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正午,听见侍女来报,说云麾将军和东明门司马前来贺喜。正好齐姜睡醒,兰芳卿娘亲自扶着她下地走了两圈,在窗边站着等。她的年纪还轻,孩子的个头又小,恢复得尚快,除却剧痛时心血倒灌入瞳仁残留些许痕迹未褪,精神已好多了。
    千金出生时卜出兑卦,兑为羊,引兑,大吉大利,遂取乳名小羊。羊通祥,上达神明,下奉慈母。女子三岁冠名,二八取字,齐姜想叫她信卉,希望小羊闲庭信步,随意吃草。
    “小羊好,叫小羊不错,姨姨看看小羊。”莫元卿搞不懂她们那些文人怎么把一个字说得头头是道,就觉得叫小羊挺可爱的。她凑到乳母跟前,轻轻揭开襁褓,端详半晌,又转头去看齐姜,小嘴巴跟齐中令的一模一样,想必日后也能言善辩,口吐莲花。“姨姨抱抱吧?”莫元卿征得了齐姜的同意,一手托住小羊柔软的颈子,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元卿倒会抱。”齐兰芳有些惊奇,看云麾将军生得五短身材,平日里为人粗旷豪迈,只晓得她臂力过人,擅于步战,怀里常抱一把宽刃大环刀,没想到抱孩子的动作也相当娴熟。
    “如如小时候就是我抱,他父亲…”莫元卿腾出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道“如如害怕。后来长大点了,不怕了,但有个小毛小病的还是要母亲,连乳母都抱不住。分明我不常在家。”
    她的大房是虎贲卿娘之子徐过庭,如今掌殿东明门,这会儿正在庭院里见男眷。
    兰芳卿娘如今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她是看着这些孩子们长起来的。徐过庭打小喜欢跟着元卿,像个小尾巴似的黏在后头,成天‘莫姐姐’、‘莫姐姐’的。武妇膝下的女娘们打架,他怕莫姐姐个子小小的被人欺负,就上前拉架。过庭那会儿小,懂什么?人家来打元卿,他不去拦别人,反而抓着元卿两手往后扯,说‘别打了,别打了’,元卿高矮要挨别人一顿。
    后来渐渐大了,徐过庭跟他母亲与几个姐姐一样,长得又高又壮,简直像一堵墙,元卿要抬头看他。他是良家子从军,去戍边三年,回来进了北军,宿卫宫禁,更有机会跟着他莫姐姐了,黑黢黢的脸上成日喜笑颜开,脚步欢实得如同小马驹。莫元卿苦此子久矣。
    凶逆案发时,徐过庭正给莫元卿送宝兵刃,人也在场,后又随她拒关。乱军之中,那亲王世女穷凶极恶,莫元卿久战失力,一时不察,几要成她刀下亡魂,是徐过庭在后头拉着他莫姐姐的手拽了一把,把她抢出来,自己则被世女横扫一刀划伤面颊,扑在地上。当时血流如瀑,皮肉往外翻,足有半张脸都看不见了,平日开朗活泼的少年郎杳无声息,湮没在乱军之中,莫元卿不知他的死活,失声大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上疼痛全然不晓,手里兵刃投掷出去,两个擒拿大缠枝将世女抱死怀中穷追猛打。淮阳莫姓传承杀人技,元卿诨名铁鹞子,硬招硬架,大开大合,不到危急关头将生死轻抛却,不敢乱用家传。
    世女伏诛后,元卿才顾上徐过庭。几个幸存下来的良家子正围着他,用酒水浸了衣袖给他擦脸,憧憧火光间,他箕坐在地,一双眼亮晶晶的。看他没事,莫元卿上去搡他,道‘大恩不言谢,我先去觐见太皇,事一结束就去找你。’徐过庭摇头,平静道‘以往找姐姐,只会惹姐姐心烦。如今容貌被毁,更无颜面对姐姐。’莫元卿以为他要轻生,大惊失色,一手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怒道‘那你随我觐见。’
    后来徐过庭对莫元卿冷淡了不少,偶尔元卿带着祛疤生肌的药膏去找他,他并不见,背过身去,说‘我想和姐姐携手比肩,并不想要姐姐的可怜,我先是为朝廷尽忠,然后才是我对姐姐的私情,心里并没有怨。不知姐姐把我看成甚等儿郎了,我好得很,心里也还记挂着姐姐,但不能相见。’元卿又恼又气,某天被虎贲那老娘灌了两坛子酒,跑去求太皇指婚,还要保留徐过庭的原有官职。太皇可怜虎贲儿容貌尽毁,又颇为赏识他心高气傲,遂不让他遽行送印。
    兰芳卿娘早就觉得虎贲这个儿子有脑子、有心术,并不是看上去那副天真无邪的开朗样子,那样子只是为了给元卿看的,其实人家心里盘算得很明白。不仅如愿以偿成了他莫姐姐的大房,叫他莫姐姐不敢轻视他,还把北军中的官位给保住了。京城里也很少有人说他的闲话,多少儿郎都拿他当阁中榜样。他和元卿膝下虽只有一位公子,但他早春献花,入宫觐见时亲自将公子抱起给太皇看,说是花朝日子生的,公子一落生,将军府的花树当夜都开了,他认为奇异,特来献给太皇。彼时太皇上了年纪,最喜欢吉祥预兆,也喜欢襁褓婴儿,被过庭哄得喜笑颜开,说二月为如,万物相随而出,给公子赐名小如,望他从母之教,从妻之命,一生平安无祸。京师多少官眷郎君,贵胄公子,只有元卿家的小如和千金们一样,名字是从女的。
    “小时候抱着,尽量还是不要摇晃。”暖阁中始终默不作声处理政务的北堂岑这会儿撩起眼皮,缓缓道“你现在就晃,日后大了,不晃不行。小羊若黏母亲,你可害惨姜妹了。”
    莫元卿闻言便笑,说“这有什么,以后娘搂不动了就让姨搂,姨姨爱搂。”嘴上虽这么说,还是将小羊还给乳母,抱到齐姜身边去了。齐姜自己生的,自己反而不敢抱,小羊太金贵、太柔软了,她真怕没抱好,掉在地上跌坏了,昨天上午乳母第一次把小羊放在她怀里,她整个人都僵掉了,一动也不敢动,觉得还不如揣在肚子里安全呢。“以前我娘老揍我,我大姨就救我,我小时候真觉得我大姨是女娲娘娘变的。”莫元卿往大座上一瘫,翘着腿道“到现在我大姨都喊我宝宝。”
    此话一出,几人都笑。
    “很快你休探亲假,是否考虑将老姨母接到风景秀——”北堂岑话说一半,忽见冥鸿匆匆进来,遂问怎么了。莫元卿晓得她要说什么,道“当然了,八十天呢,我先和过庭回淮阳。我娘跟我大姨特别疼爱过庭,拿他当亲儿子那样疼。”
    “当然了。”齐姜点头“姐夫救了元卿姐姐的命。”
    北堂岑缓缓站起身,走到齐兰芳身边。兰芳做出问询的神情,北堂岑欲说还休,摇了摇头,无奈一笑,道“小妇横竖无事,下午带锡林出去骑马散心吧。”
    “有个位分,把人压死了。景宗文皇帝英明一世,独溺爱他,由他飞扬跋扈。我为人臣,不好说他什么。”兰芳卿娘的脸子掉了下来,忧心忡忡地握了北堂岑的手,道“我日渐老迈了,愈发力不从心,贤媳你一定一定包容锡林。”
    “婆母哪里话。若不是婆母为人忠厚,景宗太皇也不会放心将郡公托付。”北堂岑这话不能算是个承诺,她轻易也不许给别人什么。见她笑着颔首,又跟齐姜、元卿告辞,转身出去了,齐兰芳心里不能说不忐忑。最近都没去官署,不晓得朝中发生了什么事,但关内侯最近似有些异常。
    府内什么动静,兰芳卿娘这个当家主的岂能不知?好容易回趟母家,一大清早就被老郡公叫到堂屋去跪着,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年丰进屋送水,瞧了一眼大相公和梅婴,他俩这会儿都有些臊眉搭眼,房中安静得很,弥漫着一股跌打酒的气味,谁都不说话。
    姑奶奶一举得女,老郡公说姑爷有福气,内宅上下都奉承他,把他美的尾巴都翘上天了,跟着长仆学怎么抱孩子、怎么包襁褓,他学一下,老郡公就夸他一句,原本还翁婿不合来着,现在看他比看亲儿子都顺眼。
    这么多年,大相公没给关内侯带来一女半儿,家主和老郡公一直很过意不去,但想着关内侯背着那么深的杀孽,身体原本也不是很好,就装聋作哑地不说话。今天不知道老郡公怎么了,把大相公和梅婴叫到房里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刚从家庙附近过来吧?”齐寅边洗手,边问年丰道“姑奶奶的身体怎么样?小姐如何?”
    “听说姑奶奶早晨起来下地走动了,还抱了小姐,亲自喂了奶。早晨喝了小米粥,用了碗蛋花汤,就又睡去了。”年丰垂着头回答,“小姐还没睁眼,吭吭唧唧的,娘们都说可爱,像姑奶奶,也像老家主。”
    “好,那就好。”齐寅又问“我姐姐昨天也辛苦一天,这会儿做什么呢?”
    “听前边儿说,昨天夜里九部四十八处总署娄大人领着宫妇们来贺喜,送了桑木弓和漆浴盆。家主和姑奶奶走不开,侯姎又是妗娘,离得远,定王姎入宫面圣,答谢天恩,老郡公方才也跟着去了。”
    “妗娘离得远。”齐寅重复了一遍,盯着年丰瞧了半晌,将绢布砸进水里,问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除了母亲和姥姥,孩子便跟舅舅最亲。妗娘怎么就离得远了?”
    大相公的脾气一贯是随和的,很少发火,年丰吓得跪下,又不敢告诉他这是定王姎的原话,只得一个劲儿地请罪。“先生,算了。小子懂得什么?”梅婴在旁边劝,心里知道先生这是大清早挨骂,邪火上头了,听什么都像是指责他不能和侯姎同心,拜不来娘娘。但就算舅舅是正房,妗娘也没有血缘,本就离得远嘛,年丰说得也没错。舅妗疼侄是一回事,齐府添了嗣女,大将军府的家主进宫谢恩就是另一回事了,还是得一码归一码。
    见齐寅把脸别向一侧运气,梅婴扶着桌子站起身,在年丰肩头不重不轻地打两下,怒道“浊蠢奴才,不谙事体,真是笨死了。”说着,给他使眼色,道“还不赶紧滚?”
    再不滚还要受相公迁怒,年丰识相得很,趴在地上行了个礼,端起水盆就走,绕到东门廊檐底下把水一泼,感到浑身轻松。
    阖府上下都热闹,家主请了班子在前门口舞龙舞狮,后门与前后两街都搭了长篷,好酒好菜,要摆三天的流水席,定王姎那边更是手上漫撒着花钱,逢人就赏,只有大相公这里冷清。不要他伺候最好,年丰心里还觉得开心呢,他赶着去姑爷院子里讨喜领赏钱。
    “年丰哥,你怎么从西边儿过来呀?”棠儿跟其他小侍在正堂的内塞门之间忙得脚打后脑勺,见年丰空着两只手从便门绕过箭道,慢悠悠地逛过来,急得喊他,道“来得正好,王姎叫人从西南运了青鸡?来给姑奶奶补身子,哥去瞧瞧人来没来?”
    西南离京师少说两千里,半开的青鸡?又稀罕难得,贵如黄金,只能养活一两天,若采摘时未开,最多四五天。邮驿有步、马、急三等,急递日行五百里,是传达政令军情的,最快能八百里加急,只用于兵戈之事,即便对于亲王来说,也太过奢靡。王姎不理军政,不可接收急递,不晓得是不是又借了她那大司马弟妹的威信与名头,假公济私来着。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从前她就暗示驻军在东海的水师提督给她进孝,五百里加急运来荔枝和林檎果,从她弟妹手里过了一遭,扣下一半不说,还被林老帝师教训一顿。这会儿又是青鸡?,一年四季时令的东西,王姎从来都不会忘了吃。年丰应一声,领着小厮从东前院的穿堂出了角门,叫人搬了张春凳,坐在东街门边上等着。
    齐府的家庙在东侧,临着私巷,后头是暖堂,大姑奶奶在里头坐月子,故而此处相当安静,谁都不敢喧哗。中间隔着正院,最东边是姑爷的居所。男子泄殖一体,身上污秽,不得叙御产妇,更不敢进暖堂,以免冲撞三圣,影响家主哺乳、排姅,就连老郡公都搬到山榭之后,住进了绛园。
    “劳驾。”
    闻言,年丰朝门外望去。来的是个闲汉,看上去不过弱冠的年龄,垂髻短打,脑袋后边儿别着一根涂朱的乌木筷子,似是还没婚配的模样。
    若是驿兵亲自来送,传出去难免叫人议论,恐怕被有心人利用,说定王不甘心做承平王姎,又或者说大司马未能利居众后,责在人先。京师不大,消息传起来很快的。年丰站起身,扶着门轴应了一声。
    他个子很高,大略八尺,肩宽腰细,年丰得仰着头望他,穿得不怎么样,但生得弘治肤清,奕奕神令,一笑便露出两颗虎牙,俊朗得十分难得。
    “邮驿的军娘叫我来给齐府送鲜货,是送到这里吗?”他从肩头卸下两口柏木冰鉴,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摊手冲年丰一笑,爽朗道“给我十个钱。”
    半晌,年丰‘啧’一声,面上虽然嫌弃,心底却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往里走,扬手道“抬进来。”
    小子不是很灵光。
    齐府并不算特别阔气,定王府和奉国将军府才叫阔呢。年丰回头斜睨这闲汉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心里充满了轻视。从东街门进去,要顺着箭道走很长一段才到内塞门,遥遥闻见一股子牲口的臊臭,年丰嫌恶地捏住了鼻子,余光却瞧见有人影从马棚中拐出来。那人肩宽背阔,一身短打,头发盘在脑后,用纶巾扎着,正牵引一匹龙首琵琶驳。龙驹喘着粗气,后臀上鞭痕纵横。起初年丰还以为是马妇,本不在意,却意外瞥见她脚上一双錾金靴,转过头去定睛观瞧半晌,恍然意识到这是关内侯,在暖堂无聊,换了便衣到马棚来了。
    “好好的马,你打它干什么呀?”
    一眼没看住,身后那闲汉冲着关内侯喊话。府里几位娘们都是在任的权臣,还有宫里来的卿娘,侯姎穿成这样传出去不好听,往大了说是骄悍少礼,蔑视尊长。年丰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又不敢点明她身份,回头急忙嗔道“这不是你们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地逢人就扯闲篇,你还不快——”
    “骑烈马要下重鞭,这样才能将人的意志强加给马。”
    她一开口,年丰就忙不迭闭上嘴,连气都没有敢喘,在原地僵了一下。
    “你去送东西吧,我刚听后院儿又催了。”
    这话是冲着他说的,年丰不敢怠慢,走到那闲汉身边,将担子接过。柏木冰鉴沉得要死,年丰的脸都涨红了,冲着北堂岑颔首,一礼尚且行不全,颤颤巍巍地起身往里走。“哎,没给钱呀。”那闲汉想追,北堂岑伸手将他拦了,说“我给你,你先别走。”说罢招呼了马棚中两名老长仆,将马牵回去了。
    一走到有人的地方,年丰就赶紧把身上担子卸了,指示小厮搬走,他则回身往后偷瞧。大相公回府归宁时是关内侯陪着来的,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侯姎,但以往瞧见的关内侯都是很有威严的,即便面上带着微笑,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她眼皮一横,年丰就恨不得滚到堂下趴着。
    长久执掌生杀大权的人,身上总有一股气,今日却都没有了。她与这闲汉说话时,周身的姿态内敛,略微歪着脑袋等他点钱,连目光都是温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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