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学红仍然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其他人也没接茬,都知道高老太太偏向老儿子、老闺女,如果不是高学红带着儿子回娘家住,到底气短,高老太太早就开声了。
    白莲花自觉没趣,把话锋一转:“那小牲口倒是大方,油汪汪地春饼,腊肉炒土豆丝,就那么白给不相干的小崽子吃,三郎也是个没良心的,家里做了好的,也不说往上房屋里送一摞来孝敬他奶,咱们吃不吃倒是无所谓,关键是老太太……”
    “啪!”高老太太把饭碗往桌上一顿,“吃饭还堵不上你那粪窟窿!要吃就好好吃,不吃就滚回房里去绣你的花去!这眼看就要到腊月了,你作出几件针线活计?长年做的白吃造粪的活计,还在那里腆着|逼|脸说三道四!看人家吃饼眼红,明儿就把大郎的墨少买一块,咱们也烙!烙大肉馅的,一咬满嘴流油,撑不死你!”
    白莲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头发狠,暗地里咬碎银牙,面上却不能带出来。
    高学信的妻子佟氏出生劝道:“她年轻不懂事,妈你别往心里去,小姑子这几年在咱们家里的贡献也是有目共睹的,要没有她每个月的针线活补贴家用,咱们家早就喝西北风去了,墨香是命不好,要是他爹活着,现在不也是个少爷样的,看他每天跟村里那些胡打海摔的泥娃子胡混,我这做舅妈的心里也不好受,如今能找个地方认字读书,也是好事情,这没得说的。”
    高老太太这才把饭碗端起来,重新吃,咬了两口窝窝头,又转头问高学红:“你问没问三郎,他们的钱是从哪来的?”
    高学红说:“我问过三郎了,还从五郎那打听过,都说是那元宝从县城里拿回来的,我问他俩元宝在县城里做什么,只说是给人说书讲故事,然后大家赏的。”
    “他会说书?”高以正颇感意外。
    高学红说:“三郎和五郎都是这么说的,具体怎么回事他们也没说,看那样子他们也不知道,至于说的什么书,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是不懂的。”
    “他会说什么书!”高以直嗤笑,“就算他识得几个字,从娘胎里出来读书,到现在能看得几本?就敢跑去城里做上评书先生了?我看八成还是讨饭去的。”
    他媳妇窦娇娥在一旁接口:“要是讨饭能讨得天天吃肉,那我们也都不用种地了,都一起去讨饭好了!我看他这里肯定有古怪,咱们要弄清,非得派人也跟他往县城里去一趟不可。”
    高学证赶忙说:“这大雪泡天的,撒尿都能冻成冰溜子,从这到城里有好几十里,半路上非冻死不可。”
    他媳妇罗氏小啐了下:“人家一个十来岁的小娃娃都能天天跑一个来回,你一个大老爷们还不如那么个小崽子?就知道天天出去挺||撩|子挨家挂尸蹭暖,你也不想想,要是知道他是怎么挣钱的,赶明儿咱们也去,他一个小孩子都能挣那么多钱来,又是添棉衣,又是买腊肉的,咱们这么多大人岂不是挣得更多?最起码今年咱们也过一个肥年,有了闲钱,明年也都不用下地了,只雇人帮咱们种,回头再专门请个教书先生来咱家做馆,大郎、二郎也不用再往下清河跑去念私塾,咱们家四郎也跟着他哥一起学几个字,将来也有了指望。”
    大家都被她描绘的蓝图刺激得怦然心动,连高老太太也觉得十分有道理:“你媳妇说得不错,那小子都不怕冷,你那么大人怕什么?明天就去,跟着他一起做牛老大的车进城。”
    高学证还是有些惫懒不愿:“老牛头那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前阵子我就跟他说过,让他不要带那小崽子进城,可是人家可往心里去了半分?根本不把咱们高家放在眼里……”
    “他不让你坐车,你就不会走着去?那是牛车又不是飞毛腿,你就追不上了?即便追不上,也给我从后边撵过去,看看那丧门星到底在城里头干什么,不然明天你也不用回来了!”高老太太最终一锤定音,“吃饭!”
    马乐几个都是懂事的,吃完饭抢着把碗筷都洗干净,又把外屋打扫擦抹得干干净净的,然后才回来继续学,穆云翼又给他们讲了五页,连上午的一共十页纸,去掉重复的,也有二百多个生字,高以纯和高以清还好点,里面有不少字是以前学过的,马乐他们四个就挠头了,他们的底子实在太薄了,哪怕再用功,也没办法全记住,到最后差不多脑袋里就都成浆糊了。
    不过好在六个小孩一起学,这个忘了,那个记住,加起来也有个七七八八,等明天穆云翼再去城里,他们在家里复习,总好过一点不讲,两眼一抹黑的好。
    冬天日短,早早地就黑了,穆云翼到后来讲得飞快,然后就宣布放学,让计家兄弟赶紧回去:“不是不留你们,天黑路滑,你们早点回家,省着爹娘着急。”
    他让高以清去外屋锅台上把两人的鞋子拿过来:“衣服和鞋都已经烤干了,鞋里的草都让我烧了,那个不保暖。”他从箱子里拿出两双棉袜子,是用两层细棉布缝制的,中间续上一层棉花。
    这个世界的袜子穆云翼实在穿不惯,大多都只是个筒子,而且没有弹力,套在脚上很不舒服,就想踩着一块烂布,这几天在城里头,专门研究自己做,按照脚型做出来比较贴实的,冬天的袜子,更要做出高腰厚实的,粗布磨脚,他就用两层细布,里面续上一层棉花,然后再密密地纳好,穿着倒也暖和,穆云翼有点可惜当初没有好好学绳艺,否则现在要是有一手织毛衣的手艺,弄点毛衣毛裤,羊毛袜子,来回坐牛车就不冷了。
    第28章 煞星传说
    穆云翼每天只讲三个小时的书,剩下都是大把的空闲时间,除了抄书之外就是做针线活了,大件的做不了,小件的还凑合。高以纯下不了地,等他腿好了天也暖和了,用不着棉袜,他就给自己和高以清分别做了两双,自己每天得来回赶路,高以清则要抱柴打水烧火做饭,棉袜子都是必须的。
    如今他把给高以清的两双拿给计家兄弟:“这原本是给小五的,今天先给你们穿,等回头我再给他做。”兄弟俩赶紧推辞,穆云翼强行给他俩穿上,“穿上吧,也不值几个钱,我听小五说你们家住在村西头,离这里不进呢,别把脚冻伤了,身体是学习的本钱,身体保养好了,学习才能好呢,以后好好读书,有了能耐,再来报答我。”
    他又拿了半斤棉花絮到鞋窠里,让兄弟俩穿上:“我就不留你们了,天黑路滑,你俩慢慢走,到家了替我向你们爹娘问好。”
    兄弟俩抹着眼泪,珍而重之地把穆云翼给他们抄写的十页《三字经》贴肉收在胸口,走到门口,一起给穆云翼鞠了个躬:“谢谢元宝哥哥了。”然后双双钻进呼啸的北风之中。
    马乐和墨香离得近,不着急走,又跟高以纯和高以清继续温书,把今天学的,反复背诵,拿出一百二十分的劲头,拼命印进脑子里。
    晚饭时候,马乐和墨香说什么也不肯留下再吃一顿,也把属于自己的十页《三字经》捧着,逃也一样地跑了。
    这几人回家,所遇情况各有不同,计家兄弟早上来时背着冻豆腐和干菜,他们的母亲高春花就是有打算让他们俩在高以纯那里吃的,毕竟天寒地冻的,孩子又小,来回跑实在是遭罪,他爸计宝根是个厚道人:“以纯那孩子刚分了家,听说一把小米高老太太都没给他留,三个孩子的口粮都没着落,咱们两个小子哪能再去白吃。”
    高春花不乐意:“怎么能算是白吃呢?现在豆腐多少钱一斤?再加上那三斤半的干菜,少说也得值十文钱,还不够两个孩子的口粮?咱也没想占小孩儿的便宜,只是现在大雪泡天的,你能忍心让孩子来回折腾?我隔个一两天就让他俩背东西去,都是算得好的,足够四个小孩吃食了。”
    计宝根说不过媳妇,只抱怨一句:“就你算得清。”就不再说话了。
    计老汉在那里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他们家条件确实不好,大儿子前年刚过世,家里守着二十四亩地,就他和小儿子两个壮劳力,又没有什么手艺,除了种地之外,每年打点零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剩下两个儿媳妇,三个孙女,都是不济事的,穷乡僻壤的,也没啥工作机会,即便做出点针线活,他们又没有高学红的手艺,拿出去也没人买。
    计老汉宝贝两个孙子,相当珍惜这次机会:“话虽然是那么说,咱们不会让以纯亏着,到底他们家还有个小煞星呢,今天从城里回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人家可是连祖母都骂,连叔叔都砍的,他会跟你算那个细账么?一个不好,以后都去不得了,若依我说,今天就这么着吧,金锁银锁到现在都没回来,应该还能学得下去,回头问问他俩,那小煞星的脾性,只要能让孩子继续读书,就算给送点束脩都是应当的,多了咱家没有,勒紧裤腰带,一个月省出来一百个铜子还是能的。至于中午吃饭也别打那个算盘了,若是惹恼了小煞星,鸡飞蛋打,就可惜了,以后老根你到中午就去高家把他俩接回来,吃完饭再送过去,横竖一个村里住着,也不算太远。”
    高春花没话说了,毕竟穆云翼凶名太盛,动刀子砍叔叔,在这个时代简直跟吃人差不多,她算计的虽然挺好,非但没有占便宜,还把高以纯和高以清的份给带出来,但就怕人家不跟她讲这个理,郁闷地哼哼两声,把刀在菜板上剁得山响。
    外面刚擦黑,一家人就都坐不住了,都不住地往外头望,大儿媳妇牛四娘甚至跑到外面往东望:“他俩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惹恼了那小煞星,被他用刀子砍了?”
    “呸呸呸!”计老汉连吐三口浓痰,“别在那不管不顾地胡吣,咒我乖孙!他俩前两天不也都是等天全黑了才回来么?你着急个什么!”
    不过今天跟往日不同,小煞星回家,连计老汉也不放心,在门口一圈一圈地绕,一家人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要是一会再不回来,老根你就去看看,到了高家,跟那小煞星好好说,别呛着他,能找个读书的地方不容易……”
    他念念叨叨,没等计宝根出门,小哥俩就已经回来了,两个母亲赶紧过去把孩子抱进屋,上下打量,看没什么淤青刀痕,这才略略放心:“今天怎么样?那小煞星没为难你们吧?”
    “元宝哥哥不是小煞星!”银锁大声纠正母亲的话,“元宝哥哥可好了,还给我们烙春饼吃,还给我们袜子……”说着说着,又有点哽咽,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把带着体温的十页纸拿出来,“看,这是元宝哥哥给我们抄的,说等以后还给我们抄呢,等都学完,就能钉成一本书了。”
    计家人全都目瞪口呆:“那小煞星没打骂你们?”
    金锁说:“没呢,我们一进屋,元宝哥哥就让我们脱鞋,把里头的干草都拿去烧了……”
    “什么?那你们岂不是要冻着了!这个小煞星哟!”高春花急得把儿子银锁的鞋子脱下来,发现里面的草果然没了,不过多了许多雪白的棉花,而且儿子的脚上还穿着袜子,“这……这是袜子?”计家人从上到下,都没穿过这个东西!
    “是袜子,是元宝哥哥给小五的,里面有棉花的,可暖和了,他怕我们俩冷,就给了我俩了。”金锁把袜子脱下来给母亲看,“元宝哥哥不是小煞星,你们以后别那么叫人家了。”
    高春花他们的注意力在袜子上,计老汉则端着那十页《三字经》,激动地几乎老泪纵横,“咱们家也有书了!以后也要有读书人了!”
    书,在这个时代真真是奢侈的东西,县城里一本书三百文钱,他们家口挪肚攒,也得小半年才能凑出来,而自己抄写的话,纸钱也是不少,单是这十页纸,就是五文钱,一升玉米是四文钱,一升小米是六文钱,可以想象,单是普普通通的十页纸,在这样的农户人家里,有着怎样的地位!
    银锁比较伶俐,眉飞色舞地把今天的经历都说了一遍,当听说他们今天在高家吃的是春饼卷腊肉炒土豆丝的时候,更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计宝根只剩下喃喃自语:“好人呐!真是好人呐!”
    高春花跟两个孩子再三确定,一切都是小煞星做的主而不是高以纯,觉得不可思议之余,又有些发愁:“细棉布今年涨价不少,这样两双袜子,少说也得值三十文钱,你们又在人家吃了饼,白面是八文钱一升,土豆今年……”
    计老汉说:“没想到那元宝竟然是这样的,原来咱们都想差了。”他跟计宝根说,“明天你带两个孩子去一趟高家,我从年货钱里头拿出一百文给你,买上些糖茶点心,给人家送过去,就让金锁银锁拜了先生。”
    高春花说:“爹,听说那元宝今年也才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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