思!”
    他的语气强硬,直言不讳,听得薛道权龙颜一变,眉头紧锁,谢雍带有暗示意味地轻咳了声,可他并未理会,继续侃侃道:“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陛下应去奢从简,万不可铺张浪费,后宫亦是如此。”
    话音落下,御书房陷入沉寂之中,气氛变得压抑,薛道权板着脸,一言不发,肃冷的眸子审视着他。
    众人低目屏息,战战兢兢,反倒是极有可能大祸临头的他坦然自若,镇定从容,即使面对帝王的威压,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怯惧,端正地垂首揖立,静候帝王回应。
    大太监赵德正不禁暗叹:他虽是宰相谢雍的学生,圣上也对他青睐有加,但终不过是个七品翰林院编修,以他的官职资历,竟敢直言规谏,甚至涉及后宫,胆子可真大!
    气氛仍然凝重,就在众人以为薛道权将要大发雷霆时,他忽地冁然而笑,转头看向谢雍,赞叹道:“谢卿家,你有位好学生啊!朕甚是喜欢!”
    气氛缓和下来,谢雍暗暗松了口气,附和着笑了笑。
    受到帝王夸赞,文疏林更是春风得意,神采飞扬。
    其他臣子面面相看,各怀心思,有的向他投去轻蔑不屑的目光,有的观之不语,也有附和恭维。当然,大多还是看不惯他年少轻狂,目中无人。
    出了宫殿,文疏林搀扶着腿疾未愈的谢雍前行,谢雍没有因为圣上表扬了自己的学生而感到喜悦,神情格外凝重。
    “幸好陛下没有责罚你,不过不知是福是祸……”
    文疏林自信一笑,“我犯言直谏,乃是为国为民,若陛下怪罪于我,岂不枉担仁德之名?所以,不会有事的。”
    谢雍摇首叹息,人心复杂,帝王的心思更是变幻莫测,怎会只有“仁德”?
    “妄自揣测君心,大忌也,非人臣为之。”谢雍郑重道,“你的本意是好的,可还需敛一敛锋芒,否则刚愎自用,必招祸事。”
    文疏林一怔,恭顺低首:“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此时几个宫女迎面走来,朝他们福身施礼,少女含羞的目光频频停留在文疏林的身上。
    文疏林相貌出众,仪表堂堂,既有书生墨士的清俊文雅,又有少年得志的恣意洒脱,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会动心,而他也毫不吝啬展露自己的风采,抬眸望去,扬唇一笑,那抹疏懒的笑意透着几分风流韵致,格外好看,惹得几个宫女面红耳赤,匆匆离开。
    谢雍面露忧色,喟然长叹。
    文疏林劝阻皇帝为公主修建琉璃水榭的事很快传遍了皇宫内外,当然,也传到了薛棠的耳朵了。
    她不以为意,就算没有他阻拦,她也不会同意皇帝铺张浪费地建造琉璃水榭,只是没想到民间会传出来两人积怨已久,甚至大打出手的流言蜚语。
    薛棠没有理会,“两人不和”的谣言对于她来说,不是坏事。
    阳春三月,烟柳重重。
    薛棠回宫探望皇帝,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的池塘边站着一个人,她的心跳倏地漏了半拍,那身形背影高挑清瘦,甚是熟悉。
    她盯着男子转身,待看清了模样,心里落空,面无表情。
    原来是他。
    文疏林见薛棠到来,眼前一亮,上前施礼,“许久未见,公主近来安好?”
    “一切安好。”薛棠气定神闲道,“听闻父皇想为我修建一座琉璃水榭,但被大人劝止了,可有此事?”
    “正是。”文疏林直言道,“俭以养德,公主以身作则,克明俊德,不仅利于国家安定,也会受到百姓的敬仰与爱戴。”
    薛棠一扬唇,笑意未达眼底,“文大人清正廉明,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文疏林拱手恭敬道:“公主过誉了。”
    没有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气氛冷了下来,两人默然伫立。
    同样是劝谏,冯鉴青铮铮铁骨、字字珠玑,无畏又不失谦逊,而文疏林的言语、气度却透着一种恃才傲物的轻狂,与冯鉴青的不矜不伐相差甚远。
    想到这里,薛棠的眼眸闪过一丝落寞,脑海中那抹青色身影挥之不去。
    “这天儿还是寒凉,许婕妤的身子弱,吩咐内务府多备些炭火送去。”皇帝闲谈的声音赫然出现,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是。”大太监赵德正高声回应,似在提醒着两人。
    薛棠和文疏林立刻施礼。
    “父皇。”
    “陛下万福。”
    薛道权的目光移向薛棠,“怎么不见驸马?日子过得可还舒心?”
    薛棠恢复了温和的神态,莞尔回答:“儿臣一切安好,驸马去郊外为儿臣采摘酿酒用的花卉与果子,等日后儿臣酿好了酒,父皇定要尝尝。”
    薛道权连声叫好,“许久没有尝到你酿的酒了,是有些馋了。”
    “父皇喜欢便好。”薛棠上前亲昵地挽起皇帝的手臂,“父皇,听闻玉露池修缮好了,女儿想去看看。”
    闻言,文疏林抬起眸子,恰好与她的目光相碰,只一瞬,文疏林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薛棠也收回了视线,悄然无息。
    皇帝宠溺地笑着,“好,去吧。”
    薛棠嫣然一笑,“谢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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