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与西蒙走在前往篮球场的道路上。
    时间才清晨六点多,天还昏濛未霽。托马斯清晨向来雾气极厚,进入隆冬之后更是如此。穿过整座宿舍区的这段路上,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俩人一路游走着,就像在云海里探险。
    纵使对于路况不大熟识——作为数学老师,从来没有涉足体育场的必要——但这一路上,艾伦可没有西蒙猫步行走的悠哉劲。他的脑里仍快速思考着,那些幻觉之于死亡案件的关联性。议题之沉重,致使他的脚步也慢不下来。
    毕竟,这状况实在匪夷所思。
    假使只事发一次,或许还能说是事出凑巧。但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跟上回同样的状况。每当他出现幻觉,隔日就确实有学生遭难。一次次以人命验证,艾伦已经无法再以「纯属巧合」这烂漫思想,轻易将事揭过了。
    而当艾伦随着西蒙赶到现场时,体育楼已经架起熟悉的封锁线。几个同样似曾相识的警察佇立在旁,拿着本子与相机对几个学生做笔录。
    其中一个警长艾伦略有印象,似乎叫作彼得罗恩。他是佛格镇的警长之一,上回艾伦在乔安娜的死亡现场也见过他。他拥有甜甜圈似的大吨位身材,看起来挺有喜感,出现时也总爱带着甜甜圈出来遛遛。但当然,那些甜心宠物的终点站,也只会是他的嘴里。
    彼得首先发现艾伦与西蒙的到来。「早安,男士们。」他语调轻快的说,声音混浊而宏亮。彷彿只是在派对上巧遇熟人,而不是骇人的死亡现场。
    「早安,罗恩警长。」西蒙微笑着说,毫无负担的踱至彼得身旁,「近来过得好吗?」他问。模样悠间的,让人无从联想半个鐘头前,警方是如何强调事态严重、请他尽快抵达的。
    但这似乎也无可厚非,毕竟西蒙的字典里,向来没有「罪恶感」这艰深词汇。
    彼得倒也不在意,摇摇头兴叹道:「唉,这小半年人手不足,忙碌的很呢。」他呵呵笑着,肿大肚腩也跟着晃了晃。而后他转过头去,又与那几个报案的学生交谈几句。
    艾伦先向彼得点头致意,也站到现场边。这时,恰好彼得也结束谈话了,正准备将捷尔森的白布掀开再做一会记录……
    其实如果可以,艾伦自然希望能逃得愈远愈好。但他无从选择,因为他总得证明自己的猜想,那些关于捷尔森死状的猜想。在他潜意识里,他暗自祈祷捷尔森并非如他梦中那样的死法。毕竟预言师或灵媒一类的头衔,实在太过沉重。对他而言,他所惧怕的已然不是死亡本质,而是作为死亡见证人的身分。
    然而,事情总不如他所愿。
    捷尔森的腹部被曲棍球棒刺穿,与他梦境里出如同辙。并因由横跨一个低温的雪夜,致使他的皮表被冻成了蓝紫色。脸部翻开的皮表变得十分锋利,是真正的皮开肉绽。
    他躺在柔软的雪里,像是深陷一团白色棉絮。两隻死不瞑目的眼球凝上一层薄霜,乍看像具拟真的冷冻蜡像。
    艾伦突然觉得想吐。
    蹲在地上,彼得突然截断了艾伦的思绪。「对了先生们,你们知道近期捷尔森曾与谁结怨吗?」他问,一张脸几乎要贴到捷尔森的脸上。边盯着尸体的细节,彼得手里也刷刷刷地做着笔记。头都没抬一下,彷彿真只是随口问问。
    艾伦心脏却倏地咯登一跳。
    他看了西蒙一眼,西蒙却没看他,兀自吊而郎当地答道:「我怎晓得呢,警官。你也清楚,现在年轻人白天都是一副庄敬模样,夜半跑去哪儿狂欢、爬上谁的床,我可拿不定主意。」
    「也是,学生时代的野性派对总是没有极限。」彼得呵呵笑着,又在笔记本上写上些什么,才站起身。「行了,大伙儿先把尸体撤了吧!我的天,这贼天气可够冷的……」他闔起手里的本子,对其他人扬手道,语调轻快依旧。
    看着熟悉的招牌,艾伦有些精神恍惚。
    现在是夜间十点,按理说是该准备就寝了。他不晓得自己为何要离开被窝,远行来这家酒吧。这种感觉像是梦游,过程迷离而不真切。
    毕竟,他向来不是个酒精爱好者,又或者更进一步说,他甚至讨厌醉酒失控的感觉。那种感觉令他陌生,并且不安。彷彿灵魂与肉体脱节,从此被剥夺操纵事件走向的船舵。令他感到无助。
    所以,也许是想放松吧?又或者只是想缅怀那英年早逝的可怜孩子,捷尔森。总之,肯定不是为了酒精。说来世事总是难以预料,前天晚上他俩分明才在这里碰面,还发生一场不小的摩擦。这才不过相隔几个鐘头,那人却已然变成一具冰冷尸首,怎样都让人不胜唏嘘。
    说到前天的纷争,艾伦又突然想到了西蒙,以及稍早与警长的谈话。是的,依他对西蒙的认识,聪明如他没道理只是因为「忘了这茬」,才没提及自己与捷尔森的关联性。
    艾伦不晓得为何西蒙包庇他,也不晓得是否该对此抱有感激之情——该不该为了不受学生之死的牵累,而怀有感激之情。
    但他可以确定,假如西蒙没当场釐清他们关联性、继而让彼得察知自己与捷尔森的纷争,事情肯定没那么容易善了。所以,当西蒙将事情敷衍过去的剎那,艾伦不否认,他心里其实是松一口气的。
    可他却为自己这样的心态感到羞愧。
    所以,这势必是个辗转难眠的一夜。他无法忘记梦里捷尔森失控的笑,也无法遗忘早晨时捷尔森失温的双眸。彷彿只要一闔眼,它们便化作有形的压力,铺天盖地地向他蒙顶罩下。偏偏夜里没有药局开放,他没有拿到安眠药的管道,无法强迫自己忘却那些画面。
    于是,他想到了布尔先生的酒吧,以及那些以酒精治疗失眠的街井流言。
    艾伦走进了酒吧。随着门铃一声脆响,他坐到了与上回相同的吧檯角落。
    没有西蒙的引领,沉默的布尔先生果然连头都没抬。艾伦张望着四周,除他以外,酒吧里只有角落处坐着的一个陌生男人。他一头黑发、背着艾伦而坐,除了身形高大以外,却也看不清模样。
    布尔先生似乎正忙着研究调酒。艾伦不懂它的成份,只看得出它的色泽温醇,于微黄灯光映射中反射温润的红光。
    自从上次的事件过后,他痛恨任何顏色鲜艷的饮料,彷彿它们势必与可恨的烂醉二字相掛勾。于是当布尔先生沉默地将酒推至他的面前时,艾伦并没有推却。
    这一晚里,他不确定自己喝了多少杯「看似安全的深红饮品」。微甜滋味总让人感官麻木,并进一步蒙蔽他的思维。于是他便忘了思考:「要是喝醉时该怎么回家」这个问题;以及,在这座看似安全、实则连发两起死亡案件的佛格镇里,还有遭遇「抢案」的可能性。
    所以,当朦胧月影下,一道闪光突刺而来时,艾伦差点闪避不及。
    酒吧附近的暗巷没有路灯,隔着浓雾的月光几乎弱不可视。眼见光芒忽现,艾伦下意识地往左一偏,同时伸手隔挡住对方拿刀的手。
    所幸他的第六感不差,对方手里的刀子应声飞出、落在地上发出匡噹一响。但艾伦也因由重心不稳,踉蹌地半摔在围墙边。
    他低着头看向地面黑色的水沟盖,头部似乎因撞击而受伤了,致使他脑袋一阵发眩。右半脸有液体的温热触感,流至嘴角时艾伦嚐到一嘴血腥味。脱臼的左肩膀半吊着使不上力。
    但还来不及思考,艾伦的头又被一块布质物品罩住。视野从深夜的晦暗不明,终于变成彻底的黑。
    他努力挣动着,试图推开身后人,期间又不明就里地受了几拳。他不晓得对方意欲为何,如果是要抢钱,为何要拿刀致人于死地?
    无奈,醉汉的脑子向来不好使,受创的醉汉脑袋更是加倍糟糕的残次品。所以艾伦暂且无法琢磨出原因,连带身手也受到浑沌思绪的牵制,无法做出最好的判断。他只能趁着歹徒刀子落地、不再紧紧逼迫的时机,摸着墙半跑着离去,同时单手努力挣脱罩在上身的头套。
    但听见远方的吭噹声响,艾伦知道,对方也趁着这空档重新拾起刀子了。静悄悄的夜里金属响声特别寒凉人心。哦,全知全能的耶和华啊!艾伦心里激动吶喊着。因为这就说明,自己即将小命不保。他希望有人能前来搭救,即使是在这座荒僻小镇的半夜时分!
    也许,是他的期许真翳入了天听。正当歹徒拾起刀子的下一刻,他也听到前方有个陌生声音喊道:「嘿!老兄,放下你的刀子!」
    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清醒的味道。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跑近,擦过艾伦身旁带起一阵风。伴随渐行渐远的几声咒骂,艾伦猜想,那人似乎正试图追击突袭自己的歹徒,也不晓得有没有捉着。
    但这时艾伦已经意识不清了。脸上黏稠的温热感依旧,受创的脑袋更是嗡嗡作响,纷闹得像是有一千万隻蚊子在他脑里折腾。好不容易见来了援兵,艾伦终于能松懈心房。于是他脚一软,意识再也支撑不住。
    而在晕过去以前,艾伦只记得自己瘫倒在一个混合酒精与菸草味的温暖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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