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露顺着先前的记忆找到来时的入口处,看到冷玉正坐在那酒铺边上抱着腿抽噎。冷玉就是这样,平时瞧着处理事情冷静得当,但是自家主子出了事就会慌得六神无主,秋露心里过意不去,赶紧快步过去,轻拍了一下冷玉的背。
    冷玉抬头,看到自己小姐的脸骤然出现,登时站起来抱着她的胳膊,惊喜的欢呼一声。
    “小姐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她抹了一下泪,声音低低的,“我还以为曲府的人把你掳走了。”
    秋露忍俊不禁,只觉得凌乱的心绪被冲散了些,她点了一下冷玉的鼻头,“是会有这么一天,不过时候未到。”
    “小姐,可不能瞎说。”冷玉握住她的手,紧张的摇摇头,“对了,刚刚我遇到薛姑娘了……”
    “薛荷?”秋露有点吃惊,左右张望了一下,“她人呢?”
    “找你去了!”声音自背后响起,秋露回头看到薛荷拎着两大罐竹筒,大步流星的朝自己走来,“我来这儿打酒,就看到冷玉这丫头蹲在路边哭,一问才知道是跟你走散了,她说今天就跟你两个人出来的,没其他人,不知道是该在这儿等你还是去找你,着急的直掉眼泪。我顺着她说的方向跑了两圈都没找到你,没想到已经大变活人出现在眼前了啊!”
    “多谢薛姑娘,”冷玉见了薛荷又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递过去一方洁白的帕子,“姑娘受累了。”
    “这有什么的,”薛荷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沁出来的汗,“话说回来,你们俩今天怎么在城西?”
    “出来采风,你刚才兜了一圈没发现这荷花巷子的景致尤其好吗?”
    薛荷哈哈一笑,“在京城里倒还算有几分意趣。”
    秋露也莞尔,“我倒是忘了你曾是走南闯北的邝阳门女侠,什么好景色没见过?”
    说到此处,薛荷感慨般的叹了一口气,“这我不遑让,以前从江南到漠北,天天枕月卧星,恣意快活,是见了不少风景。”
    她叹的哪是从前,分明是白璧三献的如今。
    按之前的世界线来说,薛荷此刻已经代表天下第一大帮派邝阳门同易王结盟,遵着易王的旨意惩恶扬善,事业、爱情齐头并进。而现在因为秋露的介入,这两方面竟没有一番进展,后者也就罢了,但良臣择主而事,她一身本领自然想在京城成就一番功业,如今一年半载仍在这个巡城卫的位置上处理着平民百姓的鸡毛蒜皮,她难免郁郁寡欢。
    薛荷更郁郁寡欢并非自己怀才不遇,相反是她没有发现一个可为其赴汤蹈火的明主,她更忧心的将来大郑的天下竟没有一个心系百姓的皇子能接手。
    太子?皇后的傀儡罢了。
    瑞王?油滑,世故,一味地专注制衡之道,不过是毫无怜悯心的寻常上位者。
    在薛荷眼里,上位者虽然诞生于锦裘玉帛之间,但他们也一定愿意事必躬亲,知道春雨灌溉下土壤的温度,秋日硕果挂在枝头的重量,愿走近百姓,以百姓之事为重。曾几何时,她以为易王会是那个可以倚重的人选。
    她语气中追随远忆之意非常明显,神色也愈发落寞,连冷静下来的冷玉也不免为之侧目,秋露仿若未察,摆出向往且比她更为无力的神色,“塞外的鸟能飞多高,东海的鱼能潜多深,我这辈子是无缘见的了,有时间阿荷你多与我讲讲江南或是漠北的风情。”
    冷玉觉得自家小姐这话就是“啊真羡慕你能去过那么多地方,不像我,连京城都没出过”的翻版,浓郁的茶味被小姐别样的表达方式冲淡些,单纯的薛姑娘听不出来,刚才的伤春悲秋很快就抛掷脑后,拉着小姐的手说家里烧了牛肉包了饺子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好好边吃边聊。
    小姐展露笑颜,欣然允诺。
    冷玉不由想起小姐和薛姑娘初遇的那天,那个胆大妄为的狂徒明明在小姐已经亮明身份时准备离开,但小姐又突然凄厉尖叫,放声大哭,闻声而来的薛姑娘将那一脸惊恐的狂徒打得鼻青脸肿,半死不活。
    那时小姐也是如此笑容,说,姑娘救命之恩,秋露如何相报?
    ————
    薛荷住的不远,她们便慢悠悠走着,中途秋露还买了新出炉的麻饼和盐水鹅,说是不能空手上门。薛荷被她这客套的加菜整得哭笑不得,三人正全神贯注盯着摊上的厨子斩鹅时,薛荷突然一拍脑袋说想起来了,家里还有半只野鸡。
    “野鸡?也是去京郊泼洋林打的吗?”冷玉问。
    春去秋来,泼洋林新生的小野鸡们都长大了,近些时日不少人都去往泼洋林打猎,秋乐先前也从那儿收获了不少野味回来,总要拿在小姐眼前晃悠。
    薛荷摇头,“泼洋林人太多了,我去的京郊东边土山打的,那边的景致倒还真是可以,去那边采风也是不错的选择。”
    “土山?”秋露冷玉都不熟悉地形,面面相觑,眼露迷惘。
    “薛领队说的是月牙坡吧,京郊东边就那一个起伏的地了。”薛荷天天巡街,街坊都识得,正斩老鹅的陈厨子听她们对话,插了一句,“那土山远看上去,是不是一片红一片黄,看起来就跟月牙染了色一样?”
    “没错没错,就是那里,”薛荷点点头,“老陈你也去那儿捉过野鸡?”
    “捉过,野鸡,野兔多的不得了,平日里得了空,我们就去那儿耍耍,捉两只回来打牙祭,我和我婆娘,还就是在那月牙坡认识的哩,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月牙坡被圈进皇家苑林,我们平头百姓再去,就是擅闯,”陈厨子从桌下抽出两张油纸一根细麻绳,利落的将斩得整整齐齐的老鹅包系好递给冷玉,咧嘴一笑,满口黄牙,“我婆娘染了糊涂病,整日叨叨想再看一眼月牙坡,但是哪能啊,擅闯皇家苑林,可是死罪!恐怕到死,我们都不能再看一眼月牙坡咯!”
    “死罪,怎么会,不就是一片树林嘛,我上次……”薛荷声音略略高起来。
    在陈厨子看不见的案板后面,秋露覆住了薛荷的手,轻轻地捏了捏,阻止她继续说话后,转而面向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二人的陈厨子说,“也是了,薛姑娘前些日子才得了衡阳郡主青眼,自然能畅通无阻地去这些我们寻常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莫说是捉野鸡了,就算是在这清幽之处吹拉弹唱,想来贵人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陈厨子一愣,“衡阳郡主?”
    冷玉迅疾地从荷包取出一粒银子,转移他的注意力,“老板,鹅钱。”
    陈厨子连忙接过,在油腻的布袋里翻数着零钱,“这倒是啊,薛领队入京不过一年有余,便一跃成了巡城卫领队,如此晋升速度,前途不可限量啊。”
    薛荷的手仍然被攥着,听了陈厨子的吹捧也仅浅浅一笑,未言半语。
    一来一回的找零结束,三人离至薛荷居宅巷口,她才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秋露。
    “月牙坡是郑都八大胜景之一,与之齐名的还有万鹊楼,落云石湖,源梦丘,西山花海,北峰云雾,法望枫林,一色台,其中月牙坡、源梦丘、北峰、一色台被皇室圈为属地,已派兵把守,无召入内则算擅闯。”
    秋露顿住,看着薛荷一脸迷茫,就知道她根本不明白京郊有哪些地方是皇家苑林,她来去自由惯了,无视驻兵也是常有的事,但若被天家发现,擅闯便是擅闯,哪管什么不知者无罪?
    “就算是擅闯寻常人家,也是要被主人问责的,何况是天家的呢?严重了的,不就是刚才那位卖鹅厨子所说的死罪?况且近日来,京中盛打野鸡,你薛领队又是个小小的名人,在这街头巷尾,大肆谈论你去了月牙坡打野味,免不了要被别人听过去,届时别人凭着这件事来扣你帽子,说你散漫无纪,偷入月牙坡,你待如何?”
    秋露鲜少这么长篇大论同她说一通,薛荷不由得愣住,理解了她的认真后,心里不免浮上一抹惭愧。
    离开师门时,师傅说自己率性单纯,一派天真,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在京城注定是要吃苦头的,这儿多的是条条框框的体统规矩,容不下江湖气息浓厚的性子。
    她知道自己易冲动行事,秋露也提醒过自己所司之职不过方寸,光靠一腔热血是万万不行的。不过她虽鲁莽,却不是呆人,方才陈厨子在说出月牙坡被圈入皇室时,她自然一惊,但不知怎的,后来就掠过那事,心中满是对皇室私自圈地等不公平行为的愤懑。
    “秋露,多谢你,”薛荷转身看着她,双手紧握住她的,满眼认真,“我也不知怎么,竟要在街头高谈阔论我的错事,若是周遭有个有心人,我真是……”
    “并非你的问题,那个卖盐水鹅的厨子有些不对劲。”秋露回忆起刚才陈厨子的种种,皱起眉头,“感觉他故意引你说出月牙坡的事,像是想拿你的错处。”
    “他?他拿我错处能如何?”薛荷似乎对此人不以为意,话头一转,有几分担忧,“不过你提到衡阳郡主,我同衡阳郡主并不熟悉,只是先前替她拦过一次车驾。”
    衡阳郡主骄奢淫逸,拉车的马驹也是万里挑一的汗血宝马,某日乘坐那瞩目的马车游街时,汗血宝马忽地发狂,横冲直撞,周围侍从竟无一人能降住,车内郡主大受颠簸,还是巡街至此的薛荷,一个飞身上马,斩断连接车厢的绳索,好一顿驯服才使疯马平息下来。
    郡主掀帘而出后发现竟是一位女巡城卫解决了这突如其来的闹剧,当即夸赞薛荷一人可抵十个儿郎,这件事还在城南小小流传了一下。
    秋露笑她谦虚,“那次可算是救命之恩啊,足够了,况且城中讨论衡阳郡主的声音那么多,若刚才的话真传出去,于郡主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她不会追责。”
    薛荷眉宇间始终萦绕着一缕犹豫,秋露同她结识至今,还从未见过她面上这副神情,或许从前的薛荷因做错事而产生懊恼,挫败,丧气等负面情绪,但从来没有过犹豫。
    见她如此,秋露隐隐觉得有什么正脱离掌控,待三人齐齐入了薛荷的小院后,她低声问薛荷究竟怎么了。
    “其实那日在月牙坡,我遇到一个人……现在回想起他见到我的神色,十分惊诧,仿佛就是在自家宅院里见到了外人,当时他问我在做什么,我如实相告说在捉野鸡,然后……”
    薛荷从腰间翻出一个物什,置于手心。
    “他说,这东西没什么用,但是开道还是很方便的,若是我以后还想来捉野鸡,只管持着这块小令走东边正门。”
    秋露朝她手心望去,那是一块净白如雪的脂玉,拇指长宽,中间端端正正地刻着一个“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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