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低声向我道:「数年之后,又是一个柳羡。」
    我说:「可能吧。更可能比柳羡强点。」起码一定不会是柳羡那张脸了。
    待到离现在一年多前,柳桐倚初掌相印,一身蓝色官袍,立于朝堂之上,本朝之前从没有过年未而立官居丞相的人,一二百年来,他是穿着这身衣服站在这个位置上最年轻的一个。云棠向我道:「怀王殿下看人,眼光果然准确。」我谦虚地道:「还好还好。」
    昔日御花园回廊琉璃灯下的那本《紫须侠传》,不知被圣贤文章治世韜略埋进了哪个犄角旮旯,也可能早变成了一抹灰,被掸了,拍了。
    可本王却在琼林宴那时的御花园中,他初着相服从容而立的朝堂上,把几缕小魂魄,牢牢地粘在了他的衣袖上,像是一头被绳牵住的驴,虽然知道绕着圈子转很傻,但就是由不得,不能不转。
    古人曾有个说法,为情所苦到了一定的境界,就能成为圣。
    不知道现在本王的这个情况,算是小圣,还是大圣。
    我又暗中瞧了瞧身边行着的柳桐倚,他如果能像云毓一样,常穿些鲜亮些的衣裳更好些,他头发不全束的时候又要再更好一些。
    倘若未来,本王真的做成了一件感天动地的忠义之事,或者那条线便没了,我那时若开口邀他一起真正的并肩而行,他会不会愿意?
    我虽惦记着柳桐倚,却没想过要他真的和我怎样怎样,最多也就肖想过上面的那些能成真罢了。或者还加上个偶尔下下棋,聊聊天,喝喝茶之类的。
    足矣。
    本王被自己的境界感动了,近而又感慨地看向夕阳。
    我身边一个幽怨的声音幽幽道:「皇叔——」
    我的魂顿时从晚霞上咻地回到躯壳内,侧头看见啟檀一张幽怨的脸。
    我诧异:「你怎么忽地冒出来了?」
    啟檀哀怨地瞅着我,「皇叔,侄儿跟了你这么远,喊了你多少声,你连看都不看我。」
    我道:「哦,那个,我在想事情,一时没有留意。」本王方才走神走得厉害,不知道有没有在桐倚面前失态。
    我又假装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柳桐倚,还好他神色如常,嘴角噙着一丝淡笑,应该是没什么。
    我正要再开口,身后一个声音悠悠道:「玳王殿下,是被臣说中了吧,不到皇城门口,怀王殿下绝对回不了神。这个赌是你输了。」
    说话的人行到了啟檀身边,我道:「云大夫,你怎么和啟檀在一处?」
    云毓笑了笑,啟檀抢着开口道:「皇叔,我和云大夫是我追着你和柳相的路上偶然遇见,你别误会。」
    这个你别误会是什么意思?
    云毓笑道:「怀王殿下和柳相又遇上了?」
    我道:「啊,对,也是凑巧,凑巧而已。」
    柳桐倚停下脚步道:「怀王殿下,玳王殿下像是有要事相谈,臣便先告辞了。」
    我道:「先请留步。」啟檀也道:「柳相先请留步。」云毓在一旁站着瞧。
    柳桐倚道:「两位王爷还有何事?」
    我道:「哦,本王是没什么事了,不过玳王兴许不只是找本王,或还有事要与柳相说,故而请柳相暂且留步。」
    云毓在一旁道:「是,怀王殿下在玳王殿下请柳相留步之前就及时开口相留,看来玳王殿下确实找柳相有要事。」
    今天云毓算是和本王的啟檀侄儿耗上了,一个比一个说话听着彆扭。
    幸而柳桐倚看上去像没在意什么话外音,啟檀很及时地道:「是这样,前日劳烦柳相和怀王皇叔一起替我鉴别出了假古董,让小王少花了一大笔冤枉钱,小王在府中备了一桌席,请皇叔和柳相今晚务必赏光。」
    啟檀这孩子,不枉我从小疼他,越来越会做事了。
    柳桐倚没怎么太推辞,很顺利地答应了。本王肯定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云毓道:「看来真没什么事的是臣,臣先告退了。」作势转身要走,啟檀立刻道:「也请云大夫赏光,方才小王打赌输了,理应请云大夫吃饭。」又向我道,「皇叔,是吧。」
    怎么啟檀今天讲话如此古怪?
    我只得点头道:「那是那是,理所应当的很。」
    云毓看看啟檀又看看我道:「那臣便当真去了,玳王殿下府上的好酒可别藏着。」
    啟檀即刻笑道:「当然,小王若敢藏着,皇叔肯定不会让。」
    眼看皇城大门近在眼前,啟檀忽然拉着我的袖子,将我向后拖了几步,露出一抹曖昧的笑,伏在本王耳边小声道:「皇叔,云大夫和我一道跟了你半天,看着你只管和柳相挨着走。等会儿吃饭的时候柳相由侄儿应付,皇叔只管和云大夫说话。」
    我被风噎了一下:「云大夫?」
    啟檀顿顿本王的袖子,左眼眨了一眨,「皇叔,旁人看不出,侄儿都知道。」
    你……知道啥?
    啟檀在我耳边道:「我上次还和皇兄说来着,这么些年了……唉……」他拋下这句话,松开本王的袖子,直冲着柳桐倚去了,「柳相。」
    我算知道了,皇上说我与云毓不清不楚,是谁在他面前起的头。
    对玳王,本王已经绝望了。我被他慪得肺疼,连句小王八都不能骂他。他是小王八,我还是小王八的叔。
    我顺着肺气回府换上便服,到了玳王府。
    柳桐倚和云毓都已经在席上坐着了,啟檀很能折腾事情,四个人吃饭,他搞了两张桌子。
    两张长条案桌,在小厅两侧对面摆放。
    案桌上各自摆着酒菜。每张案桌后有两个座椅。正好他和柳桐倚一张,本王和云毓一张。他挺会分。
    这张案桌和那张案桌之间隔着宽阔的厅堂正中,总有十万八千里。
    我道:「四个人吃饭,柳相和云大夫都不是别人,你摆一张桌不就成了?又热闹又亲切,难道怕皇叔和云大夫跟你抢菜?」
    啟檀道:「皇叔、柳相和云大夫都是贵客,摆张桌子堆满菜太庸俗,不堪相待。一会儿我另有安排。」说着就提壶替柳桐倚斟酒,「柳相,请。」
    柳桐倚欠身,「臣当不起,自己来就行。」从啟檀手里接过提壶,不知是否本王看错,啟檀有意无意地摸了摸柳桐倚的手。
    云毓拿着酒壶正斟酒,用臂肘轻轻一撞我的胳膊,向啟檀那里使了个眼色,他也瞧见了,那么便不是本王多心。
    我一面吃菜,一面看对面桌,啟檀忙来忙去,没怎么停过。
    「柳相,你尝尝这个,这是西域那边进贡来的,叫什么什么克肠,里边都是番猪肉,不是一般的猪。」
    庸俗。
    「柳相,觉得这道菜口味如何?淡了,还是重了?」
    我放下空杯,拎起酒壶再斟满,云毓执着筷子闲闲地拨着碟中的杏仁,啟檀今天把工夫全用在对付柳桐倚身上了,云毓不吃甜咸口味的东西,他眼前这几道菜凑巧全是甜咸的。
    我卷袖,把我跟前的两道没动的菜给他换了过去,云毓低声向我道:「臣怎么觉得,玳王有些想和怀王殿下你抢人。」
    我皱眉,我记得啟檀这孩子从没在这种癖好上和他皇叔我一致过。云毓似笑非笑道:「殿下不信就算了,要不要和臣打赌?」
    少顷,本王便明白了啟檀如此殷勤的真实目的。
    两个下人抬着一张小桌走到小厅正中央,桌上放着一隻锦盒。
    啟檀笑盈盈地向柳桐倚道:「柳相,本王一直没别的嗜好,就爱收些古董玩器,今日能请得你来,有几件玩意儿,正好麻烦柳相再帮着看一看。」放下手中的牙筷,击掌,那两个下人打开锦盒,捧出一隻玉瓶。
    啟檀道:「此物据说乃是吕不韦送给赵姬的情物,瓶身上还有枝桃花,借花传情啊。柳相觉得这瓶子如何?」
    柳桐倚看着那瓶子,淡笑道:「是好玉。」
    然后就没说别的了。
    啟檀等了一等,道:「年头呢?」柳桐倚道:「臣,看不大准。」
    啟檀的脸色沉了沉,他在这块上还不傻,柳桐倚这是看出了不对,不太好说。
    啟檀摆摆手,那两人把瓶子装进锦盒捧走了,片刻后又捧着一隻盒子回来,里边装着一隻酒壶,啟檀道,和那瓶子乃是差不多时候的东西,嬴政用的。
    柳桐倚讚美了一下那只壶的花纹,然后又没下文了。啟檀的神色又阴了。
    我就这么坐在一旁,冷眼看他一样样的让人捧出东西来,他自己一茬茬的蔫下去。看得我都不大忍心了,低声和云毓感叹道:「买都买了,当成真的便罢了,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云毓瞄着本王道:「怀王殿下看起来很痛心。」
    我叹息,「当然痛心,这些东西里头的银子我的比玳王的多。」
    云毓抬手替我斟满酒:「殿下的钱用来疼侄儿了,没白费。」笑容十分幸灾乐祸。
    啟檀的那些古董宝贝仍一样样地被送上来。一隻陶土马刚被拿下去,又有一名美貌女婢掌托玉盘盈盈而来。
    云毓道:「怎么这次换了位美人?」
    啟檀道:「云大夫有所不知,这样宝贝,须得女子拿。」
    那美婢捧着玉盘,跪下,玉盘中垫着黄绸子布,上有一块玉片。
    啟檀道:「此乃昔日吴国一位夫人入葬时含口之物,能使尸身不腐,容顏如生。阴气很重,无论何时,拿在手中,都冷得像寒冬的冰块,柳相你摸一摸?」
    我忍不住道:「死人嘴里噙的东西,你在饭桌上让柳相摸摸,是不是不想柳相用饭了?」
    啟檀顿了顿,方才像刚想起来一样,连连道歉,柳桐倚自然说无妨,当真还抬手碰了碰那片玉,而后道:「此物实乃宝物,难得一见,臣只在书册中读过,未想到今日在殿下府上见到了实物,三生有幸。」
    啟檀怔了,眼直了,定定地看柳桐倚:「柳相,你说的当真?」
    柳桐倚微笑:「殿下的藏品,果然非寻常凡物。」
    啟檀像一颗泡开了的膨大海一般,容光焕发地笑了。
    柳桐倚起身去如厕净手,啟檀端着酒杯,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皇叔,小侄方才忽然有了个想法……」
    我看着他焕发着异样光芒的眼,直觉他要说出什么异样的话。
    果然,啟檀捏着酒杯在手中转动,眼不知道望进了虚空中的哪处道:「……方才,柳相对我那一笑时……我忽然想……若他是个女的,我肯定娶他!」
    啟檀目光灼灼地望着我,「皇叔,你说我是不是要变得……和你一样了……」
    不知道为何,我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啟檀那个今年才十七,据说已经八个月身孕的小王妃。
    我道:「你可要斟酌着些。」
    啟檀紧捏着酒杯,「由不得斟酌。皇叔,侄儿只和你说实话,云大夫也不是外人。这种事情,哪里由得了自己?」杯里没酒了,他却把酒杯送到了嘴边,「方才,柳相那么一点头,一笑,我心就跟着……跟着快了……」
    云毓道:「玳王殿下的症状,是和怀王殿下有些像了。」
    我瞧着啟檀,「心快了是吧,来,我这里有个东西,给你看一下。」
    我向怀里摸了摸,掏出一件东西,举起。
    「这块玉,父王当日征战番邦时,从番邦可汗身上取下,献与同光帝,又蒙同光帝赐回与他,是番邦代代相传之物,汉时传下来的,确实确凿。」
    啟檀的眼又直了,眼光牢牢地粘在我手中的玉上:「皇叔……」
    我晃了晃玉饰,「觉得心快么?」
    啟檀眼中装满了热烈,点头,「快。」
    我道:「看皇叔是不是和柳相方才有些像?」
    啟檀脸颊緋红,再点头。
    我把玉放回怀中,郑重地道:「不用愁,你没断袖。」
    啟檀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我揣玉的地方,目光如鉤。
    我假装看不见,拎着酒壶倒了杯酒,语重心长地教导他道:「你如今年纪不算小了,有些东西要在心里多掂量掂量。你方才的那句话,若是让旁人听到,连我都要落下个罪名,你的母妃不是来找我算帐就是去太后那里告状,说你成天价和我混在一起,被带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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