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县城外,三十里处的镇上,藺家故宅,兀自洋溢着喜事将近的悦乐之中。
    说来这故宅,已可追溯至前朝末,藺家先祖举孝廉出仕便建造沿用至今,经年累月下来,主宅屋瓦或有破损,大门斑驳、樑柱腐蠹之处亦所在多有,可藺家人耿直清廉,即便是为官,仍是家徒四壁,藺夫人这回还是使了丈夫数年来积存的粮餉变卖,才得来修葺屋宅办嫁妆的费用。
    剩不到旬日便是大喜之日,藺夫人先是差了二女儿去催裁缝赶製新衣,大门新上了漆,在家丁与么子齐力合作下掛起红灯笼;年节是过了,但对藺家人而言,真正的喜事才要到来哪!
    她踅回厅堂,逮着了四处忙碌的总管,「差人去请老头子回来了没有?」
    总管拱手回道:「咱一早便差遣吾家小子前去,待晌午后就要回来了。」
    藺夫人皱眉,不甚放心的点点头。都怪藺文鈺当年决意一人赴任,徒留她们妇孺四口固守旧宅,才要这般麻烦,光是差人传话都得用上大半日。
    「不早些提点他,怕他是给忙忘了!咱们湘君此回风光出嫁,即便是要老娘揪着他的耳朵也得把他给咱揪回来!」藺夫人恶狠狠地道,却是逗笑了管家。「你笑什么?咱可是说真格的!」
    「是是是!夫人言必信、行必果,不假、不假!」
    忽闻门外有人吆喝一声,回过头,只见包着红布的两大担子聘礼,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停在藺家前庭。
    藺夫人大喜过望,先是打赏了几名家丁,喃喃念着:「这吕家公子真是有心,湘君过了门,倒是不愁吃穿了!」她随手拣了一盒掂了掂,那沉甸甸的实感叫人好奇。
    「这都装了些什么呀?」两个大扁担!藺夫人来来回回瞧着,赫然发现没见着湘君?打从一大早就没见着,瞧瞧现下,都到午时了。
    总管忙差人把聘礼送进屋内,却闻藺夫人又问:「湘君呢?这孩子就跑得不见人影,去哪儿了?」
    「大小姐卯时便提着兵器出门去,大概又到河岸边练刀去了吧?」
    又是习武练刀!她抚着额,「去!叫湘云还是相贞去把姊姊给叫回来!」湘云、相贞两个皆是顺着爹娘的意,勤读诗书,就湘君一人任侠尚武,真不知道是学了谁!
    像她这样的姑娘能给吕公子相中说媒,真是她上辈子烧了好香……别说这么多了,还是赶紧把女儿找回来,一同瞧瞧都下了些什么聘礼才要紧!
    *
    初春河岸,霜雪溶解,覆盖于底下的青草方抽出芽,呈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緻。
    一袭灰黑葛布衣衫的姑娘手起刀落,几个俐落翻身,柳叶刀反射着银光片片,那身形优雅、步伐沉稳,武艺精湛,非勤练个十载所不能得。
    迎着春风走了十来回刀,身上的衣裳早已濡湿,身姿做伏虎之势,回头朝河上刺出一刀,一回走完,她调匀气息,尚未旋身,背后却是传来连串掌声,「姊姊舞得好!」
    她回眸,看清来者之后不由抿嘴一笑。
    藺湘君举袖抹了抹汗,日头洒在脸面上,仔细一瞧,那双眉间含藏英气,眼眸莹灿,鼻樑挺直、朱唇不点自艷,如瀑青丝不簪不扎,衬得一身颯爽英姿。即便是衣着粗鄙,脸容却是明媚可人的,扎实是镇上有名的美人胚子。
    「湘云,你怎来了?」她芳唇轻勾,匆匆缠上刀衣。
    藺湘云笑嘻嘻地靠近,「当然是娘差我来寻你的,我还先到武馆那里去,周大哥说来这儿定能找着你。」
    湘云口中的「周大哥」是跟她师出同门的师兄,她习武多年,连带的家人也同武馆里的师傅、师兄等人相熟。
    湘君怜爱的轻抚妹子的脸,藺湘云眉头轻皱,「大姊你手上有茧,刺着人家啦!」
    「一时忘了!对不住。」湘君抽回手,微微瞄了掌心一眼。藺湘云抹了抹脸,一笑置之。
    「娘念你一大清早就跑得不见人影,吕家那头都送聘礼来了,要你回去一块瞧瞧;还有,你的嫁衣今天就会送来哪!」藺湘云靠近湘君,稚气的嗓音不停提着家里头的事。「想不到咱姊姊要出嫁啦,看见聘礼送来,你要嫁人的那种感觉忽然变得踏实了!再过几日,你与吕公子拜堂过门,咱们便不能天天碰头啦……」
    说着说着,却是不免有些感伤。湘君抿唇不语,却是听藺湘云又言:「那周大哥看起来也是挺落寞的;不瞒大姊,我原以为,你合该是与他相配,两个人都会武,师出同门,要不报效朝廷,抑或走闯天下,做一对侠侣,岂不挺好?」
    湘君闻言微诧,在瞥见藺湘云那艷羡神情,忍不住噗哧。「你呀!年纪轻轻,总爱听些风花雪月的故事,还侠侣呢!」
    「咱是说真的呀!姊姊你不也提过,要是娘应允了,兴许你早些年就上京去比武,凭你的身手,说不准还能一举抡元,咱们藺家就要出个女武状元啦!」
    姊妹俩相差七岁,听着湘云的童言童语,湘君一面觉得好笑之馀,心底却也不无遗憾的。
    武状元什么的,那些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藺湘云仍说个没完,湘君多半只是听着;春风轻送,把那娇嗓吹向河畔,化作一簇和煦春暖。
    ***
    藺家世代不乏子弟在朝为官,家风严谨,名声响亮不在话下,早在湘君十五及笄起便有不少才俊上门提亲,却都给她自个儿回绝了;如湘云所言,她本有以武艺报效家国之志,若不是娘亲极力劝阻,甚至以死相逼,她兴许早已踏上校场,凭一身武艺谋得一官半职,追随家父的脚步也说不一定。
    藺家重文轻武,湘君一介女流,在双亲与族内长老眼底就是个异数;她纵有凌云之志,在多般劝阻、与爹娘衝撞这么几年之后,早已倦了。
    而随着她年华老去,登门求亲者渐稀,是以,当那吕家託李媒婆前来说亲,在娘百般暗示之下,她终是允了。
    说来吕家公子已来求过数回亲事,除了花名在外这点为人詬病,是也不过不失的;吕家经商致富,藺家多在朝为官,也勉强称得上门当户对。
    藺湘云一席话即便是多少夹杂着说书故事的浪漫色彩,但侠侣什么的……湘君确实也并非未想过,只是她的师兄从来就不曾表态过,即便师傅曾经有意撮合,到最后亦是不了了之了;转眼间,她都已经这个年纪;也罢!管那吕公子是贪恋美色也好,又或是巴望着她们藺家的名声也罢,总之这门亲事她是允了,聘礼已到,无论如何是不能再改。
    姊妹俩一齐踏进家门,藺夫人责怪的眼神射过来,登时让两人的交谈为之中断;湘君心头一凛,很快的收起笑脸。「娘。」
    「终于回来了!」藺夫人双手扠腰,皱着眉对湘君勾勾手指。「全家上下忙个没完,你不在家帮衬着也就罢了,还练武呢!非要我连湘云也给派出去请你回来,你才知道回家是不?」
    湘君自知理亏,说话的声量也弱上许多。「湘君自知时候晚了,湘云找着我的时候,我才正打算回来……」
    「你还知道晚了!天一亮就跑了个不见人影!」藺夫人挥着帕子,轻捏着鼻子嫌弃道:「一个大姑娘,都要嫁人了还这般邋遢!去去去,把自个儿弄乾净了再用饭!」
    湘君低头称是,一手按着衣领快步入厅;藺夫人瞪着她,颇感无奈地摇了摇头。
    *
    接下官差传来的命令,藺文鈺面如死灰,连自御史台前来的差使都未送便转头离去。
    「怎么会这样呢?」自知期盼落了空,秦三郎也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的看着藺文鈺走回书斋。「老爷、老爷!您可得保重啊……」
    藺文鈺没瞧他,等了半晌,仅是淡淡丢下一句,「收拾东西,待会儿就返乡罢!」既是定讞,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他反而还该回头答谢皇恩,念在他为官清廉,先祖世代为官,于朝廷有功,只是免官而已还未拿他「治罪」!
    呵!他何罪之有?
    藺文鈺想笑却笑不出来,仅是拖着沉重步伐回书斋,面对担忧着的秦三郎,仅是吩咐了一句「不要打扰」,便关上大门不愿多说。
    面对此情此景,口拙的秦三郎却是连一句安慰的话也挤不出来;忠心的他发落着童僕收拾些轻便家当,藺文鈺这回遭到削职为民的消息悄悄传开,几名素有往来的仕绅闻讯上府衙欲求见之,全都给他挡了下来。
    回头望向那空空如也的大堂,案前摆上的官服及乌纱帽。那是月前暂免官职就搁在那儿的;这段时日譙县府衙内的公文全送到御史台的官差暂理,这下子出了个县令缺,恐怕不消几日便有新员前来递补……秦三郎想着想着便觉得不甘,可木已成舟,再思量又有何用?
    天色渐晚,秦三郎已将什物搭上驮车,就等藺文鈺了。他辗转来到书斋前,「老爷,东西都已经打点妥了,随时都能回去。」
    等了又等,又拍了大门几回,「老爷?」他侧耳倾听,竟是一点儿动静也没;心头打了个突,他连忙请几名衙役前来,合力把门撞开!
    好不容易撞开了书斋大门,往昏暗的室内定睛一看,眾人不约而同的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老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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