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人非鬼、似鬼非人,寄居在人类的躯壳当中,却无法让自己的灵魂在白昼中行走。
    被时间牵引、被世俗唾弃、被血肉之躯所束缚、被情慾摆佈让灵魂茫然飘零。
    那在黑暗中人们寻寻觅觅,久违的光芒、耀眼夺目,带着希望来到这个世界,然而却也让自己──原形毕露!
    「露出……真面目?」我惊愕莫名,在寒冬之温的潮湿地道里汗如雨下,瞳孔跟着身体一起颤抖,看着背向远方逐渐逼近的光芒,已经露出自己似人似鬼真面目的池夫人。
    池夫人,不,现在应该称她为潘杏虞女士。她背对着光,样貌虽然不是很清楚,不过可以见她喘着大气,手上拿着异物不断挥舞,犹如千鹤女士初与所有人见面的场景,紧张且诧异。
    她并非冷静,闪烁的光影间,隐约观察到她瞬间垮下的苍老容顏,那样的脸庞已经歪斜变形,像一抹悵然若失又垂死挣扎的灵魂,顽强不妥协。她一手环绕到千云小姐胸前,一手拿着不知道何时到手的鎚子,场面对峙着。
    「邱先生,这……」站在最后方的小潼已退到两公尺外,因为刚刚听到老师的提醒,所以现在才得以保持安全的距离,不然被当成「人质」的,可能就是她了。
    可是,池夫人为何现在反而会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当成挡箭牌呢?
    如果换个角度想,人质的身分其实无关有无血缘关係的子女,只要是有生命的活人,都可以被当成生命威胁的对象;也因为人质是受到生命威胁的角色,所以才需要解救,以延续他生存下去的权利,故称之。
    但是,以现在的情理来看,千云小姐确实有被当成人质的资格,却没有被当成人质得意义。
    一来对方是前不久协助自己犯案的人,二来拿自己亲生骨肉当成威胁,硕大的矛盾就已经產生……
    「文昕,现在这种情况,是不能用传统的观念与道里去思考的,请以单方面的生死去斟酌,才是解困之道。」老师走到我身旁,唤回惊魂未定的我。
    「老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讶异抬头。
    「其实不用推测,应该说在场大家现在心中的问号,跟你不无差别,就连我在内也是。可是那是当下发生的情况。」
    「邱先生!」千鹤女士突然鑽过我身旁,像名带着童顏的痀僂老人,抓着老师领子厉吼:「你从一开始进到这个地道就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所以才说这里是黄泉之路吗?」
    「千云她是无辜的,她是无端被捲进来的!」
    「经过事情的釐清与我的解说,所有人也知道千云小姐是迫不得已情况下的协助人,而且也因为是自己母亲而无法拒绝。」老师俯视着千鹤女士,看他的神情还相当冷静,可是语气明显已经有点浮躁,想必正如刚刚他所说的,人质跟他想的并非同一人?
    「那你为何还打开密道,把所有人给带进来?」千鹤女士接近失控,远方的光芒让她的面容若隐若现,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密密麻麻的皱纹爬满了她原本的细緻面具。
    「如果我不这么做,你现在会看到你自认为在母亲的慈爱之下,潘杏虞的真面目?」老师的语调越来越快,似乎无瑕在这个话题上费时:「如果我不这么做,你打算真的完全背负罪名,就为了延续池家之后的光明?如果我不这么做,在你跟潘杏虞身上的时间会开始重新转动,让背后的故事尘埃落定?如果我不这么做,你还会认为人们表面上所掩盖的光芒,就是最纯净无暇的?」
    「唔──」千鹤女士一时语塞,慢慢放开老师的领子,可是老师接着抓住背负着「长生不老」罪名的老人,大声且锐利的开口:「池家现在已经不同了。在暗地里操控这一切家族歷史的,已经不是原本就该史实当理应消失的你。如果在暗中你真的有能力守护家族,今天会演变到这种局面吗?」
    「邱先生!」
    在听到小潼的尖叫后,我抬头看到池夫人作势准备闪过她,往光芒的散开处前进,我与新辰小姐赶紧逼上前去,可是却硬生生被她手上的武器给威吓住。
    「老师,没时间了!」远方的金色光芒越来越近,脚步声也在这座黑暗长廊内回响起来……那是人?这时候又有谁可以进到这个地道里?难道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意外之人,进到这里了吗?
    这结果究竟是福还是祸?那光芒是绝望还是希望的象徵?
    「千鹤女士,看清事实吧!」老师的吼声从我身后传来,一字一句是格外清楚,彷彿他将听眾设定成我们所有人。
    「即使藏在木匣子内的池家族谱上有池千鹤三个字,但在这个时候能证明什么?也只不过是你过去存在过的事实。为什么最后池拓还是将有关池家秘密的所有物,都藏到密室里了呢?因为他想要这一切犹如船过水无痕,当作在池家歷史中不存在。你听得懂吗?池拓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你背负暗中守护池家的责任,相对的,池家任何人他都不想让他背负这个重胆。但,他还是抱着小小的希望,希望你哪一天突然回来这里,回来这个你本该遗忘的家族,而这间诊所将会是解除你身上诅咒的希望,这间诊所存在的目的应该是这样不是吗?」
    「你说的我当然知道!当初擅自决定要离开的是我自己,这跟父亲一点关係都没有。想要暗中守护池家的决定,也是我给自己设定的责任,让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某种价值,即使那不被认同。这间诊所确实也是他对弟弟的希望,因为那时候、那个晚上、在祥居的房间,我也都听到了!」千鹤女士似乎自白了什么,应该是当年她所经歷的某些片段吧!
    「千鹤女士,每个人的人生是要由自己决定的。即使父母一开始会在前头提携,但最终还是自己才可以活出自我。我知道这些都是你自愿去接受的,这是你的人生,没有人可以说什么;而这也不是池拓可以掌握的范围,也无法设想到的。可是,千鹤女士,在这有如娃娃的身躯里头的你的灵魂,你敢拍着胸膛保证,自己的灵魂就是自己吗?」
    「彦澄,气氛这么愉快?」
    咦?
    远处的光芒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圆形,圆形光圈的后方有三个人慢慢走了过来,在小潼后方停下。
    「不会是共犯吧?」新辰小姐紧张的说,但对方气魄十足的刚烈回答,马上就解开这个疑问。
    「我是警察!」
    「警……警察?」池夫人从原本侧身站在地道的中央,现在完全靠在石壁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左手还是紧紧抱着千云小姐。
    「妈!快放开我!」
    「彦澄,你似乎在忙的样子?」自称警察的魁梧男人,直接用手电筒照向老师跟人偶站立的方位,却也瞬间吓了一跳。
    「还真有个穿着和服的……女孩?」男人牙齿打颤,看来真的是老师叫来的帮手,只是还尚未了解细节的样子。
    「这说来话长……」老师一副很受不了的叹了口气,转身面向大家,千鹤女士还一脸茫然的站在他身旁,看来被老师刚刚的话,震撼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千鹤女士只能吐出这几个字,手上的染血雕刻刀掉落到地上,清脆回盪。
    「池夫人,之前曾经在屋内推测过你没有报警,看来是真的。」老师锐利的看向墙边人。
    只见原形毕露的女人,咬牙切齿的说:「那现在为什么这三个警察会出现在这里?」
    「你们认识?」
    「的确认识。」老师转头跟我说。
    「彦澄是我在刑事组的……前同事,现在他似乎在打混摸鱼写小说。」男人粗俗的说,让人印象很不好。
    「怎么可能?这里手机没有收讯,电话在我谎称报案的这段期间又没人去碰它,而且外面下着大雷雨,距离山下又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你又是怎么通知警察来的这里的?」
    「的确……这山路确实险恶……」男人抓着自己后脑杓小小抱怨,可是眾人对他置若罔闻。
    「文昕,至少池家的电视还可以看吧?」老师突然问我一句。
    「虽然命案发生后就没有打开,可是来到这时……」
    「难道说?」小潼抬高音量,似乎知道了答案。
    「池夫人,医院总不可能有断了网路线的电脑吧?何况电视都可以看了。」
    「用……网路?」挟持者简直不敢相信,但我可以知道一定不是对方不知道网路这个东西。
    「既然我发现这条地道了,那位于中间处的池家两旁通道其中右边可以到达的诊所,我会不知道?」作家转头看向远处,光芒消失后,远处又恢復成幽暗无光的长廊,那尽头看来就是若樱诊所的密室。
    「我打开密室,从里面用了电脑直接寄信给这名陈警官。」老师走到被称为陈警官的粗壮男人身旁,拍拍他的肩膀,只见对方没好气的闷哼一声。
    「要不是我有晚睡的习惯又因为认识你,不然谁愿意来这荒山野岭。」陈警官看了一下在他旁边无奈的下属。
    「杏虞,这一切就到此为止吧!人是我杀的,跟你一点关係都没有……虽然你当年害惨了池家,但现在背负池家未来的确实是你,这点无可厚非……」千鹤女士带着有点不甘还有没落神情劝着池夫人,难道她真的打算背负起这一切?
    「挟持人质吗?」陈警官的表情瞬间转为严肃,警察的魄力散发而出,与刚刚粗俗模样判若两人,也许这就是警察的专业吧!
    「池夫人,挟持自己的女儿一点意义都没有,难道你要用扼杀一条生命,或是池家的未来,来掩盖自己想要逃离这里的事实吗?」老师也跟着拉下脸,语气鏗鏘有力。
    只见池夫人沉默半晌,接着将手上的鎚子给丢下,硬生将千云小姐给推到一旁。
    「刚刚我的确想过要再逃一次。十几年前,我在无预警下,逃离那让我备感压力的家庭,跟穆场……也就是当初最后见到我的同伴,要他谎称是被鬼怪带走,跟家人闹场脾气,没想到却会引发这么大的风波。」池夫人将双臂交叉于自己胸前,抓住自己肩膀,睁大深陷的双眼,看起来像具骷髏,并且看向千鹤女士:「对不起千鹤,我不知道村人会把鬼怪就这样当成是你,也把池家搞得天翻地覆,也让你现在背负起杀人的罪名。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潘家还有我个人的名誉,如果现在潘家与我的秘密被公开的话,后果绝对不是可承受的轻,我希望你可以谅解我……」
    「千云。」池夫人扭过头看着千云小姐,表情稍稍柔和,我看到些许的眼泪在身为母亲的她眼中打转:「妈想守护你的心情是永远不变的,但也希望你可以谅解我,因为妈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七情六慾,有想要自保的本能。」
    「妈!你现在想干嘛?」千云小姐激动的逼近自己母亲,没料到池夫人突然从口袋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头有透明色的液体在晃动,看起来跟一般的水没什么两样。
    「池夫人……你刚刚躺在沙发上果然是在拖延时间吧?你为了预防万一,把这东西藏在沙发底下?」老师嘖了一声。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有预防万一,准备把所有在场人灭口的念头,可是千鹤却出乎我意料的被你说动了,对不起……千鹤。」
    这女人一会儿一脸凶煞,一下子又转变成充满歉疚的一张脸……她已经完全失控了!
    「千鹤女士也说了,你跟案情并没有直接关係……」
    「但是今天这所有事被公开,潘家绝对会被扯上关係!现在地道也被发现了,教唆杀人的罪名也会安到我身上吧!」陈警官与池夫人首次四目交接,场面相当微妙,因为这的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池拓想要守护池家还有千鹤女士,千鹤女士也想暗中守护池家、祥居还有千云小姐。千云小姐为了守护自己的母亲,而你则是为了自己的过去,想要守护自己原本的家庭,最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阴影挡住作家的脸庞,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徐徐说着:「说穿了,你不也只是想要守护自己的名节,自私自利吗?」
    「我何来自私自利?」
    「为了自己的压力,擅自逃离潘家,随口胡诌自己的失踪,造成池家的悲剧,这难道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过去,利用千鹤女士、穆场医生甚至自己的女儿,难道这不是为了自己?现在因为无处可逃,所以打算同归于尽,难道这不是为了自己?」老师语气激动的连珠炮,让在场气氛瞬间紧绷,但对方却也不甘示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千鹤不也为了自己自我满足的责任,所以离开池家?祥居不也为了自己,想要调查我,否定涉泓的独立?上一代的池拓也为了自己,将所有秘密给隐藏起来对吧?」
    「可是为了家跟亲人而牺牲,跟利用家人跟亲人来让自己的牺牲名正言顺,是完全不同的。」
    「什么?」池夫人全身激动,左手敲打石壁。
    「你这实质上为了自己,可是却完全是马后砲的牺牲法,是在演哪场诈欺剧?」
    轰──
    久违的雷鸣响起,让我们察觉到自己还在尘世间的事实,池夫人身子瞬间瘫软,宛如遭受闪电打击,双眼无神、脸色苍白且凹陷,有如洩了气的汽球,刚刚的失控情绪在地道间无形回盪。
    老师最后那句冷血且犀利的斥责,彷彿让她清醒了些,也不得不让她面对自己内心深处已经被池家光芒照耀出原型的魔鬼,暴露到阳光底下,虽然还没完全死绝,却也非死即伤。
    「抢下她手上的东西!」陈警官似乎回过神来,马上带后方两人,抓住池夫人柔弱的双臂,并抢下那罐透明玻璃小瓶,池夫人没有挣扎,彷彿连灵魂也被雷声给带走一样。
    「我没有演戏……」池夫人气弱悬丝的瘫软下来,被陈警官的下属给勉强架住。
    「人类是天生的演员,而且是会思量各种代价与利益的演员。然而,他们却不是为了让所有事物都有完美呈现才参演,是为了自己可以达到某种目的或全身而退,才不得不上阵与有意加入舞台。」老师蹲下身来,看着池夫人那双空洞眼神:「但是……人最不会演的,却是自己。所以才会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面。」
    我无意间留意到千鹤女士的神情,彷彿被击中心脏的震摄,又像看透一切的觉悟,她身上的傀儡外衣已经被脱下,变成一个──释怀的老者。
    ※
    「那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新辰小姐说是高剂量的麻醉药物,如果不是懂麻醉方面的医生或护士,是调不出来的。」
    「看来是池夫人自己调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吧?那当时在医院内池夫人会突然昏厥,是用了那个吧?」
    「你是说,千云小姐也突然失踪的那天吗?」
    「看来……千鹤女士以为那是什么致命药物,马上带走千云小姐吧!池夫人内心真的是住了疯狂的人格……」
    老师叹了口气,看着从窗口隙缝透进来的阳光,外头的狂风暴雨已停歇,天色也渐渐亮起来,走出地道,来到这间人偶製造小屋也已经来到早上的时间。
    「话说,这里真的非常惊人啊……」
    说话的是新辰小姐,她跟小潼也与我们来到这间小屋,这里头除了有大大小小的人偶样品,放在桌子还有掛在墙上的种种面具外。最令人讶异的就是围绕着我们四人,在这间小屋里坐着的──四尊真人般大小的仿真人偶。
    可是这些人偶,各个打扮尽不相同。有的戴着面具,有的穿着祭祀的服饰,其中背对着门口的是一尊有着黑色长发、脸部雕刻相当精緻、穿着黑色和服的市松人型。
    「果然还是那尊人偶最邪门……为何千鹤女士可以待在地下还有这里这么多年?」我全身发颤的说。
    「哪会邪门。刚刚从那张椅子上被抬走的那尊院长人偶才真的可怕吧!」小潼指着五个位置空出来的那把椅子,见上头还有些许血跡,因为那里在前不久我们到来时,还坐着仿祥居老人模样、身材比例做成的人型,才刚被陈警官他们带走而已。
    对方也是一副看到鬼的模样。
    「小潼小姐说的没错。但也可以看出千鹤女士在这几年间专精于製偶技术,已经接近神乎其技的地步,更何况是改造各个部位的关节还有表面皮层构造,不然千云小姐也不可能能穿在身上吧!」老师认真的形容,可是这听起来一点都不温馨!
    「那个小木匣就是在这里找到的。」老师走过身旁,越过脚下的通道门板,来到门口的女人偶前。
    女人偶低着头,彷彿在沉思什么,专注看着地上某个点,乍看下还真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发楞。
    老师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前,拔下人偶的左眼,我们所有人尖叫出声后,见他转开晶莹剔透、有如水晶般的仿真眼珠,我们才知道里头有着机关。
    「是中空的!」
    「在我来到这间小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尊人偶突然倒下,眼珠子就咕嚕的滚了出来。」天啊!可以别说那细节吗!老师。
    「不然我也不可能会发现那份池家的『族谱』。」
    「可是……将那个东西放在里面又有什么意义呢?它怎么又会自己……这样提示你呢?」小潼可能已经开始想像到自己变成老师,昨晚进到这小屋的画面了吧!脸色不太好看。
    「如果不是因为打开地下门版的振动缘故,那就是可能它也想要提醒我,让这起事件到此为止吧!」推理作家这时的笑容不但不亲切,还有种妖异感:「这四尊人偶,应该是池拓留下的。」
    我们所有人闻听他这一说,好奇心瞬间被勾起。
    「可能……因为某种原因,想要将它们送给千鹤女士,目的应该是当成假想的家人。」老师意味深长叹了口气,露出浅浅一笑,阳光打在他身上,看起来有如在森林间行走的游士:「如果加上祥居的人偶,那全部加起来不就是池家人的人数吗?所以将家谱放在那里,也是为了让千鹤女士知道,不管未来、过去、还是现在,她的存在都会被证实,而且无可抹灭,即使只有她一个人找到匣子,但也会发现自己灵魂在世上,去找到真正的涵义。」
    「祥居院长、夫人、千云小姐……」
    「池拓老先生、还有上一代的夫人,可是不对啊!祥居人偶不可能是池拓老先生製造的吧!」新辰跟小潼已经开始数了起来,并且问了相同的问题。
    但老师依旧给了我们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也对……到底是跑到哪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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