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饺子绝对是一个技术活,尤其是擀饺子皮,得擀得中间厚,边缘薄,行状还得规则正圆,擀得好的边缘要翘起来,成一个盘子状,穆云翼做点家常菜还行,弄这个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包饺子也不成,尤其是煮饺,稍捏不严实就要露馅,而且这也不是用力不用力的问题,经常边缘沾上了油,不管怎么捏也会散开,下到锅里就要成了片汤汆丸子了。
    好在穆云翼有自知之明,只负责抱柴烧火,以及拿了草纸蒸帘帘负责摆饺子。
    高以纯是高家大院的做饭状元,据他自己说,一年当中,有一半的时间饭菜都是他做的,还要负责腌咸菜、熏腊肉、积酸菜……高以清从小就跟在哥哥后边帮忙,也是做饭的好手,他跪在椅子上,一只手捏着面,一只手按在有他手腕粗的擀面杖上,刷刷刷几下功夫,就擀出来一张饺子皮,里厚外薄,而且边缘都往上翘起来。
    商益接过皮去,用匙舀了陷放在中央,不多不少,而且每次都那么多,然后十根手指交错起落,转眼之间,就捏成一个元宝形的饺子,跟高以清配合着,一个擀,一个包,很快饺子就摆满了两个蒸帘,高以纯在里屋说:“元宝和小益哥中午坐车从城里回来,这会肯定都饿了,你们先下出来一锅,咱们先吃上,剩下的等吃完了饭再包。”
    下饺子也是一门学问,看似简单,其实也不容易,穆云翼拿起饺子就要从锅边上蹭下去,被商益赶忙拦住:“这么蹭下去,到了锅里头,饺子就都破了。”
    商益把蒸帘一翻,直接把饺子噼里啪啦倒进锅里,然后拿着大笊篱轻轻搅动,过了会就要把锅盖上,穆云翼说:“那饺子不会糊在锅底上么?”
    高以清抱着柴禾进来,又张开他那缺了门牙的嘴笑:“开锅煮馅,盖锅煮皮,我这饺子做得皮比较厚呢,得盖上锅多煮一煮,元宝哥哥你就放心吧,今天晚上的饺子要是有一个破的,我就把整锅的饺子汤都喝了。”
    高以纯在里屋喊:“外边有他们两个就够了,元宝别跟着忙活了,进来咱俩说说话。”
    穆云翼叹了口气,想他堂堂的穆家二少,在家里有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爸爸妈妈哥哥嫂子宠着,外头又有无数美女帅哥为他折腰,名副其实的高帅富,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人嫌弃,不过形势比人强,他有一种预感,再待在这里恐怕就要帮倒忙了,也只好认命地站起来,解了用碎布拼凑而成专门干粗活用的围裙,连同小板凳一起让给高以清。
    进了里屋,高以纯拿出一双鞋来:“我跟老姑学的,第一次做鞋,按照你的尺码做的,你且试试,如果不合适,下次再改进些。”
    穆云翼把鞋接过来,跟县城鞋铺里二三十文的鞋不同,这双鞋做工明显要更加精细,鞋底子密密麻麻的针脚,是许多层反复纳的,最难能可贵的是,针脚竟十分整齐,他大略数了数,拇指肚大的地方就横竖纳了几十针,而且线都绷得紧紧地,毫无松懈,鞋面子外面是黑色的粗布,里头还有一层细棉布做的内衬。
    他穿在脚上,在地上走了几步,感觉又舒服又轻便:“真不错,以纯哥,你第一次做鞋就能做到这个程度,简直是天赋异禀啊。”
    高以纯把他拽过来,俯下身子,左手把着炕沿,右手伸出一根手指贴着他的脚跟塞进鞋里试了试:“主要是老姑教得好,我特地做得大了些,一来你的脚还在长,如果可丁可卯,过段时间就穿不得了,二来你穿惯了城里头的靴子,我寻思要是你不爱穿的话……”
    “谁说我不爱穿了!”穆云翼翘起脚尖,左右摆了摆,高兴地说,“以纯哥一针一针做出来的,我怎么可能不爱穿,就至于矫情到那种地步了?穿靴子是因为我总往外跑,那个更随脚,在家里还是穿这个更轻快随便些。”
    高以纯笑着说:“你喜欢就好,不过这个是夹鞋,怎么也得出了正月才能穿。”
    “那就先收起来,到时候再拿出来穿。”他脱鞋上炕,跟高以纯说话,“等出了正月,你也能下地了,得给你自己也做一双。”
    “我的也做好了,在箱子里放着呢,我最会照顾自己了,第一双鞋就是给自己做的,你这个是第二双,等过完年,我再给小五做一双。”
    “做鞋的事情毕竟是次要的,还得把主要精力放在读书上。”穆云翼有点严肃起来,“我寻思着趁着年里放假,一口气把三字经和百家姓都讲完,二月之后就开始教你们千字文,等把地里的事情忙完,我就带你们进城,去县里的义学读书,等后年就下场去参加科考。”
    高以清在外屋听见,跑进来大声问:“元宝哥哥,你让我和哥哥去参加科考??”
    “对!”穆云翼点头,“不求你们考中,只进去见识见识场面罢了。”这个时代的科举考试不只是考学问,更多的是身体素质,要被锁进小屋里好几天,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再加上心里头患得患失,一个承受不住,死在里面都有可能,因此穆云翼就想让他们兄弟俩尽可能多地参加,以逐渐适应这种形式。
    大明朝童生试每三年举行两次,逢着丑、辰、未、戌年的称为岁考,逢着寅、巳、申、亥年的称为科考,明年就是乙丑年,就有岁考,高以纯他们是不可能参加的,穆云翼想要让他们参加丙寅年的科考。
    第39章 商鹤野
    高以清咯咯地笑:“元宝哥哥你别逗我,我和哥哥连三字经都认不全,怎么能去考秀才?”
    穆云翼说:“谁让你去考秀才了?只是让你们去感受一些,考试是个什么章程,到底有些经验,以后再考才不犯怵,哪怕到不了府试,考一场县试也是好的。况且又没让你现在就去考,还有一年时间呢,你现在认不全三字经,到那时候还认不全?要真是那样,我就打你屁||股了!”
    高以纯说:“考试怎能当儿戏呢?既然肯定是考不中的,干嘛还要去考?秀才……又岂是那么容易考的?不说大哥和二哥,爷爷和大伯考了几十年都没能考中,爷爷好歹过了府试做个童生,大伯连个童生也没考到过。咱们高家这么多年,也只二伯考成个秀才,在咱们村里也算是凤毛麟角了,被多少人叫做文曲星?连着两次进京,都没能考中举人呢。况且这读书也是烧钱的买卖,平时的笔墨纸张不说,每次考试,路上的盘缠都是一大笔花销,除了县试在家门口,余下的府试、院士都离着远呢,去年二伯进京,拿走五十两银子还说不宽裕呢。元宝虽然能挣点钱,到底……横竖我不是读书的料,年纪也大了,平时学着认几个字也就是了,小五比我学得好,不过后年也不行,让他再学几年,要真能用功,学得好,参加戊辰年的岁考便好。”
    高以清赶紧说:“我学的没有哥哥好,我很多字都是看过就忘的,回头都得哥哥再教我呢,让哥哥去吧,我在家种地。”他挺起小胸膛,用手拍的啪啪作响,“你们放心,那三十亩地,我肯定都伺弄得好好的呢,供哥哥读书,还有元宝哥哥,你学问那么好,也要去考的。”
    穆云翼沉吟片刻:“无论怎样,你们都要读书,还有一年的时间呢,到明年年底再看,如果你们学的好,有那么一二分的把握,那就下场试试,要是不行的话,大后年再考也不迟,横竖咱们年纪都小,人家七老八十的考秀才都不算晚呢。”说罢又向外屋说,“小益你也要好好学,如果将来学得好,也让你下场考试。”
    商益本来听他们在里屋说前程,心里头颇感委屈无助,想自己原来也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少爷,如今卖身为奴,虽说穆云翼对他不错,到底成了奴才,连科举也不能了,从小读的那些书,也全都白废了。
    他正自感伤,忽然听穆云翼说将来让他也下场考试,不禁把手一哆嗦,柴禾都掉在地上,赶紧迈进里屋,不敢置信地说:“师父,你刚才说什么?让我也去考试?”见穆云翼点头,他登时红了眼圈,“师父您不知道么?贱籍是不能科举的。”
    “谁说你是贱籍了?”穆云翼郑重地说,“当初立的只是私契,虽然有中人、保人,但却没有到官府入籍,说到底,还在于我,我若不把这契约拿出来追究,你就还是良民,如果你背我叛我,甚至害我,我把这契约拿出来,它才有用。”他语重心长地跟商益说,“我这些日子看过来,你也是个好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我都给你打算好了,以后你就跟着我们一起读书,如果真学得好,将来也一并下场考试,我把那卖身契还给你毁了,也就是了,其他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虽说你从商家族谱上除了名,等到时候,就把你入到咱们家里,看看能不能过继到以纯哥的名下,呵呵,你也别不满意,谁让你辈分小呢,其他的事情,也不用你们操心,我到时候请范举人帮忙找几个秀才作担保,肯定能让你们都顺利下场考试便了。”
    商益听完,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给穆云翼磕头,穆云翼拉他他也不肯起来:“自从娘亲过世,继母入门,我就以为是泡进了黄莲水里,没有再悲惨的了,不想到后来她更要把我卖进窑子里去,当时我已经是万念俱灰,要跳城墙了,幸好当初曾听过师父您的几段书,知道您是个仁义无双的,就求着父亲把我送来您这里当徒弟,当日您拒绝的时候,我已经打定主意,出门便要寻死了,后来卖给您当奴仆,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哪知您又对我这样好,我真是……真是……”他哽咽着说,“我就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您的恩情!”说完以头顿地,磕得嘣嘣作响。
    穆云翼赶紧把他拖起来:“别磕了别磕了。”看他额头上已经要破了皮,赶紧跟他揉了揉,“我也不算什么好人,就像当日你爹把你带来的时候,我一开始也没打算收你,还要你爹把你卖给我当奴才。只是有一点是我的宗旨,谁对我好,我就对谁更好,别人给我十个好,我得给别人一百个好,你这些天端茶倒水地伺候我,我都看着呢,尤其是今天晚上,如果没有你,我十有八九就真让那狗咬死了,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了,我哪还能真把你当奴才看呢?以后你就是我正式的弟子,你快别哭了,待会把饺子端上来,咱们来个拜师仪式,赶明儿我就开始正式教你说书!”商益听完更是惊喜感激,又要下跪,被穆云翼拦住,“待会一并再磕吧。”
    说实话,穆云翼对于商益确实很感激,就算他当年做穆家二少的时候,也没有人围着他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给他洗内||裤、洗袜子,而且任劳任怨,脸上还总陪着小心,生怕哪下没照顾到,惹他发火,更何况对方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穆云翼心里不感激是不可能的,因此才有今天晚上这个决定,虽然让商益读书,不入贱籍也在既定的计划当中,但也没打算这么快,原本还想考察个一年两年的,看看人品,再做决定呢。
    饺子煮好了,端上炕桌,调好了酱油陈醋,香喷喷的让人猛流口水,高以纯在东侧,高以清在炕里,穆云翼在西侧,商益在炕沿上,围桌而坐。
    穆云翼拿了从城里带回来的茶,让商益沏了一壶,然后跪拜敬茶。
    穆云翼说:“我会的东西不少,除去书画绣乐不提,单是口头上的功夫也有那么几门。”他想了想,决定把单口相声和评书归到一起,“你是跟我学评书的,我就单教你评书,只是这个东西即是手艺又是学问,要想说书,先要看书、背书,把书里的情节人物全都弄清楚,再把主线支线都找出来,掰开了揉碎了,用大家爱听的话讲出来,评书评书,不但要有书,还得有评才行,你的评还的让听众认可,这就更不容易了,以后我都会慢慢教你。至于咱们这一行,祖师爷……”穆云翼确实不知道评书的祖师爷是谁,“嗯,祖师爷有三位,两男一女,各有各的风格,第一位叫做单田芳,专讲长篇,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第二位叫刘宝瑞,专讲短篇,风趣幽默,脍炙人口,第三位叫刘兰芳,是个女的,声音清脆,掷地有声,我的评书都是跟这位三位学的……”
    商益都用心一一记下:“三位师爷都是哪里人士呢?将来见了,给他们磕头问安方好。”
    “呃……这个你就别想了,他们都不在这世上了。”穆云翼把能想到的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接过商益的茶,一饮而尽,“咱们这门的规矩,徒弟进门,师父要赐字号,还要有信物,一块醒木、一把折扇,一个手绢,现在也没法准备,等过完年回到城里,我再给你置办。另外入了这个门,每个人都要有一个艺名,我是云字辈的,你呢,就是……”穆云翼踌躇了下,“就是……就是鹤字辈吧,就叫鹤野,商鹤野,希望你以后能够如闲云野鹤,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谢谢师父!谢谢师父!”商益激动地接连磕了九个头,穆云翼让他起来,上桌吃饭,拜师仪式就算圆满落幕。
    饺子是酸菜猪肉馅的,高以纯知道穆云翼不喜欢吃太腻的,又添了牛肉在里边,每个饺子里都是一个紧实的肉丸,咬一口,满嘴喷香,这种饺子,就算是拿到县城里去,也算是难得了。
    高以纯问穆云翼:“元宝,你教小益哥说书,他多久能开始像你那样挣钱?”
    商益赶紧说:“三叔,咱们差这辈分,您叫我小益就好了,这声哥,我是不敢担当的。”
    穆云翼点点头:“得看他的资质吧,一年学一部书,如果快的话,明年就可以开讲了,不过能不能像我这样挣钱就不好说了。”
    高以纯有点企盼地说:“那你看我的资质怎么样?你也教我说书吧。”
    穆云翼皱眉:“以纯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书读好,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情。”
    高以纯目光有些暗淡,低下头夹饺子吃。
    高以清说:“元宝哥哥,你教我吧,让我哥用心读书,我很有天赋的,你往日给我讲的故事,我都能背下来,给邱小宝他们讲,他们都可爱听了。要不我也像小益那样给你磕头拜师啊。”
    说着他就真的要在炕上跪起来,穆云翼赶紧把他止住,又凑过来隔着桌子抓住了高以纯的手:“你们两个,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去读书,能读书,读得好,那就给我好好读,钱的问题,不用你们操心,我现在一个月挣八九两银子,足够咱们一家四口花销了,不但你们,将来我也要去下场赴考的,如果实在不行,读不成的,那时候再谋别的生路,都听到没?以纯哥,你千万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看你难过,我心里也不舒坦,以后咱们四个相依为命,可不能存了芥蒂,等将来,你如果实在不能进学,那时候你想挣钱,我非但不拦着你,还帮你想办法,挣多多的钱,好不好?”
    高以纯点点头,反过来攥住了他的手:“是我错怪你了,元宝,对不起。”
    穆云翼松了口气,又把高以清和商益的手抓过来,昏黄的油光灯中,四只稚嫩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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