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屋外的雪眼看着大了些,他们加快步伐走到了营地中央的火塘处。摩斯远远看到大鬼背后这个装神弄鬼的人物,便微微蹙起了眉头。皮制的面罩完美覆盖了对方的整张脸,连额头都没露出来些许,就连双眼的位置,都装上了墨色的有机玻璃片,遮蔽了其目光,使人根本捕获不到任何信息。
    等那人走到了跟前,摩斯才犹豫地站了起来,伸出手想跟对方一握,仿佛只有靠肢体接触来确信一下存在感了。
    可黑猫没有伸出手,只是隔着一人多的距离,拿起了挂在脖子上的语音器,快速地按起来:“幸会,摩斯少校。我是血布谷的参谋长,你可以叫我黑猫。”
    摩斯着实有些意外,“你……不露脸就算了,连话也不能直接说吗?”
    “不好意思,不太方便。”黑猫敷衍而过。语音器说出的句子一字一顿,是如此冰冷生硬,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情感。
    “参谋长有严重的皮肤过敏症,不能随便与外界接触。”大鬼驾轻就熟地圆着场。
    “这是开玩笑吗?”摩斯却没有笑意,反而凛起了脸,“我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要跟你谈一桩足以影响我军下一步行动的交易?”
    “少校不相信我没关系,你没有义务和我进行私人往来,我们兵团的团长和兄弟相信我就足够了。”
    即便语音器听不出任何语气,这里面的从容也溢于言表了。摩斯看了一眼旁边的大鬼和他们身后一群士兵的眼睛,看到的皆是笃定,便不好再借题发挥。
    于是两边的人又坐了下来。身后的一个士兵为两位头目撑了个大伞,另一个人麻利地往火塘里填了些柴火,又往架子上的滚水里丢了一把捣碎的咖啡豆。
    “现在的墨德兰政府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国王却死扛着不投降。北夷城里目前还有七万残兵和三十多万平民,只要他一天不放弃,这三十多万平民的性命就由他摆布。悖都军继续强攻的话倒也可以拿下,但无疑会是一场腥风血雨,还会冒很大的舆论风险,毕竟平民伤亡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摩斯清了下嗓子继续说,“我们收到情报说国王自知难逃一死,已经准备带亲信出逃到其他东联盟国家,但时间和计划细节我们都不知道,这个行动的保密程度极高,我们担心在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他就已经溜之大吉了。”
    等翻译把这一大段话复述出来,大鬼便大言不惭地说:“那就让他滚啊,国王都跑路了,下面的人还抵抗什么?你们就坐等城门大开好了。”
    摩斯冷笑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到黑猫手上的语音器断断续续的声音:“墨德兰的君主不止是政治和军事首脑,也是宗教领袖,军队和国民对他的忠诚度是相当高的,只要他没死,他的抵抗意志就还会贯彻下去。”
    “没错,这个老混蛋,还想一边保自己的命,一边让信徒去送死。”摩斯鄙夷地说,“等他逃出国就会很麻烦,斩首行动必须立刻执行。”
    “墨德兰现在的势力众多,利害关系太复杂,希望铲除国王的军阀我也接触过不少,按理说我们应该找利益更一致的人合作,但我和上司之所以选择和你们谈,是因为你们只认钱不认人,屁股反而干净,而且你们也有这个能力。说实话吧,大概一年前,我曾经在岩泉镇附近吃过一次你们的大亏。”
    大鬼楞了一下,想了想说,“呃,我们前几年确实和墨德兰军方合作得比较多,干了不少针对悖都军的行动,你说的是哪一次?”
    “战场上的事情战场上了结,我现在不会追究。”摩斯大度地摆摆手,“那次正好是我所在的部队执行任务,是一个保密度很高的保镖任务,可你们竟然伏击了我们,还抢走了核心目标,导致我们损失惨重。一个佣兵团居然能挫败职业军人,这让我很惊讶,你们究竟怎么做到的?”
    大鬼沉默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黑猫,然后对方动了动手指,语音器便响了起来:“你说的,是艾尼赛斯那件事吗?”
    摩斯点了点头,“天知道我们花了多少功夫做策反工作,他当时从军事内阁逃出来,带着大量宝贵的情报投奔我军,我们却没能接应到,害他又落到了墨德兰政府军的手里,被公开绞死。直播处决的时候他老婆和孩子在我们营地,就在我的面前崩溃了。这次失败起码把战争延长了两年吧,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你们从中作梗,我们现在多半就坐在北夷市中心广场旁的一间咖啡厅里听音乐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悖都军开始注意这个神出鬼没的佣兵团,并将其纳入了系统的调查范围之内。摩斯在接触血布谷之前,就对这两位身份成迷的头目充满了兴趣。
    又是一阵沉默后,大鬼撇撇嘴说:“自己本事不过硬,别怪我们趁虚而入。你知道这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生意而已。”
    “也算是缘分。”摩斯故作释然地笑了笑,目光却咄咄逼人地指向那个戴面具的男子,“所以今天历史给了你我一个机会,我们都将功补过,然后我们就能提前两年结束这场战争。”
    “报酬再加三成。”黑猫不慌不忙地按响了语音器,“成本由我们自己负担。”
    摩斯端起面前的咖啡,缓缓咽下一口,“我还有个条件。”
    2.
    摩斯上了车,刚驶离血布谷的营地之后,便掏出移动电话打去了北夷的陆军司令部,汇报了这次谈判的结果。
    身边的翻译从伞柄部分取出了事先安装的针孔摄像机,把照片迅速传到了一台小型电脑上。
    摩斯接过电脑,细细浏览了一遍照片中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却也看不出什么蹊跷。丝丝的暖气吹得他倦意蒸腾,他便关上电脑,若有所思地将视线转向了车窗外的茫茫雪景。
    悖都军向来雷厉风行,第二天大早,一辆卡车便开到了血布谷的营地。司机下车后打开了货箱,等候在此的士兵们便一拥而上,将物资一箱箱卸了下来。
    “把火塘扩大一下,今天晚上大家可以好好吃一顿了。“大鬼几天不知肉味,此刻已经满心雀跃,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就在他围着卡车转了一圈后,看到卡车副驾上下来了另一个男子,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骨架匀称体格挺拔,留着利落的寸头,一身没有任何标志的迷彩服外套着件保暖的棉服,背着一个大行军包,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小箱子。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径直走到了大鬼面前,快速敬了个礼,用流利的墨德兰语说:“团长你好,我叫伊恩,是悖都驻北夷陆军司令部派来的联络员,之前在摩斯少校的团里担任通讯兵的职务,我将在这里尽职直到你们任务结束,请多多关照。“
    虽然语言同宗同源,但大鬼只听懂了大概,便草草回答:“哦,那边还有几间小木屋还空着,你随便挑一间没锁的住吧。”
    伊恩点了下头,紧接着便将手里密封的箱子递给了他,随后又拿出了一个玻璃板似的仪器,“这是摩斯少校交给你的定金,请清点一下,没问题的话请在这个仪器上按手印。”
    卡车卸完货后就离开了,伊恩背着装备独自去找了一间屋子。说是木屋却几乎是个空架子,里面什么家具都没有,好在他带了露营的全套装备,很快就在里面扎了个帐篷。
    整理好之后没多久,就有人来敲他的门。伊恩打开一看,门口站了个黝黑的壮汉,说奉团长的命令,要带他熟悉下营地。
    壮汉名叫罗煞,是团里一个营长。他的口音听着十分耳熟,伊恩稍微一打听,对方竟然和他是一个籍贯,都是从北夷南边的一个叫拉贾的省份出来的,两人顿时一见如故,热络起来。
    “所以,你为什么加入悖都军?别误会,我就是好奇。”
    “其实战前我家就是地下组织的成员,我父亲那时是个记者,因为公开揭露王室丑闻而被暗杀,组织也被捣毁,我被迫逃亡,只能说悖都军收留了我吧。你呢?”
    “当然是为了钱啊,”罗煞爽快地回答,“当初就是为了钱组了个团伙,在老家干抢劫的勾当,后来流窜了好多个城市,东躲西藏也不是办法,最后只能走上条路了。这里至少有饭吃有地方住,还有武器能干大事,比留在战区任人宰割好多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罗煞带他找到了营地的厨房、厕所和浴室、医疗室、洗衣间、库房和一些公共活动场所,直到走到了营地最偏僻的角落。伊恩远远就瞥见了那栋看上去比别家都要大的屋子,屋檐下放了几棵仍有绿意的盆栽,还带了个整洁的小院儿,积满了一层洁净的白雪,不像别处随地可见的垃圾。
    “那个屋子是做什么的?谁住在里面吗?”
    罗煞故弄玄虚地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心点别随便靠过去哦,你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罗煞不顾伊恩的推辞,硬是把他拉去了营地中央吃烤肉。
    白天的残雪在路边和屋角延绵不绝地堆积着,屋外呼啸着寒风,湿冷的凉意浸透了他的棉服,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几百个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三个火塘,他们或站或坐,都拿着倒了啤酒的杯子边喝边聊天,等着火塘边架好的肉烤熟。
    四周夜色深如海底,冰冷而浓郁,无法被视线洞穿。脂肪烤焦的香味肆无忌惮地弥漫,透明的油珠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细响,搔得人从耳道一直痒到喉咙。
    大家都忍不住越靠越拢了,罗煞看伊恩冷得缩手缩脚的样子,便毫不客气地扒拉开人群,推着他往里面挤。靠近火塘的地方十分温暖,裸露部位的毛孔一下子舒展开来,他们感到放松了不少,索性就拖了旁边两个箱子,坐了下来。
    罗煞不知从哪儿抓来两瓶啤酒,拿牙齿咔咔两下咬开盖子,递给了他一瓶。
    这一开喝哪里还停得下来?罗煞被酒精激发,作风越发豪放,和周围的熟人聊得热火朝天,同时一瓶接一瓶地开酒。他自己喝一瓶,就必然塞给伊恩一瓶,一副把他当小弟罩着的架势。
    伊恩也不推辞,只是作势小抿一下,然后便拿在手里不再动第二口,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他便倾斜瓶身,将酒分几次全倒进了泥地里。
    虽然有点可惜,但他可不是来这里逍遥快活的。
    团里的生面孔很是显眼,上来搭讪的人便越来越多。伊恩惊讶地发现,原来血布谷里面出身于墨德兰的士兵还真不少,对方知道他来自悖都军的阵营后,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大家都是将亡之国的丧家犬,倒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我们血布谷只认钱,不论出身,能一起挣钱就是兄弟。“罗煞大声笑道,圈住了他的肩膀,通红的脸一下子凑到他眼前说:“别客气,哥保证把你招待好。”
    一股酒臭扑面而来,伊恩一阵恶心,忙不迭地推开他,反而被罗煞抓住手腕,同时用力捏了一下脸,调戏到:“哟还害羞呢?”
    大家哄笑起来,立刻就有更放肆的人接了茬:“别随便搂,人家没准是个雏儿呢?”
    “搂都搂了,是男人就负责到底,干脆接进门走全套呗。”
    “你们撒炮尿照照自己的嘴脸,来个稍微正经的货色,一个二个就像发情的疯狗一样乱吠,”罗煞察觉到了伊恩的尴尬,提起脚下一瓶酒便扔向了那个士兵:“这还堵不住你的狗嘴?“
    对方一扬手轻松地接住了瓶子,放嘴边磕开了瓶盖,不依不饶地说:“我嘴大,这酒瓶口太细,是差了点意思,还得劳烦你亲自来堵。”
    “堵你老子还嫌磕得慌!”
    在此起彼伏的怪笑声中,后面的对话便越来越不堪入耳。伊恩如坐针毡地看着这群家伙喝得张牙舞爪东倒西歪,数次升起想要一走了之的冲动。悖都军军纪甚是严格,军人吃饭睡觉都井井有条,且在任何地方酗酒都是禁止的,他在悖都基层的军营里呆了三年,早已习惯了那里谨慎体面的作风,从来没见过如此狼藉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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