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谢过掌柜,上了马车向东村而去。小石头对蛇琴十分热情,一定要他现身坐车内,这一来就得有人移驾到凤栖木那车去,不消说自然非小苍蝇莫属。她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一回头,看着小石头拉着蛇琴热烈地说东道西,心中十分不是滋味。怎么认识不到个把时辰就待他那样好,对自己就那么大差别,也偏心得太过了。
    小苍蝇坐在驾座旁透气,凤栖木看出她心思,含笑道:「委屈小苍蝇姑娘和我同乘一车了。」
    小苍蝇连忙摇手:「不不不,没这回事,凤先生可别乱想,折煞我了!我是……唉,不知怎地那么招小石头讨厌,有些丧气罢了。」
    「日久见人心,小苍蝇姑娘是好姑娘,他会慢慢减去敌意的。这一个多月来,不是比初见面那时的情况好多了吗?」
    小苍蝇撇嘴道:「好在哪,还不是一样狗嘴吐不出象牙,一句话能惹人气上三天。」
    凤栖木笑了笑。
    「哎,真烦,不想了。」小苍蝇转了个话头:「凤先生,蛇琴那么执着在咏儿身上,要是咏儿是真的不要那把琴了,他会怎么样呢?」
    「物灵虽然心思单纯,但对认定之人十分纤敏,只因物灵天生缺乏安心之感,害怕总有一天失去主人的珍爱重视。倘若不再受到珍视或遭受遗弃,时日一久,他们便会退化,先失去化形能力,再失去灵性,直至回到一般死物为止。」
    小苍蝇啊一声,不忍道:「那,岂不就是死了?」
    「不然。对物灵来说,本体销毁或物寿尽了才是死亡,既然无以为凭,自然无法化形;但只要本体尚在,若主人回心转意,或是易主再得珍护,假以时日,是有机会再生灵性、形成物灵的。只是曾遭受忘弃之痛的物灵,极可能因此变得心性彆扭,那新主就得费一番功夫才能赢得其心了。」说着深深一笑。
    「唉,希望那咏儿是有苦衷的,否则蛇琴就太可怜了,我看他都快哭了呢──咦,物灵有眼泪吗?」
    凤栖木摇头:「悲伤有之,但他们毕竟没有生命,何来眼泪?」
    「想哭却流不出泪,可比痛哭流涕难受百倍了。」小苍蝇叹了口气。
    马车行速甚快,不片刻即来到东村口。村风朴实,少有华车光临,公孙嬋一行人又是衣着光鲜,一见即知是外地旅人,身边立时围了一圈村中孩童,个个睁着好奇的眼打量他们。向那群孩子打听咏儿家,乡村孩子不怕生,热情地拉着他们就直奔当中一间屋子。
    「伊莲娜,伊莲娜,有漂亮客人来找漂亮咏儿!」小孩儿们乱哄哄地叫嚷。
    屋内走出一位女人,带着疑惑神情的脸庞是显见异于中原的相貌,浓眉深目,挺鼻薄唇,是位身带异域风情的美妇。
    「你们是……」
    公孙嬋道:「我们找咏儿,是来还琴的。」
    美妇看见她手上的琴盒,讶道:「这琴咏儿不是送给西村的阿红了吗?」
    「我们向阿红买下来了,这琴……他……嗯……这琴还是比较适合咏儿,所以我们来还了。」公孙嬋费力说道。
    小苍蝇在一旁捏了把冷汗。要小姐编谎真是为难她了,也幸好她大有长进,否则直接说出「蛇琴想回家,我们送他回来」云云恐怕会吓坏咏儿她娘吧。
    美妇疑惑道:「你们是咏儿的朋友吗?」
    「呃,我们……」
    正不知如何应答之时,凤栖木上前拱手道:「这位夫人,说来我等和咏儿姑娘并不相识,只不过几个月之前旅经此地,曾在冯林镇客栈拜闻咏儿姑娘的琴艺,今日回途再次落脚冯林镇,却发现已物是人非。现今琴师奏不出当日咏儿姑娘的绝美琴音,打听之下得知咏儿姑娘易琴之事,我等深觉可惜。此琴唯有咏儿姑娘才能操出最美的音色,是以我等自作主张,购琴还之,只希望能再听得佳琴妙乐。」
    美妇见凤栖木尔雅不凡,的确有文人爱乐的气质,便相信了这番话,道:「多谢各位有心,我是咏儿母亲伊莲娜,直呼名字即可,村里大家都这么叫我的。」她轻叹道:「我原本也不赞成将琴送给别人,那琴咏儿平日珍惜得很,但她执意如此,这阵子更是鬱鬱寡欢,我不愿她消沉下去,便不拦她,可琴送出去之后,却只是更加憔悴。你们要找咏儿听琴,只怕她没这番心思,她今晚就要出阁了……」说着脸色晦暗下来。
    公孙嬋问:「我们能见她一面吗?」
    「她心绪不甚稳定,不知愿不愿意见你们,待我问问,你们先跟我来吧。」
    一行人来到后院一间小屋前,半掩的窗口依稀可见里头坐着一人。伊莲娜在门外轻喊:「咏儿,有几位公子小姐说曾经听你奏琴,想见见你。」
    里头没有应声,窗缝望进去,人影未见一动。伊莲娜又道:「他们是来还琴的。」
    里头传来一声像是略微回过神来的低喃:「琴?」
    便在此时,屋内出现另一个模糊人影,逐渐凝成形体,却是蛇琴自行现身。
    「咏儿!」
    屋里那人一声轻呼:「蛇琴!」
    伊莲娜听见里头异响,不安地问:「咏儿,你怎么了?」
    里头静了片刻,咏儿的声音才传了出来:「没、没事。娘,我……我现在心里乱得很,能否请客人在前头稍坐?一会儿……我就出去。」
    伊莲娜回身看向公孙嬋一行人,他们无法亲见咏儿听其解释蛇琴一事,甚觉可惜,好在正主儿蛇琴已经见到她,或许能了却两人各自的心事。公孙嬋将琴盒放在门边,三十三将窗子掩起中断了小苍蝇和小石头偷窥两人谈话的意图,几个人一起离开后院。
    伊莲娜沏了茶斟给各人,凤栖木知道公孙嬋对蛇琴的事十分在意,便刻意向伊莲娜问起咏儿歇琴之事。伊莲娜叹了口气道:「我当家的一年多前病逝,本想母女俩好好过下去,但一个多月前西村的董崔在冯林镇上见了咏儿,很是喜欢她,频频派人来说亲,想纳她为妾。咏儿不肯,但我们也惹不起那样一个恶少,本想带咏儿回到我龟兹故里,重新生活,可后来……」
    伊莲娜红了眼眶,咬牙硬是忍住泪,才道:「……后来,咏儿愿意了,可她不知怎地不愿将琴带过去,说要送人。我说她若不要了,留在家里也是好的,终究是她爹爹的遗物,也是我故里的纪念。她却说琴若枯放着不奏弄,它会很可怜,倒不如另觅有缘主,也好有人相惜。唉,这孩子是爱琴爱得痴了,从小就将这把琴当人看待,同进同出,可琴不过是个东西,哪有心思念想的呢?」
    一行人互视几眼,都没有说话,小苍蝇见小石头张唇欲言,怕他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眼明手快将他小嘴摀住了,换来他张嘴欲咬,又连忙松开手,挤眉弄眼要他别乱来。
    这时后门处传来一个女声,走进一人:「咏儿失礼,让各位久候了。」
    眾人眼前一亮,只见那张秀脸和伊莲娜八分神似,一样的立鼻美目,但少了那股强烈锐利的艳丽,多了几许似水柔和,将西域的鲜明与汉族的温婉融和得洽到好处。身形嬝娜修长并柔若清柳,单这么立着,便令人觉得她是道一眼难捨的极美景致。
    小苍蝇看得呆了,心中不禁讚叹:「她就是咏儿?老天,若我是那董什么的傢伙,我也对她念念不忘!」
    咏儿怀里抱着琴盒,一双眼哭得红肿,面容憔悴,更是我见犹怜。蛇琴并未现形,多半是考虑到伊莲娜在此而有不便。
    咏儿向公孙嬋一行人敛了个礼,道:「我都听蛇……我都听说了,是各位向阿红买下琴送回来的。我原本以为同是操琴之人,阿红会爱惜他,却是我料错了。」
    凤栖木道:「人择物,其实物亦会择其主,此琴难得,望咏儿姑娘好生相惜,勿再轻言弃之。」
    咏儿爱怜无比地轻抚胡琴,摇头道:「此生无缘,我是不能再收着他了,我已经……」眼泪又落了下来,颤着唇说道:「咏儿有个不情之请,我……我想将此琴託与各位……几位朋友非同一般,定能好好珍惜他,免我一番悬念。」
    小石头霍地跳了起来,指着咏儿忿道:「你──他那么想你,他只认你,你竟然还是不要他!你们太自私了!全凭自己的好恶随意处置物品的来去,你可想过他愿意不愿意了?」
    三十三低斥:「小石头,说话注意了!」
    小苍蝇赶紧将小石头拉了回来,连忙向目瞪口呆的伊莲娜陪笑道:「真对不住,小孩子嘛,总爱将玩意儿当朋友,跟他们说话什么的,您说是吧?」
    咏儿敛着眉眼,只低求道:「请带蛇琴离开这里,好好待他……」
    「你!」小石头怒不可遏,挣开小苍蝇的手,一把抢过咏儿怀里的琴,怒道:「始乱终弃的人类!你不要蛇琴哥哥,那我就带他走!我们会待他千倍万倍的好,好得让他忘了你!」
    咏儿木然承受他的指骂,垂首低喃:「如此,多谢了。」
    小石头怒气冲冲,抱着琴转身就往前门奔去,出了门口却又折回来,大叫:「臭苍蝇,还呆着干什么,走啊!」
    「什么,我?」小苍蝇一脸莫名奇妙。
    「废话!还不快点!」
    小苍蝇完全不明白他打什么主意,平时对她恶言相向,如今抢人财物难道要捉她当共犯,将错全推给她吗?可他一个小孩子,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要这样横衝直撞到哪儿去,心中不免担心,向公孙嬋道:「小姐,我去看看,顺便将琴追回来!」向伊莲娜道了声歉,起身追了出去。
    咏儿失神而立,颊上已爬满清泪,低低地道:「多谢各位了却咏儿一桩心事,咏儿再无牵掛了。」转身缓缓回到后屋去。
    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覷,伊莲娜叹道:「胡琴託付给各位,也算是各位与咏儿知音一场。她这便能收心去梳妆打理了吧。今晚亥时花轿就要来迎接,她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呢。」
    凤栖木等人起身告辞,伊莲娜另有咏儿婚嫁之事待忙,也就不多加挽留。三个人回到马车处,小苍蝇和小石头已等在里头,小石头抱着琴闷不吭声,显然尚未消气;小苍蝇曲膝支颐,无奈地向他们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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