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性夜兔站在屋顶上。眼前,是赤红的海洋。海面漂浮着太阳般的金色发丝,仿若映照着残阳。
    “不错吧,我的礼物。”雄性同族的声音,凉滑地蹭着耳畔,宛如求爱般低语。
    雌性夜兔呼吸急促,心脏砰砰直跳。
    这一定,是感动吧?因为,这场景美到令人窒息。
    热烈的鲜红刺激着视野,鼻尖的香气是那么令人愉悦。一切的细节都几近完美。【夜兔】,最喜欢了!
    “很美。”雌性因兴奋而颤抖着。
    “太好了。还想着,你如果不满意,就麻烦了。”雄性开心地笑着,墨色长发飘在空中,每一缕都似美杜莎的蛇发,缓缓缠上她的脖颈,“【夜兔之耻】,我可以请求你吗?”
    “什么?”
    “【名字】。”他略有局促,“可以告诉我吗?你【真正的名字】。”
    “……我记不起来了。”雌性喃喃着,搜寻着久远的记忆,“不过,我觉得应该是——”
    苍蝇。
    有苍蝇飞过她的眼前。
    捕猎的视线本能地跟随,停在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眼珠之上。
    眼珠?雌性夜兔困惑了下。
    「银狼大人!你来啦,欢迎欢迎!今天想要买什么东西呢?」
    记忆里,雀跃的微笑,绽开在玫瑰般的脸颊。无数的眼睛亮晶晶的,熠熠生辉。
    与众不同的,只有眼前那颗眼珠。它毫无欣喜,也无恐惧,只如一块无机质的镜子,忠实地反射着【它】所看到的景象。
    嗡嗡嗡嗡嗡嗡——苍蝇遮天蔽日,大快朵颐。腥臭的气味漫山遍野,残躯断肢漂浮于血海之上。
    她正在被看着,被无数颗无机质的眼珠看着。
    她也正在看着,看着无数颗无机质眼珠里的自己。
    残阳之下,那白皙的皮肤龟裂剥落,鲜血淋漓的肌腱开口大笑,如魔鬼一般嘲笑着她的愚蠢。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惊恐地后退一步,蛇一样的手臂却缠住了她的腰肢。
    “怎么了,不喜欢吗?喜欢的话,就告诉我吧——你的【真名】。”
    雄性夜兔的眼睛看着她,宛如黑洞,以无形的强引力镣铐住她,将她拖入黑暗。
    雌性夜兔的胸口剧烈起伏:“我是、我是、我是——”
    阿迦叶睁开双眼。
    白色的天花板,旋转的风扇,背后冷汗一片。
    她挣扎着坐起来,喉咙干涩得要命,仿佛在梦中拼命尖叫了一般。
    梦?不,那是现实。现实?不,那是梦。
    分不清。
    鼻尖仍能闻到血的腥臭,刺激得她瞳孔放大,浑身紧绷。
    身边,有什么瓷器碰撞。
    “这个。”月亮般清朗的声音,递来了温热的茶水。
    蒸汽扑面而来,模糊了她在水中的倒影。
    她慢慢伸手,接过,深吸清香,缓缓闭眼,小口抿着,感受热流奔涌在四肢百骸,融化了这僵硬的身躯。脚趾暖洋洋的,仿佛能跳到月亮上去。
    她喟叹了一声,侧过头来,碧眼柔和。
    “谢谢你,神威。”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朦胧了俊俏的侧脸。泛黄的书页,摊在交迭的双腿之上。赤色蝎辫的末梢,沙沙地轻拂纸张。
    神威低着头,喉结微动,轻轻嗯了一声。
    宁静。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茶水一点一点见底,在瓷白的杯底留下细碎的茶末。
    “是,热的呢。”明明,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醒。
    “我给自己泡的。”神威答道。
    阿迦叶一愣,轻轻笑着:“我也没说,这是为了我呀?”
    啪的一声,书本合上,顺手搁到床头柜之上。
    青年的脸上全无被揭穿的窘迫。他只是微笑着,伸出手来。
    “看护费、救助费、加上精神损失费,还请客官结一下账哦。”
    阿迦叶咳嗽了几声:“好好,我知道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哎前两个我还能理解啦,精神损失费是怎么回事,你看着也不像——”
    “夜兔想要杀掉的家伙就在眼前,却被迫屈辱地藏在床底。那个强迫他的某·个·家·伙,究竟要负起什么样的责任呢?”他的微笑极为渗人。
    “唔,帮助笨蛋躲过一劫的责任吧?”阿迦叶摇晃食指,“再说了,你最后不也是跳出来了嘛?早知道你有光学迷彩……”
    她望着他的耳侧,轻轻咦了一声。
    “你的耳钉、”
    “寄放在别人那里。”神威打断她,“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我的【伞】,差点就断送在武器白痴的手里了。再加一笔惊吓费。”
    “哎怎么能这样!”阿迦叶抗议道,“那种油纸伞不是到处都有的卖。反正你那么强,随便修修弄弄、就算没有也能打架嘛——对、就是这样没错!”
    阿迦叶频频点头,宛如发现了真理。
    她语重心长:“神威,你啊还年轻,这么早就形成对武器的依赖,对今后的战斗可是大大的不利哦~”
    “那就请你来教我吧?不用武器的战斗方法——现在、立刻、打一场,怎么样?”
    “啊、啊——好痛啊我的心脏、不行了我要晕过去了!”阿迦叶眼睛一闭身子一躺,被子把头捂的严严实实,只眯了条缝,如遇上了狐狸的兔子,机警地观察捕食者的反应。
    “你被连击的明明是腹部吧。”神威笑了声,然后视线放远到窗外,“油纸伞的确哪里都有,改装成枪的【夜兔之伞】也遍地都是。但【我的伞】,只有这一把。”
    “别开玩笑。”阿迦叶反驳他,“这种东西在夜兔手里就是消耗品。我听说过最少的储存都是一整个仓库。你这样的战斗狂,怎么可能没有备用呢?”
    “备用,吗?”神威的视线,凝望着又高又远的天空,“或许是有的吧。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她。
    阿迦叶一愣:“这是,你的【那把伞】?”
    “嗯,而且是【第一把】哦。”他微笑着,眉眼温和,像是想起了过往的趣事。
    “你疯了……”阿迦叶喃喃着。
    所有的伞对夜兔来说都是消耗品,只除了插在坟墓上的那一把。
    夜兔有两个成年礼,分别解锁两个归身之所。
    六岁,战场。十六岁,酒和伴侣的怀抱。
    【第一把伞】,由父母赠出。【第二把伞】,与伴侣互换。
    夜兔相信,生前的罪业,将在死后偿还。
    【那把伞】是起始也是结束。它将见证一切,替主人背负所有亡魂。它是主人的墓碑,也是那无数亡灵的墓碑。在伞的指引下,万物都将顺利进入轮回。
    如若损毁丢失,所有的灵魂都将徘徊,没有声音没有光影,没有温度没有方向,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但意识仍然留存,然后,度过令人发疯的永恒。
    此为【虚无地狱】。
    一般的夜兔都是好好放起来,谨慎的会锁进金库,懒散的也会订一个盒子。哪有、哪有、哪有天天当武器挥来打去啊!
    “你不怕吗?”虚无。
    “不怕哦。”他答道,“比起虚无,家母的训斥要更可怕呢。物品既要珍惜,也要尽其所用,坏掉的话就要好好修理。她很讨厌浪费呢。”
    “你、你呀!”
    阿迦叶不知该说什么好。神威微笑着,让她越来越恍惚。
    那面庞又和她的弟弟重合了。那时,弟弟也是这么笑着,从【父亲】那里接过了他的【第一把伞】……
    嫉妒燃烧着,腾起杀意的火焰。
    神威后颈发痒,视线一转,却见雌性端正地跪在床上。
    “虽说是你不好,但是……对不起。”她低头,额贴着床单,“请原谅我,我不知道这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神威眯起眼睛。
    她想要杀他的时候,每次都让他莫名其妙。
    搞不明白,她的心情。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情。明明,这样的威胁就应尽早除掉……
    “怎么不说话呀?”她偷偷抬眼看他,“这是原谅的意思吗?”
    “……大概吧,”嘴角扬起狡黠的微笑,“如果你现在就把账单结清的话。”
    僵硬。血磨盘的上空,回响着凄惨的嚎啕。
    ━━━━
    【血磨盘的第十街】熙熙攘攘。
    汗水挥洒,橙色的安全帽晃动,结实健壮的手臂扛着木板,或大或小的生物形色各异,穿梭在不停地低头道谢的小精灵之间。
    红伞之下,阿迦叶与神威并肩而行。
    大夏天的,热爱明亮色彩的阿迦叶,衬衫难得选了暗色的夜兔风。身侧,神威也是经典的夜兔扮装。他一袭黑锻长衫,从头到脚包得严实,防晒绷带裹在脸上,只露出了澈蓝的眼睛。
    这一雄一雌走在一起,真当是衬极了,只若是那雌性表情能放松一些,便更要好了。
    烈日给阿迦叶的额上逼出豆大的汗珠,眉间也似因燥热而微微皱起。
    “哟,银狼,来视察?”数道温和的视线,“这场火灾真了不得啊。你休息去吧,这里有我们就好。”
    “嗯、多谢。”阿迦叶从喉咙里挤出句子,尽力露出灿烂的笑来。
    他们颔首回应,便继续干活。只有神威知道,她口中每吐一字,脚下每走一步,额上的汗便要多凝一颗。
    长袖长裤之下,是缠满了医疗绷带的躯体。他不知道她有多疼,只知道每当微风拂过,她都会如柳枝一般颤动。
    她走得极慢,慢到任何夜兔都会失去耐心。他数次想要扛起她,几步跳跃便直抵目的地……对,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不如现在就——
    “啊。”微弱的惊呼,足下石子翻滚。
    在神威眼里,她连倒下的动作都要慢上几分。
    他理所当然地揽过她的腰,使她倚在自己身上。她阖眼,喘了几秒。然后,那沉沉的、软软的、热热的身躯,却坚定不移地推开了他。
    “谢谢。”颤抖的声音,碧眼直视前方。
    视线转移,神威凝望她所注视的方向。
    “……嗯。”他答着。
    手中的红伞,不自觉地向她侧去。
    血磨盘的街上,出现了奇景。
    有一对夜兔,并肩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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