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早上七点随着大笨鐘规律的晃荡声,阿道斯准时清醒,睁眼一刻总会听见厨房传来的热水沸腾声响,配上牛油在铁锅上融化发出的吱吱声,他知道,那是年约五十的管家费太太,正在火炉上以黄铜壶冲泡早餐茶,半小时后她便会将早餐放在饭厅的桃花心木桌上,右方玻璃杯盛放半杯温牛乳,瓷盘上两颗饱含鲜嫩蛋黄汁液的太阳蛋与士鲁斯柏立薄饼,这是他十年如一日的惯性,每一处都像自鸣鐘精准。
    阿道斯和祖父实在是太像了,从小他就常听到这样的评价,尤其是在自赫胥黎家族服务远超过三十年的费太太口中。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以讚美的口吻来说这件事,多数都是混杂着复杂情绪,像瓷盘上难以清理的麵包屑。
    当年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一书,提出物种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以累世修饰进行演化,整个欧陆学界彷彿罹患疟疾似的瞬间战慄不已,对篤守上帝造物论的教会与学界更是引发毁灭式的海啸,那时达尔文每日都会收到数十封辱骂的信件,言词之恶毒、笔锋之凌厉几乎要逼着他跳地狱了,为此他乾脆躲到郊区的唐恩小筑过起遗世独立的生活,但老赫胥黎写给他的信,却成了他面对挞伐的暖流:为了你,我打算接受火刑。这封信件此刻便被裱框于身后的画框内,以纪念两人坚定不移的友情。而祖父的支持除了展现在私人情谊外,也亲自前往各个学术沙龙以科学证据解释演化论,最着名的莫过于与牛津主教韦柏弗斯的演化大辩论。
    当天,双方各从神学与科学相异的立场进行交锋,最初是主教韦伯弗斯占了上风,但老赫胥黎的解释却从容不迫,直指韦伯弗斯从未了解演化论之精髓,当韦伯弗斯意图激怒老赫胥黎,当眾逼问他承认自己为猴子后代,却遭老赫胥黎反唇相讥道:「我不以身为猴子的后代为耻,却以身为如您这样阻碍科学进步的同类为耻。」此言一出,不仅韦伯弗斯瞬间顏面无光,连看台上支持的仕女们也因为激动而当场昏厥。
    如果祖父是猴子的后代,那么自己确实也流着猴子的血液无误吧!虽然仅从油画或是照片里看见祖父的模样,但作为演化论坚强的支持者与推动者,祖父的一生几乎都是为此而战,从最初演化论被视为异端的洪水猛兽,到阿道斯所处的时代,几乎所有学术圈都已经认可演化论,背后少不了祖父与旗下x社团科学家的努力推动,汤玛斯.赫胥黎就像是剑与盾,捍卫知识扫清障碍。
    这吐司怎么烤的这么乾,蛋黄显然也过熟,费太太约莫做早餐时又和隔壁的萝丝玛莉长舌了,才会没控制好火侯。端起瓷杯走向窗边凝视一排屹立的街灯,双弧线钢铁锻造的街灯上装饰新艺术风格的弯曲藤蔓,此处聚集着数十名工人,忙着将电线桿给插入基座固定,而就在离阿道斯一窗之隔,两名工人固定铁梯,而一名工人手持灯泡爬至最上方,彷彿要将一颗闪耀的星星,放在圣诞树最高处。
    一隻鸽子飞来,那是典型的英国信鸽,头部饱满光秃、褐黑灰错杂的羽毛像是山壁间裸岩,又飞来了一隻:头部石板蓝腰腹则是白色,颈部呈现孔雀羽毛似的蓝绿光芒,那是原鸽,又飞来了一隻拖着三四十片扇尾羽的扇尾鸽,一隻接一隻,有认得也有不认得的,停在电线上像极了潦草的乐谱。
    又飞来了一隻体型较大的侏儒鸽,虽然被称为侏儒鸽,却有着长而厚重的鸟喙与大脚,当鸽群停在电线上时,弯成了微笑似曲线。
    工人也注意到了,几人拾起石头丢去,但反倒砸至对面玻璃窗,引得经过之人惊呼尖叫,就在此时,方才装灯泡的工人手持铁竿准备将鸽子驱离。
    几乎是同时的传来爆裂声响,鸽群纷纷振羽飞起伴随重物落地的声响,那名工人已经因触电而躺卧于路面。
    正当阿道斯衝出门外准备施以救援,却见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男子呈跨坐姿势急救,手持小镜子检测了昏厥之人的呼吸,便以小刀割开上衣露出胸膛,双手压在胸口进行心脏间歇性压迫,手段之凌厉、手法之熟练,令人注目。
    「时间到了提醒我。」对方看了他一眼,随即以指令的口吻道。
    「十秒到了,可以进行下一次的心脏按压。」阿道斯看了一眼怀錶随即道。
    就在持续心脏按压与间歇观察间,伤者开始扭动身躯,接着自胸腔咳出一连串咳嗽闷响,正当周围人纷纷拍手讚扬这义举时,却有人蛮不讲理闯入大喊道:「让开让开,没什么好看的,快走。」
    这工头的神色看来焦灼,但更多还是警戒与不安,若不是工人没死,阿道斯还以为这是预备毁尸灭跡的杀人犯。
    「抬走?抬去哪里?这人可还没有死呢!」那名黑衣者发声了。
    「当然是抬去医院啦!不然你们以为要去哪里,其他人别发呆,立刻抬走。」于是伤者迅速被放置担架上,嘴里不停骂骂咧咧,依稀还听见了什么蠢猪、杂种之类的词汇。那伤者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颤抖的右手拉住了阿道斯的衣襬,阿道斯想靠过去,却被那没礼貌的工头给推开了。
    「方才你注意到了吗?」黑衣者望向那群工人消失的背影,像是逃走般转入几十公尺外的转角处,阿道斯记得医院是在反方向。
    黑衣者是向自己说话吗?但他的眼神却注视着前方道路的尽头,彷彿路的尽头是一幅平面的画纸,所有透视都可以匯聚成一个集中的视点,而他就以几乎要击穿的视线盯住远方。
    「你方才施救的动作十分熟练,是医生吗?」阿道斯问。
    「没错,我在美国波士顿大学学习法医的相关知识,会以医生为目标,是因为我祖父是生物学家,从小就熟悉各种生物的相关知识,目前从事的是热带传染病以及寄生虫的调查与研究,这几日才刚回到伦敦。」说话时这人才转过头,他带着深黑单边眼镜,鹰一般的鼻樑、猎犬一般的双眸、豹一般的下顎。
    「真巧,我祖父也是一位生物学家。」
    「我知道,大名鼎鼎的汤玛斯.赫胥黎,达尔文最忠实的信徒。」他摘下头上的礼帽,行了一个绅士礼道。
    「你认得我祖父。」
    「整个英国有谁不认识令祖父,阿道斯.赫胥黎先生。」
    眼前人带了一股似笑非笑的眼神,阿道斯略一沉吟,便道:「你是从清国的福尔摩沙岛出发搭乘仙后号,昨日才抵达伦敦的吧!右腕受了点伤虽然快痊癒了但应当还是有点不太灵活,现在住在查令街五号的黑眼珠女郎饭店里,不知道离开了湿热的岛屿后返回英伦,面对湿冷又灰暗的天气可还习惯呢?」
    「你怎么知道呢?」他细瞇了眼睛道。
    「海外研究热带医学,主要的田野调查地点不外乎是:非洲、印度或是东印度海域的海岛,另外从方才我就闻到一股特殊的茶香,叫东方美人,这种茶只有出產在福尔摩沙岛,加上你说你在进行热带病与寄生虫的研究,更让我确定,而昨天入港的船中有一艘仙后号就是来自东印度航线,最后会猜测你右腕受伤是因为刚刚急救时,你以左手按压,但却显得不太灵活,不像是左撇子,因此才会猜测右手受伤勉强使用左手却不熟悉的原因,最后会知道你住在黑眼珠女郎,是因为方才你在施予急救时,露出了一部分带有汉字的火柴盒,据我所知,那只来自黑眼珠女郎。」
    「你说的没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绘着艺伎浮世绘的火柴盒,取出一根点燃雪茄道:「我的名字是亨利.威治伍德,此次是从福尔摩沙岛的打狗港转厦门、再经马鲁古群岛、印度回伦敦的,由于我常常年待在热带地区,因此晒了一身黑,我曾经感染疟疾得到当地人的照顾,因此刺了一个纹身纪念我与岛民的友谊。而为了和当地人打交道,就取了一个汉名叫做郇和,这次回来,主要是想参加今晚开幕的万国博览会,此次的博览会最特别之处在于设立了一个『人间动物园』。」
    「是展示各大洲的特有生态物种吗?」谢绝了对方递来的雪茄,阿道斯问。
    郇和摇摇头道:「不是,是展览各大洲掳获而来的人类,让这些人来到欧洲文明的核心地带,感受前所未有的强大文化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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