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二○一○年五月五日
    五月,南台湾的艳阳已热得毒辣。毓璇和我抵达陈德聚堂,时间刚过下午一点,气温正高,烈日炙热刺眼。
    陈德聚堂位于永福路的某条巷弄内,我把机车停在巷口的骑楼下。毓璇一下车就急忙撑起遮阳伞,我也不得不戴起棒球帽,好让双眼免于强光的伤害。路边一辆刚驶入停车格的黑色休旅车,驾驶在前挡风玻璃隔热纸的保护下,仍得戴上太阳眼镜,隔绝阳光的荼毒。
    走入巷内,一座红瓦燕尾屋脊的古宅映入眼帘,古宅左右各一排厢房,宅前宽阔的前埕铺着石板,埕中有两座旗桿夹石。
    屋宅的正厅门额上高悬着「颖川陈氏家庙」的堂匾,两旁八卦形窗櫺鏤雕精细,正中央刻有「陈」字纹饰,昭示宗族姓氏与堂号。去年暑假的澎湖旅行,我也曾在望安乡见过类似的窗櫺设计,花宅聚落的曾家古厝,就以红砖砌成了「曾」字窗櫺。
    一个毛发稀疏、满脸皱纹的老先生正要关上正厅大门,我赶忙出声叫住:
    「先生!不好意思!请问这个时间还开放参观吗?」
    老先生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头看向我们,咧开了嘴笑,前排牙齿已剩不了几颗,操着那漏风口音的台语说:
    「是只开放到下午一点啦!不过你们如果要参观,我就晚点再离开,反正我也没什么事。」边说边不断点头。
    老先生重新推开了大门,领着我们二人进入堂内。
    这位顾守陈德聚堂的老先生年龄至少有七十岁以上,寥寥无几的几缕发丝不存在半点黑色素,虽然说起话来迟钝、吃力,却仍尽力维持着客气、和善的态度,从我们见面开始,笑容就没有一刻松弛过,也连带使得眼角与额头上的纹路加深不少,是位相当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我猜测老先生应该姓「陈」。既然顾守这个陈氏大宗祠,除了「陈」之外,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更高的姓氏。
    走进正堂,我脱下棒球帽、握在手中,环视着厅堂四周。两侧灰壁画有四幅彩绘,每幅彩绘的构图无不精细、线条无不纤巧。题材分别是「舜耕歷山」、「庞德遗安」、「郭子仪厥孙最多」以及「王羲之弄孙自乐」。虽然色彩难免斑驳,但故事人物的表情、衣褶,勾勒得栩栩如生。我一时看得出神。
    「那是府城民俗彩绘大师陈玉峰晚年的遗作,也是陈老师保存最完整的作品,非常珍贵。」老先生说。
    抬望正堂,堂上悬掛着「宗德流芳」、「辅世传宗」与「祖庙重光」等牌匾。正堂神龕供奉颖川陈姓始祖、开漳圣王陈元光以及咨议参军陈永华的神位,神龕上方书写「东寧总制府跡」,难怪总让人以为这个「统领府」是东寧总制使陈永华的府邸。
    「请问这里不是陈泽的府邸吗?为什么写着『东寧总制府跡』?」我指着神龕上方的几个大字问。
    「这里也是东寧总制府啊!陈泽后来随郑经西征,结果途中病逝,陈泽在台湾也没家眷,所以这里就成为陈永华办公的地方,陈永华本身是不住在这里啦!」
    老先生讲解时眉飞色舞。可能平时参观的游客并不多,有也是走马看花,很少有人请教他问题,今天终于逮到机会可以展现自己对这间宅邸的深切认识。
    (陈永华曾将这里作为办公处!那么天地会有可能在这里活动吗?这里会不会就是天地会的总部?如果是,那天地会守护的东西就在这附近囉?)
    暂时搁置下心中的疑问,再往神龕上方一看,我终于一睹「翰藻生华」这面匾额。初见此匾,我真的为其光彩亮丽所震摄。匾额以绿色为底,再敷饰螺粉,三百年的岁月,难掩昔日风华,反倒陈放出古色古香的风味。说它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牌匾之一,并不为过。
    「听说今年初在这面匾额背面的夹层发现了一本书喔?」我对老先生说。
    「嘿!嘿!」老先生靦腆地笑了两声,接着说:
    「古蹟修护团队发现的,听主委说那是天地会的东西。你知道真的有天地会吗?咱们的陈永华就是总会长,他就是陈近南啦!不是武侠小说乱讲的喔!他武功多厉害咧…」
    老先生眉飞色舞地竖起大姆指,想也知道他正准备为我们讲一段「陈永华传奇」。负责看顾这类不是热门的古蹟,平常时候一定鲜少遇到可以攀谈的游客,一旦逮到机会,让老先生打挨了话匣子,绝对是一发不可收拾,倾囊相授他的毕生经歷。可是我现在实在毫无心思和他促膝长谈,虽然这么做对老先生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得想办法阻止他说下去。
    「请问那本手札还放在这里吗?」我说。
    虽然随便一个问题都有可能打开老先生的另一个话匣子,所以我决定不再迂回,直接问出我此行想得到的答案。
    我打算碰碰运气,或许手札还被留在这里,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陈文钦教授有可能放手一赌,赌兇手想不到他把手札放回发现处。
    「那本书主委拿走了啦!不知道是不是陈近南的武功秘笈,连我都没看过咧!」老先生说。
    老先生所说的主委应该就是陈文钦教授吧!我不死心地从里到外将陈德聚堂给看过一遍,如果陈文钦教授留下的羊角符号指示手札的藏匿地点,那我希望能在这里找到类似的图案。
    结果仍是一无所获。看来手札是被陈文钦教授给藏到别的地方了。但如果手札不在研究室、也不在这里,那有可能在那里?
    「请问阿伯,你看过这一个图案吗?」我说。
    我从背包里拿出那张画有羊角符号的计算纸,我想与其自己漫无目的地寻找,不如直接问老先生要来得有效率。
    「没有印象呢!」老先生摇了摇头。
    告别了老先生,毓璇和我踏出陈德聚堂的大门,老先生也随即锁上门锁。等我们两人快要走到巷口,老先生骑着机车从后头赶上我们。
    「这个送你们。」老先生说。
    老先生停下机车,打开椅垫,从里头拿出一面约一百片的小型拼图,递给毓璇。这是今年郑成功文化节的纪念品之一,上头的图案是台湾船的构造比例图。
    我对这幅图瞭若指掌。台南市政府计划重现台湾船时,包括陈文钦教授与何昊雄教授在内的几位歷史学者,从古文献中找到了这幅戎克船的构造比例图,上头清楚标示船身构造的长宽比例。造船小组就是依据这幅图,一比一打造出上週六首航的「台湾成功号」。
    回到巷口的机车停放处,烈日持续加热着任何一个得不到阴影庇护的物体。巷口那辆休旅车的引擎还发动着,驾驶也还在车内。在这么炙热的日晒之下,如果不发动引擎、开啟冷气,我想车内会有和烤葱饼的烤箱吧!
    「这附近的一级古蹟很密集耶!有赤崁楼、大天后宫和祀典武庙。既然来到这里了,要不要顺道走走?我们到赤崁楼看看。」我向毓璇提议。
    「你该不会是想藉机约会吧?」毓璇说,脸上露出了一抹对我的意图了然于胸的微笑。
    我就像个做坏事被发现的小孩,心虚地将视线移往赤崁楼的方向,故作镇定地说:
    「我是突然想去看看何教授说的那口古井,那口可能有密道的古井。」
    虽然这是在慌乱之下想到的藉口,但并非全是谎言,我确实有一丝想看那口古井的意图,儘管那比例微乎其微。
    ※
    毓璇和我沿着永福路往赤崁楼的方向步行。赤崁楼距离陈德聚堂不远,中途会经过大天后宫和祀典武庙,所以我们决定以步行的方式前往,可以沿途走走看看其他的一级古蹟。
    台南这座古都果然是全台湾古蹟密度最高的城市,毓璇和我才走到永福与民权路口,就看见路口旁立了一个石柱,这种石柱在台南很是常见,用来标示古蹟名称,只见石柱上刻着几个字,「府城史蹟大井头」。
    「大井头在那?」毓璇四处张望,找寻着这支石柱标示的古蹟所在。
    「在这里啊!」我说。
    我指着石柱旁的道路中央,在停止线与行人穿越道中间的区域,原本该是柏油的路面,此处却铺上了石板,当中有一个半圆形的人孔盖。
    「这个就是大井头」我说。
    每天在这道路上头来来往往的市民,不晓得有没有人知道这个被他们踩在脚底下的人孔盖,竟然是一个古蹟。
    路口还有一间台南的老戏院,至今仍保留着传统的手绘电影看版。
    穿越了路口再往前,正前方就是赤崁楼,而左侧则是大天后宫和祀典武庙。
    走在这段红砖道上,炙热的温度将空气蒸腾,烧熔了祀典武庙的红色宫墙以及脚底下的红砖,让人感觉宛如烈焰环身。身体内残馀的水份似乎已经被这烈焰蒸发殆尽,提醒我从离开学校后就滴水未进了。
    所以此刻第一时间吸引我注意的,既非宏伟的祀典武庙、也非庄严的大天后宫,而是对街一间遵循古法熬煮冬瓜茶的老店家。
    这座古都除了古蹟多之外,到处可见默默保存着传统的老店家。就像几个星期前和同学在一条旧名「总爷街」的老巷弄里,发现了一家製作煎饼的百年老店,老闆手工将麵糊舀进古老的黑色煎炉,再摇着把手将煎盘一一翻面,那非自动化煎烤而成的煎饼,就是多了味传统才有的香气。
    在这个现代化风暴肆虐的时代,虽然这个城市也是不断地在前进,但有些人却仍然坚守着祖先留传的技艺,有些事物也仍然维持着始创时的模样,这些人从不钦羡外界的进步与繁华,只想把祖先遗留下来的技艺传承下去。不论是那百年煎饼,还是那手绘电影看版的老戏院、或者是这杯坚持古法熬煮的冬瓜茶。这些古老的事物点缀在这个现代化的大都会中,不仅不感突兀,反而拉长了这座城市的歷史深度,也丰富了这座城市的文化内涵。
    一口气喝下冬瓜茶,让水份滋润乾渴的身体,让清凉冰镇高热的体温,也让香甜掩盖过兇杀案所带来的苦涩。
    此时我注意到冬瓜茶店家附近的一个小祠堂,马使爷厅。祀典武庙主祀关圣帝君,谁都知道关圣帝君座下有一匹赤兔神驹,千里跋涉、南征北讨、战功彪炳,但没想到关圣帝君得道登仙之后,民间竟也随祀照顾赤兔马的人。这也算是另类的「一人得道,鸡犬昇天。」吧!
    祀典武庙有块「大丈夫」匾额,讚颂关圣帝君乃全勇全智全仁之大丈夫,虽然名气不及台湾府城隍庙的「尔来了」、天坛的「一」字匾以及竹溪寺的「了然世界」,这府城的三大名匾,却也是我认为府城颇有意思的匾额之一。
    我向毓璇提议到紧邻祀典武庙的大天后宫里逛逛。大天后宫原是明寧靖王朱术桂的故居,原以寧靖王的别号命名为「一元子园亭」。台湾入清版图之后,施琅将其改建为妈祖庙,并以妈祖帮助清军平定台湾有功为由,上奏御昇为「天后」,施琅以此强调自己征台乃是天命所归,多么高明的政治手段啊!
    大天后宫在歷经多次的整修、重建之后,我想格局应该与当年的寧靖王府邸大相逕庭了。
    有时不免感叹,台湾的古蹟在歷史的洪流之中,常被不同朝代的政治土壤给层层掩盖、代代沉积,不断地改变建筑风格或是用途功能,就有如古生物的化石被不同纪元的沉积土所掩埋一般。两者的差别在于,被不同纪元的有形沉积土壤所掩埋的古生物化石,总能透过挖掘让其重现天日;但是被不同朝代的无形政治土壤给掩盖的歷史建筑,就永远没有恢復原貌的一天了。
    相较之下,古希腊神庙或是古罗马竞技场等遗跡,在某个强盛的时代兴建之后,就以它创始时的模样被保留着,千百年来歷经兵燹摧残、风雨侵蚀,纵使创建它的朝代已不復存在,遗跡也早丧失了原本的功能,却仍纯粹以废墟的方式保留着,供人瞻仰。但是台湾的遗跡则不然,除非是像棺柩般深埋地底之下,否则定是年年整修、代代重建。
    台湾的歷史充斥着太多苦难、歷经了太多战乱,但是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总会想尽办法、费尽力气地重新站起来,而且还不忘让倾颓的建筑也站起来。只是往往站起来后,并无法维持原本的模样。人民被迫改变生活的习性,建筑也被迫改变原有的用途,而且这些改变通常还具有浓厚的政治意图。
    战乱之后的改朝换代,人民需要去适应新的政权,建筑也需要找寻新的歷史定位,特别是那些带有政治性质的歷史建筑。新的政权为了抹煞上个政权的政治图腾,绝不容许它还具备原有的模样与功能,这会触动人民对旧政权的怀念,也会影响人民对新政权的适应力。所以前朝寧靖王的府邸,不论是人民眼中有形的表相、还是人民心里无形的意象,都必须重新被塑造,而最不招致反感的形象,通常是庙宇。信仰虔诚的台湾人民总是乐见这样一个旧建筑成为神祇的新住所。
    「哇!好漂亮哦!」毓璇惊呼。
    毓璇看到的是我最欣赏的大天后宫建筑工艺之一,山川门后两侧精美的龙虎壁堵。左壁刻龙,龙腾云而起、雨随龙吟而降;右壁雕虎,虎破林而出、风从虎啸而生。
    虽然是我提议到大天后宫逛逛的,但在我向毓璇介绍完那面龙虎壁堵之后,我们就离开大天后宫,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原因无他,虽然我喜爱庙宇精緻华美的建筑工艺,但那裊裊香火却总是燻呛得我难受。我极度讨厌烟雾瀰漫的环境,庙宇的香火还稍能接受,如果是香菸所散发的,我可是一刻也待不住。
    离开了大天后宫,买了门票进入赤崁楼园区。荷兰统治时期,这里建起了一座西式堡垒,成为普罗岷遮城的行政中心;明郑时期,郑成功以此城楼为承天府的署衙,仍是当时台湾政治与经济的中心。
    东寧王朝降清之后,由于连年兵燹造成原来的承天府楼倾墙颓。直到同治初年,据说为了镇压荷兰人所留下的邪气,于是兴建「大士殿」于城基中央,主祀观世音菩萨;光绪年间中法战起,为了不让法军据此城基建城筑堡,台湾知县沉受谦奉命拆毁城基与大士殿;次年移建「蓬壶书院」,并在书院后方兴建「五子祠」,以及在城基中央兴建「文昌阁」与「海神庙」;再隔年,台湾巡抚刘铭传于文昌阁前重建大士殿。又一个被政治土壤给沉积的案例。
    除了古井地道与宝藏传说之外,据说郑成功曾在赤崁楼藏有大量军械,但康熙年间朱一贵起事时,曾开啟军械库,却发现里头仅有少数早已锈蚀的破刀残剑。或许台湾入清版图后,那大批军械已被运走了吧!
    今天非是假日,造访赤崁楼的游客并不多,只有两、三个参访团体,其中一个还是国中学生的户外教学活动。一走进园区大门,目光首先被楼阁前的九座石碑所吸引,但我兴趣的并非石碑,而是每道石碑底下的龟形神兽,此兽名为「贔屭」,是九龙子之一。相传龙生九子,但每一子皆不成龙形,并且各具喜好与习性,贔屭状如龟形,性好负重,所以其形象常被用于驮负碑石。
    面向楼阁,右侧一座郑成功受降塑像。几年前见此塑像时,荷兰人还成跪姿;今日再见,竟然站了起来。这一跪一站之间,据实呈现了郑荷议和当时,郑成功答应让荷兰人尊严离台的宽宏承诺。
    往左经过楼阁西侧,走道旁陈列多件石器,其中一座位于城砦原始入口的石马特别醒目,那正是何昊雄教授提起过的郑其仁墓前石马,断足部份早已重塑。石马旁则有数颗「技勇石」,方石左右凿孔,便于手举以锻鍊臂力,大概曾是郑成功用来选拔铁人的「武科石」吧!
    荷兰的城砦遗跡,仅馀城基与稜堡的残垣断壁,城基之上现今建有海神庙与文昌阁,城基西北侧则是蓬壶书院,整座赤崁楼结合庙、阁、书院等不同建筑风格于一体。
    海神庙与文昌阁之间,就是昨晚何昊雄教授与陈文钦教授谈论到的那口古井。由于安全考量,井口已被封上强化玻璃,但游客仍得以经由透明的封盖一窥井底,几位国中学生就正弯身朝着井里头看。
    我闭上眼、面朝下,伸长脖子将头探到井口上方,然后股起勇气睁开双眼,但下一秒却又立刻闭上眼将头缩回。井里的幽暗深黑之中又再度浮现那幅令人作呕的画面。
    (不行!我还是克服不了那个恐怖的经验!)
    父亲的故乡在金门,服完兵役后就来到台湾讨生活,并在台湾结婚生子,从此定居台湾,只在年节返乡祭祖并探视祖母。在我小时候,金门仍是战地,往来台湾本岛的交通并不像现在这般便利,所以父亲总是单独一人回去。直到我九岁那一年,为了奔赴祖母殯丧,我才首次在金门度过了半个月的时光。
    那时候金门的基础建设还相当不完善,老家琼林村的道路都还是泥土地面,一下雨不但泥泞不堪,还混杂了家禽的排泄物,与现在漂亮乾净的红砖道相比,真是有如天壤之别。
    现今的金门,早已从战火的炼狱蜕变为人间的天堂。但在那时,连淡水都稀少得可怜,家家户户普遍都得靠凿井汲取地下水,才有足够的淡水可供使用。
    有一天,村子里的人感觉从某口井里所汲取来的水总是有股怪味,几位街坊邻居于是决定相约前往那口井去一看究竟,我也跟着父亲前去凑热闹。到了现场,一伙人围着水井议论纷纷,个头矮小的我也鑽过人群探头往井底瞧,井底深邃漆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此时有位邻舍拿来了手电筒,往井底一照,瞬间我被眼前出现的画面给震摄住。虽然父亲的大手立即矇住了我的双眼,但仅仅是一秒鐘的时间,那个画面从此深烙印在我心中、难以忘怀,形成一股无法磨灭的恐惧。
    一个浮肿腐烂的尸体,浸泡在井水中载浮载沉,张开的嘴巴以及只剩窟窿的双眼,不断有白色蠕动的蛆虫鑽进鑽出。原来是一名适应不良、又遭逢女朋友兵变的士兵,在此投井自戕。从此之后我对古井產生了一种恐惧,只要我从井口往黑暗的井底下瞧,这个画面就会出现在井里的那片黑暗之中。
    「你怎么了?」毓璇问。
    见我突然缩头闭眼的动作,而且还不断地深呼吸,毓璇趋前关心。
    「没事,只是想起令人不舒服的经验。」我说。
    我向毓璇聊起了小时候在金门那段不愉快的经歷,边聊边登上文昌阁。
    走上狭窄的木造楼梯,来到文昌阁的二楼。这层楼供奉「魁星」,手握墨斗、面容如鬼,还真是以「魁」字来雕塑形象呢!
    来到阁外西侧回廊,夕阳斜暉筛过回廊栏柱,在回廊地板上投射出长长的一道道栅影。
    从前这里往西便是台江内海,海潮可直达城楼之下,登楼远望,可遥观内海尽头的王城。向晚时分,半没入海面的落日映照出砦墙堡垒的黑色剪影,彷彿王城就沐浴在夕阳红光之中,因此过去曾有「赤崁夕照」的美景之说。
    如今台江内海淤积成陆,此刻我倚着栏柱往夕阳的方向远眺,只见建筑物櫛比鳞次,错落在曾是台江内海的区域上,颇有沧海成桑田的感触。
    走到文昌阁南面,我凭栏俯视着底下那口井,然后抬起了头,视线往前延伸向远方。
    「你在看什么?」
    毓璇看我望得出神,出声问道。
    「没什么。我在想如果那口古井内真的有密道,那会通往那里?以前从这里往西就是台江内海了,与安平古堡之间是一片汪洋。就如同何昊雄教授所说,以当时的技术要开凿一条海底隧道,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果密道不是通往安平古堡,那到底通向了那里?」我说。
    毓璇听我这么一说,「噗嗤」了一声,好像在嘲笑我竟然会相信这么荒诞的传说。
    「你真的相信古井里有密道啊?」毓璇问。
    我可不认为「古井里有密道」是荒谬不可信的事,虽然陈文钦教授也对此种说法嗤之以鼻,但我相信何昊雄教授,既然他认为有其可能性,就绝不只是无讥之谈,纵使目前并没有任何可信的证据。
    我不想在「古井有无密道」的议题多做争论,赶紧转移话题。
    「关于天地会手札里那段描述郑克臧夫妇埋葬地点的文字,你有没有什么看法?」我说。
    毓璇是中文系学生,或许对文字的敏感度较高,我不只单纯想转移话题,而是想听听她对这段文字有无其他解读。
    「那段文字写得很白话,字面上的意思也很浅显易懂,都只在阐述郑成功三代对台湾的经营,怎么看都不像是对某个地点的描述。『承天擘海』,擘有策划、处理的意思,『承天擘海,威镇东南。』是说郑成功承奉天意、经略海上,威震东南海域。接着写延平三世开闢台湾、护明皇祚。然后『拓土七鯤,建兴圣庙。』两句则分别描述郑成功与郑经的功业。七鯤身的开疆拓土,象徵郑成功于台江内海兵战荷军、收復台湾,『建兴圣庙』则指郑经时期建孔庙、兴礼教。最后述说郑氏三代忠魂受到万民的崇拜与祭祀,这里确实转折得有些突然,前面都在阐述郑成功三代的丰功伟业,但写到兴建孔庙之后却突然笔锋一转,说什么残躯永远伴随忠灵、共享万民崇祀。」毓璇说。
    毓璇的看法与我相同,昨晚第一次听到这段文字时,对于最终那一句,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不过倒过来想,如果前面这一段文字真是描述郑克臧夫妇遗骸的安葬地点,那么最后这一句反而是再合理不过了。写下郑克臧夫妇的长眠之地,然后说他们的遗骸与灵魂在该地享受万民祭祀。」我说。
    「可是后人都不晓得郑克臧夫妇遗骸安葬在何处了,那来得万民崇祀啊?而且就前后文连贯来说,最后这句可不一定单指郑克臧夫妇,更像是在讲郑成功与郑经,又是孤臣、又是忠灵的,而且前文描述的功业大多完成于郑成功与郑经这两代。」毓璇说。
    我完全同意毓璇的看法,与其说这段文字描述郑克臧夫妇的埋葬地点,不如说是两代延平王的长眠之地。
    「嗯!我同意你的看法,而且最后这一句还有个奇怪之处。依据民间习俗的说法,人有三魂,分别是主魂、觉魂与生魂。人死后生魂消灭、主魂会再入六道轮回,至于主导感官、记忆的觉魂则被引至牌位供奉。所以墓地埋葬遗骸,牌位接受祭祀香火。可是最后这一句却说残躯伴随忠灵、共享万民崇祀。」我说。
    「会不会郑克臧夫妇安葬在供奉郑家人牌位的地方啊?这样遗骸与牌位觉魂就同在一处,残躯就永伴忠灵了。那个地方有供奉郑克臧的牌位?」毓璇问。
    昨晚回到宿舍之后,我也曾思考过毓璇提出的这个可能性。
    「有三个地方,一个当然是郑氏家庙,另一个是延平郡王祠,但延平郡王祠的郑克臧牌位是近代才祀奉的,所以不可能是指那里。最后一个地方比较少人知道,就是沙淘宫。何昊雄教授曾经在课堂上说过,沙淘宫供奉的沙淘太子又称为大太子,后人误以为那是三太子李哪吒的大哥金吒,其实沙淘太子是指郑克臧。郑克臧虽被立为监国,但尚未继任延平郡王就遇害了,所以民间都以『大太子』称之。沙淘宫就位于三百年前还是海岸线的西门路上,就是陈文钦教授所说,相传郑克臧遗体被冲上岸的地方,我们明早再去郑氏家庙和沙淘宫看看吧!」我说。
    虽说如此,但我并不认为在郑氏家庙或沙淘宫能得到答案。既然今日已无人知晓郑克臧夫妇遗骸的下落,就算真的安葬在这两个地方之一,我们也别期望能问出什么结果。
    我继续倚着文昌阁回廊的栏柱,享受着向晚温和的夕照以及迎面吹来的暖煦微风,漫无目的地俯瞰着赤崁楼园区、俯瞰着园区大门前的道路、甚至是对街的祀典武庙。进行户外教学的学生团体正在整队上车,游客也大多已经参观完毕,准备体验附近的着名小吃。
    园区内的喧嚣大减,反而园区周遭的小店即将迎接扰嚷。对街祀典武庙的宫墙旁,一位眼戴墨镜、身穿黑色背心与牛仔裤、体格健壮的男子,正端起相机、看着取景窗,如砲管般的广角镜头由下而上朝向赤崁楼,似乎准备在离去前为这座楼阁拍下最后一张照片。
    ※
    夜幕低垂,天空已由橙红转为靛蓝,毓璇和我仍在赤崁楼园区内逗留。
    赤崁楼是台南市少数夜间开放的古蹟之一,在亮丽的灯光照明之下,楼阁多了一份神秘感与现代感,与白日古朴的风味大异其趣。正值郑成功文化季期间,楼阁前举办了夜间音乐会,演奏着台湾传统歌谣,美妙的乐音吸引许多市民前来聆赏,毓璇和我自然也捨不得离开,直到九点鐘演奏会结束。
    「肚子饿了吧!隔壁巷子里有家小吃店,它的锅烧麵很好吃喔!我常常特地从学校骑单车过来这里吃晚餐。」毓璇说。
    当我们走进毓璇说的那家小吃店时,店里的电视正播放着歷史学系发生命案的新闻。看来警方并没有对记者透露太多,至少新闻没有提到警方曾侦讯了两名学生的消息。
    稍后店员端来了我们点的锅烧麵与水饺,麵的外观看起来相当家常,配料也是很一般的鸡蛋、青菜与两块天妇罗。我吃麵习惯先嚐嚐汤头,热汤一经过舌尖、滑入喉咙,那滋味却是令我惊艳。味道虽然与外观一样平实无华,却突显了食材本身的甘甜。我不喜欢食物经过繁复的加工与浓杂的调味,所以这碗麵很对我的味口。
    就在我正沉浸在意麵的香气与麵汤的甜味时,背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
    是柯伯伯的来电。
    「喂!柯伯伯!是!我是澐杰!有什么事吗?嗯…我晓得了,那我明天方便过去一趟吗?病房是?好!谢谢!」
    按下结束通话键,手机随手放在桌上,继续享用我的晚餐。
    「谁打来的?」毓璇问。
    「是柯伯伯,他说何教授醒来了,伤势已无大碍。我要求明天早上去医院探望何教授,他答应了。现在何教授是直接能证明我们清白的人。」我说。
    「我和你一起去。」毓璇说。
    再度埋首汤碗,鼻樑上的镜片却被麵汤的蒸气给附着了一层水雾,让我不得不暂别那醉人的香气,抬起头来擦拭镜片。
    小店就位于巷口,从店内可以看见对街祀典武庙的一小段宫墙,当我戴回眼镜时,不经意瞥见傍晚那位站在祀典武庙的宫墙前、朝赤崁楼拍照的健壮男子,此刻仍然还待在原处,似乎还对赤崁楼依依不捨、不愿离去。唯一不同的是,因为夜色的降临,他摘下了墨镜。
    吃完锅烧麵,毓璇和我准备走回陈德聚堂的巷子口,我们停放摩托车的地方,经过了大天后宫,我猛然想起手机还放在刚才吃麵的小吃店里。
    「我把手机忘在锅烧麵店里了。我回去拿,你就先到停放机车的地方等我吧!」我说。
    当我准备调头回麵店,一转身却发现刚才站在祀典武庙宫墙旁的男子,正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走来,手上拿着地图,似乎正在研究路线。
    接近那位男子身边,无意间瞄了他一眼。原先架着墨镜的鼻樑相当高挺,而少了墨镜遮掩的眼神则锐利如鹰。我好像曾经在那里看过这么一张相似的脸庞?
    取回手机,我三步併作两步,快步走回停放机车的骑楼,毓璇已戴好了安全帽,在机车旁等候。下午停放在路边停车格的黑色休旅车仍未离开,当我一发动机车,休旅车的大灯也随即亮起。虽然夜色已暗,但在路灯的协助下,我还是可以透过休旅车的前挡玻璃,清楚的看见车内的驾驶。
    原来那位在祀典武庙宫墙旁对着赤崁楼拍照的男子,正是这辆黑色休旅车的驾驶,难怪我觉得有点眼熟。
    等等!是碰巧吗?不对!这个男子从我和毓璇抵达陈德聚堂时,或许还要更早,就开始跟着我们了。他拿着相机站在祀典武庙的宫墙前,并不是在为赤崁楼拍照,而是透过相机的变焦镜头,注视着我和毓璇的一举一动。是警方的人吗?还是伤害两位教授的兇手?
    机车驶上道路,那辆黑色也跟着起步移出停车格。我转头对毓璇说:
    「我觉得我们可能被跟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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