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凛觉得自己睡了很久,久到毫无睡意却又很疲惫。他微微掀了下眼皮,似乎看见一片白茫茫的布幕,光亮得有点刺眼。他再次闔眼休息片刻,感到胸口窒闷而深吸一口气,嗅到了一股过于浓郁的花木香气。大概有谁在薰香,周围都是这种味道,虽然不至于难受,但他并不喜欢这种过于强烈沉厚的气味。
    岑凛闭眼回想昏睡前的事,当时惊见川水里漂着一具女尸,尸体被系在窗子上,随着波浪撞击船身,本就肿胀脆弱的躯体又变得更加可怜,他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打晕了。
    那时映入眼中的景象、闻到的气味,还有船外的风雨,让一切像是场噩梦,但他知道这都是真的。
    「少主好像醒了。」此时他听到附近有人这么讲,心情更加沉重,因为他知道真正的噩梦现在才要开始。
    岑凛闭眼逃避,有个人却故意走出脚步声让他注意,那人来到床边用低沉冷淡的语气说:「睡醒了就起来吃东西。」
    这声音大概是岑凛听过最低沉的嗓音,如果隔得远了就像闷在云里的远雷,离得近了会觉得每个字音都打在让人痠麻发疼的穴位,这种声音若是带点温情的话会让人感到可靠安心,但若冰冷无情只会觉得备受压迫、窒息难忍。
    总之这人的嗓音既非雷巖那种宏亮爽朗的印象,也不是云熠忻那种温文尔雅透着点风流的,更不像江槐琭那样沉稳温润又醇厚如酒的,在岑凛听来只像是地狱回响的风声,糅杂了所有冷漠残暴,用以辗压他人的痛苦悲楚。
    「起来。」那人又喊了一次,听得出已然失去耐心。
    岑凛这次立刻睁开眼坐起来了,因为他记得小时候这人没了耐心后会对他很坏,他并不想自讨苦吃。他先看了眼这间房间,这里还算宽敞,寝室外还用帘幕、屏风隔出外面的小厅,虽然摆设都不一样了,但格局像是他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所以他这是真的回九狱山了?想到这里他心情更糟,不过没有表露出来,草草扫视房间后才抬眼看向床边的高大男人。这男人眼神锐利,五官深邃,有张刀削似的刚毅面容,即使在人群里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到哪里都会像一把利剑,即使只是站着也会觉得此人气势凌人,十分张扬,会有许多人倾慕此人也不奇怪,不过眼下微微泛青和目光都隐隐透露出此人沉迷于酒色有段时日了。这个人就是丧妻后沉沦为魔头的岑芜。
    岑芜冷冷盯着岑凛说:「狗崽子,来吃东西。」他讲完就逕自走去前面小厅。
    岑芜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一套新的,是深蓝近墨的顏色。他不敢让岑芜久等,披头散发就跟了过去,桌上只有一道热汤,一名男侍者朝岑凛客气微笑说:「少主请稍候,小的已经让人尽快上菜。这汤还是热着的,您先来碗热汤暖胃吧。」
    听了这话,岑凛确实也很饿,男侍者拉开椅子请他就座,他刚坐下就听岑芜说:「狗哪还需要坐什么椅子?」
    岑凛面无表情看了眼生父,岑芜眼神带着揶揄的笑意看他说:「讲你呢,畜牲。」
    岑凛桌下的手默默握拳,但他对此人早就无父子之情,关係比陌生人还糟,他也没必要在乎此人的言行态度,不放心上就好了。想通以后他的拳头松开,不带任何情绪回应:「我是人。不过确实有些人毫无礼义廉耻,没有人性,徒有一张皮相,这样是连畜牲都不如没错。」
    岑芜挑眉:「你不是这样?自你下山后一次也没回来过,拋下生父不问不管,这叫有人性?」
    岑凛忍不住回嘴:「我只是在这儿活不下去了,换个能活得好的地方。你让人做那么多坏事,却都赖到我头上,还要怪我不回来?不是儿子拋下父亲,是逃离暴君才对。你的作为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
    岑芜冷声道:「但你是我儿子。」
    「你方才说我是狗,又说我是畜牲,那么你也是狗畜牲?」
    岑芜听他一连串回嘴,又顶着那张涉世未深的无辜小脸,当即气得摔了面前的杯盏,恼火到额角、拳头都浮筋。
    岑凛被这动静吓得抖了下,暗恼自己一时口快说得太多,刚后悔就听岑芜又低笑几声跟他说:「好,好,虎父无犬子,你怪为父不照顾你,今后为父做什么都带着你吧。」
    岑凛蹙眉,搞不懂岑芜究竟想做什么,虽然他从小就不懂这人,只知道岑芜很怨恨自己,把他当作害死母亲的孽种。
    方才那位侍者开门让人把饭菜呈上桌,很快就摆满一整桌,岑芜昂首下令:「吃。吃饱了带你出去蹓躂。」
    岑凛并不想碰这里的饮食,也信不过九狱山的任何人,可他实在是饿极了,岑芜他们先前恐怕是下药让他昏睡很久,因为被带回九狱山的这一路他根本没有记忆。桌上的饭菜倒是做得不错,色香味俱全,岑凛举箸挟了前方的糖醋鱼,又挟了芡汁里的菜叶进碗里,他被对面的男人看得颇不自在,于是起身踱过去男人身旁。
    岑芜微蹙眉心看儿子走近自己,但他武功高强,根本不担心儿子对自己不利,只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挟了一些菜到他间置的碗碟里,他歪头盯着少年问:「你这是做什么?」
    岑凛理所当然回答道:「帮你挟菜啊。你都坐这儿了,难道不一起吃?」
    「我吃过了。」
    「就当是陪我?」
    岑芜深深看着岑凛这少年,他无法从少年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半点想法,这少年虽是他的亲生孩子,但他们并没有真正像父子一般相处过。他对岑凛很陌生,却也知道这孩子此刻不是因为惧怕自己才做这种事。
    「我不饿。你吃。」岑芜把面前的碗碟推到一旁,拒绝了岑凛。
    岑凛只是有些无奈的轻吁一口气坐回去说:「你不吃,那我也没心情吃……」
    岑芜冷哼:「你是忽然想起要讨好自己老子了?」
    「我看起来像讨好你?方才有人指责我没尽半点为人子该做的,我这样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
    岑芜实在看不懂岑凛在想什么,也感觉不出这小子有半点讨好自己的样子,但他已经被岑凛搞得心烦意乱,起身道:「你自己吃,吃饱就出来。」话说完就出去了。
    方才的男侍者回到室里继续伺候岑凛,岑凛撇了撇嘴叫男侍者说:「你坐下,把那碗东西都吃了。」
    侍者傻住:「什么?少主啊,这是您亲自为教主挟的饭菜,小的可不敢──」
    岑凛冷下脸,瞇起眼用威胁的语气说:「叫你吃就吃。」
    「呃、是。」侍者不敢坐在方才岑芜坐过的椅子上,只好捧起碗吃。
    岑凛盯着侍者问:「你叫什么名字?跟我讲,我方便喊你。」
    男子嘴里塞满了食物,匆匆咀嚼嚥下后答道:「小的名叫阿迟。」
    「阿迟,你如果饿就多吃一些。」
    阿迟点头:「少主你也快吃吧。」
    「我这一路都是被下药迷昏的吧?」
    阿迟含着食物点头:「是。所以少主得吃些东西才行。」
    岑凛等阿迟吃完一碗饭,约莫一柱香以后才开始动筷吃饭。其实他根本不是忽然想孝顺一下岑芜,更不是想讨好生父,他只是担心饮食有问题,想随便找个人来试毒罢了。
    饭后,岑凛掩嘴打了个饱嗝,阿迟也赶紧擦嘴站到一旁比了个手势客气道:「请少主去见教主吧。」
    「他不在前面啊?」
    阿迟说:「小的这就去问。」
    片刻后阿迟回报:「少主,教主他去浴池了。他让您也过去。」
    岑凛让阿迟带路,虽然他在九狱教出生,也待过几年,但他对这里不仅毫无感情,印象也非常淡了。这里和琳霄天闕的共通点就是都在深山里,而且都大得像座宫殿,只不过环境不同,琳霄天闕就是座人间仙境,九狱教虽然处处金碧辉煌,却是个魔窟。
    琳霄天闕有不少地方掛着风鸟画、山水画,而九狱教这里掛了不少地狱图或是春宫图,前者是因为主人的兴趣爱好才有那些事物,岑凛不晓得这里的摆设是不是为了迎合魔头,又或者是教眾齐心协力的结果。
    岑凛一路上都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倒没有急于逃跑,一来是他武功弱,若没想好应对之策,又无人在外接应,还没逃出九狱山就会被逮到,倒不如先想想如何在这里耗时间、延长自己安生的日子。
    他跟着阿迟走进浴场,里面的浴池有高有低,乍看一座连着一座,走道延伸至浴场深处,两旁也都是浴池。池子里有男有女,皆是美人,那些美人们几乎都没有在沐浴,而是拿着各种奇怪的道具在互相取乐,而岑芜趴在某座池中的一张石床上,有两名女子在替岑芜擦洗后背,只不过用的不是丝络或别的工具,而是她们白皙丰满的胸脯。
    「来了就顺便沐浴。」岑芜的声音听起来很慵懒,十分享受被美人们伺候的样子。
    岑凛在池畔站了会儿才说:「没有其他乾净的浴室么?」
    岑芜冷哼:「嫌这里脏?」他睁眼看向少年,水气氤氳间,少年即使面无表情杵在那儿,那端庄的站姿看起来也有些惹人怜惜。但他可是九狱教主,看到儿子对这些美人们毫无兴趣,又忤逆自己的命令,心里只会感到不快。
    岑凛说:「我没这么讲,是你自己说的。」
    「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岑芜隔空出掌打了岑凛,这一掌并不重,恰好能把没什么修为的少年打落水。
    岑凛掉到走道旁的池水里,几个人围过来想逗他,又都忽然散开让出一条道,岑芜过来抓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拎出水面,一脸厌恶对他说:「学了你舅舅倒貌岸然的那一套,便瞧不上这里了?你年纪也不小了,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什么也不懂?生得这么不起眼,个子矮小,性情又这般彆扭古怪,真不知你这孩子像谁?」
    「噗咳、咳呃……」岑凛容不得别人说他舅舅或娘亲的半点不是,呛了几口水咳完后就忍不住回嘴道:「我没见过娘亲,但至少我不像你。不像你就是种幸运。」
    岑芜松手任少年落回池水中,岑凛狼狈的靠在走道旁的阶梯喘气,嘴里还在嘀咕:「才不是道貌岸然,舅舅光明磊落、识风雅知情趣,你们这样的不过是放纵的野兽罢了。」
    旁边一位女子许是为了讨好九狱教主,看到教主一脸凶狠瞪着少主的后背,于是加油添醋说道:「少主好伶俐的一张嘴啊,也是和云熠忻学的?」
    岑芜振臂一挥,似是手刀释出的锋利剑气将那人斩首,那女子的脑袋往一旁滑落掉进水中,池水很快被血液晕染开来,有些人见怪不怪的默默回避去其他池子,刚来这儿的一些新人才抱在一块儿吓得惊呼尖叫。
    岑凛馀光瞧见岑芜的残暴作为,儘管心中发怵,但他爬上走道后还回头瞪岑芜。
    岑芜昂首睥睨他说:「你仗着自己是我的亲生儿子才敢这样出言不逊,态度这般嚣张,也不怕我打死你?」
    岑凛没回话,半垂眼像是自顾自的低声抱怨:「你根本只爱自己,要是真的这么爱娘亲,就该谁也不想再亲近啊。更别说还在亲生孩子面前做这些事,娘亲要是在这里……噗咳──」话未讲完,他再次被掌风打落,这回掉去走道另一侧的池水中。
    另一侧的池子还没被血水污染,看起来清澈,岑凛站起来抹了把脸,以为自己只是想呕出方才吃的东西,没想到「噗哇──」的吐了一大口血。这次岑芜是真的动怒了,儘管没有致他于死地,出手却比先前都还重。
    「你……」岑凛隔着走道瞪岑芜,反正他都被打了,乾脆继续骂:「你这暴君、王八乌龟、咳……」他忙着吐血,骂人的话实在很难讲得连贯,气势也弱了不少。
    岑芜眼神阴冷盯着那少年,都吐血吐成那样,竟然还敢接着骂下去,也不知该说这孩子蠢得没药医还是脑子被他打坏了。但他看岑凛那一双饱含嗔怨的眼睛被泪光包着,竟想起了云璃,很久以前云璃与他争吵时也有类似的眼神,云璃的话不多,也和这孩子很像,或许这孩子是更像云璃吧?
    思绪至此,岑芜已然没了怒气,对少年也多了些怜惜,不过他并不后悔,被外人教野了的孩子就是得下手教训才行。
    岑芜陷入过往和云璃的回忆时,岑凛在水池中站得摇摇晃晃,眼白一翻指着自己的父亲还想接着骂,却撑不住而晕过去,掉回水中的前一刻有人接住了他。
    ***
    这会儿晕倒后不知又躺了多久,岑凛再次饿醒。醒来以后看到桌上摆满饭菜,但没看到岑芜那隻恶鬼,他稍微松了口气,可是下床后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被打扮成女人的样子,顿时有点气结。他的头发已经简单的编发束好,衣裳换成浅紫色裙装,只差没在脸上涂抹胭脂。岑凛默默为此惊吓,最让他惶惑不安的是这样打扮竟无半点违和的感觉,细看也只像是个肩膀宽了些、浑身肌肉结实的女子罢了。
    更令他不自在的是他喊人进来伺候,阿迟进来时看他的眼神。不过似乎只有阿迟在寝室外等候他吩咐,于是他按着上次那样叫阿迟先吃,过一会儿自己才进食。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先填饱肚子再来处理自己这一身打扮。
    阿迟吃完擦过嘴就站到桌边伺候,一边替少主挟菜一边说:「一会儿少主吃饱了,小的就端药过来。」
    「什么药?」
    「少主您忘啦?前天您惹教主生气,教主打了你一下,你就吐血了。教主请来我们九狱教最好的大夫给您医治,用的药材都是极好的,定能很快痊癒。」
    岑凛心里嘀咕:「痊癒有什么用?好了又要被打残,不如不要好。」但这话他不会讲,只是心情不快,胡乱想的,若传去魔头那儿只会被笑话而已,他才不要被自己鄙视的傢伙笑。过去一想到自己的父亲是那样的人,他就满腔悲哀和怨愤,但现在只剩下无奈。
    岑凛可不会天真的认为岑芜是忽然想起他这个儿子,想把他带回来教养、栽培,虽然他和岑芜相处不多,但以他对那魔头的瞭解,多半是把儿子当成附庸的物品,一件不喜欢的东西扔在外头久了,见别人保存得好就想捡回来再看看而已,说不定还能发现别的用处。
    过去他跟着舅舅过日子,舅舅和魔头向来不合,因此琳霄天闕抢了九狱教许多生意,双方都是积怨已深。但这也不能怪琳霄天闕,毕竟九狱教本身就没什么信誉可言,而且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即使九狱教有些看似正常的生意,多半都还是掛羊头卖狗肉,甚至和一些盗匪有所牵连,乍看正经的生意也多是为了销赃才开设的店铺,而琳霄天闕则是因为有走镖、出任护卫等生意,也因为做古董、高价品的买卖,会替客人鑑定货物,双方难免会有不少矛盾和衝突。
    因此岑凛猜测岑芜这次亲自来掳人,多半是想利用他威胁舅舅。
    「谁替我换的衣服?」岑凛问。
    阿迟答道:「是教主身边的侍女。不过少主您放心,那侍女也是见识广的人,不会怎样的。」
    岑凛想想也是,总比被无辜单纯的人看光了好,如果是九狱教的人就比较无所谓了。他说:「房间没有男子的衣服了?」
    阿迟垂首回答:「没有了。」
    「是教主的意思?」
    「是。」
    岑凛冷哼一声,警告阿迟说:「你再敢用方才那样的眼神看我,我会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他正好握着一支汤匙,轻敲了下碗缘。
    阿迟嚥了下口水,把脑袋压得更低:「小的明白了。小的不敢了。」
    岑凛冷淡看着阿迟的头顶,他也不是全然对九狱教没了记忆,他对九狱教的印象就是这里没有任何无辜的人,不管他们装得再无辜可怜或是单纯无知,那都是骗人的假象。阿迟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单纯的少年,不然也不会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或许有些人原本是真的可怜,可一旦入教后,可憎的一面就会取代可怜之处,因为这里并非可怜人仅有的去处,是可怜人选择人吃人的地狱。
    岑凛如今自顾不遐,也没有馀裕管别人是可怜或可憎,他若不能尽快逃出去,那就只会连累舅舅或更多人。他思念一转,搞不好岑芜就是为了让他别乱跑,要他羞于见人,所以把他扮成女装恶整一番。
    他问阿迟教主在哪里,阿迟说:「教主此时不在教内,去了山下一趟。少主若有事找教主,可以让人送信。」
    「不必送信,我也去山下找他就好。」
    阿迟一脸为难:「教主好不容易把少主您接回来,少主您身子还没养好,所以不宜离开啊。要不还是送信吧?」
    「他不准我下山是吧?」
    「是……」
    岑凛听了也不闹,而是接着问:「那他几时回来?」
    阿迟摸摸鼻子回应:「这不好说,得看事情顺不顺利。」
    「他去办何事?」
    「小的不知道,教主大人的事不是我这种人能过问的。」
    「哼嗯……」岑凛点点头,轻声长吟。
    阿迟从未接触过这位少主,但他觉得少主好像在算计什么,被少主用打量的目光盯了一会儿都莫名有些不安。从前他只知道教主有个儿子,这儿子不受宠,但少主回来后他又发现少主不仅仅是不受宠而已,简直是教主的心头刺?教主好像真的非常厌恶少主,偏偏又不准任何人打少主的主意,毕竟这根刺是扎在心头上的,一碰就疼,也只能自己受着吧?
    基于这些观察,阿迟不敢对少主无礼,无形中也有些忌惮少主,现在他就怕少主给自己惹出收拾不了的麻烦。
    「总之,少主您先在这里养好身子吧?教主总会回来的,不可能离开太久,到时您再找教主也行,若是有急事,那就让小的差人给您送信吧?」
    岑凛淡淡的说:「也没什么急事,我就是问问而已。许多年未见,没想到爹爹还惦记我,我也是想念他了,但心里多少有些怨懟,这才和他闹脾气。」这话只有第一句是真的,他随口一问,后面全是信口胡诌的谎话。
    阿迟将信将疑,毕竟连教中一些老人都不清楚少主的性情,他也只能自己见机行事。若换作是他和老子分开多年,彼此交情比陌生人还差,忽然相逢后会有好话么?可他又看少主单手撑着那张白净的小脸轻叹,似乎是真的有些落寞,加上那一身女子装束令其看起来更柔弱可怜,不知不觉就把这话信了九成。因为教主虽然把少主打吐血了,却又急忙捞起少主用最好的药医治,还撂话说治不好少主的话,他们在场的人跟大夫全都要死,也许少主对教主还是很重要的?
    岑凛不知阿迟心里那些想法,他接着随口诌谎:「只是这话让我爹知道也是难堪又尷尬,所以也只能在这里讲讲而已。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又怎会半点感情都没有?不过这次回来这里,才觉得物是人非啊。」
    「少主莫伤心,教主大人是一时激动,失手伤了您的,他也不是存心这样。父子哪有隔夜仇?等教主回来后,您稍微服个软,把话说开就行了。教主若不在乎您,又怎会用教内最贵重的药材呢。」
    「呵,但愿如此吧。」岑凛敷衍一笑,他心想既然暂时出不去,那就先把九狱教摸透好了。不过他确实身子差,就藉少主的身份命令教眾弄来轿子抬着他四处晃。
    他先是让人带路去「拜访」教内一位长老,那长老虽然在闭关,但也表面客气的出来见他,一见到他就带着有些轻浮的笑意疑问:「少主怎是个女子?」
    岑凛随口乱回:「因为我孝顺啊。阿爹想我阿娘了,我这么穿能让他醒醒。」
    长老皱眉,吹鬍子瞪他说:「这是在乱讲什么?」
    岑凛没接着聊这话题,劈头就问那老者说:「你闭关是为了什么啊?」
    那长老一脸疑惑不悦回说:「当然是为了精进修为。少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瞧你年过花甲了吧?不如还是算了。闭关要是能变厉害,那你早就当上教主了不是?我爹他的年纪也还年轻,四十都不到就当教主了呢。」
    那长老气得指着岑凛:「你、你……怎么言语如此失礼?你可知道连教主平日在教内看了我都得礼让三分?」
    「他是敬老吧。不过这九狱教不是崇尚极恶?我这不过是说话直了些,算不上无礼啦。我真要无礼的话就会直说您该死了,老而不死是为贼嘛。噢,不过若是崇尚极恶,那您赖着不死也是对的。」
    长老气得额角浮筋都在抽动:「你不要以为你是教主的儿子,我就不敢杀你!」
    岑凛始终面无表情的说:「杀我就不劳烦您了,身为我爹的儿子,整个江湖的人都想杀我呢。你大可直接把我扔去外面,高喊我是岑芜之子,许多大义凛然的侠客很乐意帮你下手。」
    那长老沉默盯着岑凛,居然还真的在思考是不是要照做,阿迟连忙凑近那长老身旁小声提醒:「长老息怒,教主好不容易带回少主,自是有其用意。少主是想激怒您,让您将他放出教外,您别中计啊。」
    长老闻言了然,瞇眼对着岑凛冷笑:「算了,我不与你这小辈计较,你走吧。」
    岑凛一脸无趣的样子,比了个手势让抬轿的人转向,离开前小声骂了句:「胆小老乌龟。」
    教中这位长老听见少年骂的这句,要不是记着阿迟的提醒,他早就憋不住气一把掐死少年了。不过他硬是憋着这么一口气,没几天听说就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了。
    从这位长老开始,岑凛就这么在教内各处捣乱,如果惹恼了谁想杀他,他就叫阿迟挡着,阿迟苦不堪言,已经连连送了几封信下山向教主身旁的护法们求助。
    由于教主岑芜平常就是个阴晴不定的傢伙,无论下属或身边侍奉的人,得宠或失宠都是暂时的,所以他们这群教眾若想要对谁落井下石,那必然得把对方尽快弄死,免得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也因此教眾们都不知道今天教主把少主揍吐血,是不是之后又把人当宝贝宠,而且岑凛的身份不是寻常教眾,是教主的亲儿子,所以即使少主有什么过份的言行,最好还是能忍则忍。大家的观察和想法都和阿迟差不多,即使有几个长老敢摆臭脸也没人真的敢对岑凛动手。
    岑凛就没这层顾虑了,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人的想法,也知道岑芜嫌恶自己,所以他四处捣乱,给教眾们找麻烦。
    其实岑凛这么做也无法好好休养,他在九狱教睡都睡不安稳,两日后又咳出了一些血,阿迟急忙叫来教内的大夫们,他们一位姓臧,一位姓周,两人都收了些弟子,弟子们在外头听候吩咐。
    两位大夫替岑凛诊治,又到寝室前的小厅讨论病情,片刻后由臧大夫过来告诉岑凛说:「少主这是忧思过深,休养不足,还有旧伤未癒,因此接下来必须慎重调养才行。我和老周已经备妥各种上好的药材,一会儿就去煎药。」
    岑凛坐在床上,背后靠着枕头,听臧大夫说完就敷衍一句:「有劳你们了。」
    臧大夫刚转身整理医箱就又开口说:「不过这次少主的情形比先前还棘手,老夫亲自把药煎好再送过来。」
    阿迟比了个送客的手势:「明白,多谢大夫。」
    岑凛躺回床上休息,他知道光是激怒教内的人,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把自己扔出去,只是在赌会不会有人万一气疯了冒险这么做,外面山林虽然也危险,但他曾在舅舅那儿锻鍊过,或许能撑到山下求救。他闭目养神,默默思索要如何逃离这里,在这里没那么好入眠,总要躺上一个时辰才稍有睡意,就在他刚要睡着之际,房门被打开的动静惊扰了他。
    「嘖。」他小声咋舌,听到外间有人交谈,是阿迟在跟臧大夫讲话。
    阿迟说:「臧大夫,少主刚睡不久,要不你把药留着,我一会儿再请他喝吧?我这几日也伺候惯少主了,能应付少主的脾气。您也听说了吧?少主他实在是有点像教主……只不过……」
    臧大夫用老者那种低沉沙哑的嗓音笑了两声说:「不不,这汤药必须热着喝,而且不能再回灶上热着,那样药性会越来越弱,一旦煎好就尽快喝完它。我不过是个刚好懂医术的老头子,少主应该不会太为难我这个老人家。」
    阿迟和臧大夫聊了会儿,阿迟终于放臧大夫进房里,阿迟先到床边唤:「少主,少主,喝药了,您醒醒吧?」
    岑凛早就被吵醒,冷着一张脸坐起来看着他们俩。
    臧大夫开口说:「请少主喝药吧,若先不养好这身子,就算外面忽然下起金雨也是看不了的啊。」
    阿迟在一旁轻笑了声:「臧大夫说笑呢,九狱山虽有春雨,但也没什么金雨。我倒是想真的下金子雨呢。」
    阿迟自然听不懂臧大夫提到的金雨,岑凛却立刻联想到某一世的经歷,以及他曾和江槐琭提过的梦境,他怀疑臧大夫有话要讲,刻意假装咳嗽把阿迟支走:「阿迟,你先出去吧,房里不必留太多人伺候。臧大夫这么爱伺候人,连药都亲自煎了,那就让他餵我喝药好了。」
    阿迟见识过少主找碴的样子,闻言他只觉得少主连臧大夫都没放过,却也不想多管,暗地撇了下嘴称是,匆匆退出寝室外了。
    臧大夫走近床边端着药汤舀起一匙,对岑凛和善道:「少主,这药必须趁热喝,我就不把它吹得太凉了。你怕烫也暂且忍忍吧。」
    岑凛微瞇起眼打量臧大夫:「你是谁?」
    臧大夫脸上不少皱纹,含笑时眼睛瞇成两道弯弯的缝,头发花白但还算茂密,个子也没比岑凛高多少,他举着那汤匙的药,用哄孩子的语气轻轻说:「少主先乖乖喝一口药,喝完老夫跟你说。」
    岑凛犹豫半晌,乖乖张口喝药,喝完后臧大夫把药碗搁到一旁几上,食指竖在唇间示意他别出声,又执起他的手在掌心写了「槐琭」二字,同时扬声道:「我是臧邕,臧大夫啊。已经来这九狱山四、五年了吧?当初还是被你们重金请来的,也跟着捞了不少油水哩。呵呵呵。」
    岑凛面露喜色,也从对方的态度猜到阿迟或其他人可能在外面偷听,于是配合回应道:「这样啊,若是近几年才来的,怪不得我不认识你。这药又烫又苦,难以下嚥,我可是为了身子勉强逼自己喝的,得喝多久才好啊?」
    「这个嘛,要少主配合才行。这次的药方,药性重,不宜喝太久,如果三日后还不见好转就得停一停,再换个方子。」
    岑凛佯嗔:「哼,下这么重的药方还不见好的话,那你就是个庸医!到时候爹爹也要赶你下山啦。」
    「这、唉,少主就别为难老夫了。要是少主肯配合,老夫有信心一定能好转。」
    岑凛故意问:「那我要怎么配合?」
    「也不难,每日都让老夫来为您针灸一次,汤药由老夫亲自煎熬、亲自盯着你喝完,还有睡眠对养伤是至关重要的,所以您就寝时,老夫会过来观察,看看有没有睡着时呼吸不畅或别的毛病。如何?」
    岑凛说:「我睡觉时就让阿迟看着不就好了?」
    「他毕竟是外行,不懂。还是我亲自看着吧,事关老夫在九狱教的前途,交给弟子们我也不放心。」
    「那好吧,就让你伺候我,直到爹爹回来。」
    阿迟在外面偷听,一想到那臧大夫接下来要代替自己应付小魔头,倒是半点愧疚都没有,还很庆幸终于有了代罪羔羊,万一教主之后要怪罪,就全推到那臧老头身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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