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海满脸微笑,伸手推开了窗子,显然是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晰一些。
    窗户一开,冷风登时呼呼的吹进来,雪花轻柔的落在赵四海满是皱纹的脸上。
    旁边的徒弟见状大惊。
    “师父,天气寒冷,您老的身体如何负荷……还是关上窗子吧。”
    “不用。”
    赵四海任凭雪花落在脸上,一旦生出那种想法之后,被寒风拂面,非但不觉得寒冷,反而感觉似乎是自己的亲人在抚摸自己的脸。
    闭上眼睛,一脸享受,澹澹道:“老夫平生,唯喜雪。”
    旁边几个徒弟的表情尽是焦急。
    喜欢雪……这不奇怪,举凡赵老门下都知道这个,但是老先生的身体却撑不住啊。
    “你们几个,在我门下学艺的时间都不超过一年,缘何这次,这么千里迢迢、劳师动众……”
    赵四海感喟的道:“说起来我也没教你们什么,除了口头点拨,连稍微示范一二都做不到,实在愧领师傅两个字。”
    几个弟子同时站起来,肃容低头:“我们跟师傅学习的,岂止是区区武道。”
    “跟随在师傅身边,我们学习领悟更多的,乃是做人处世,乃是体悟世情。”
    “虽然吾等没福气常伴师傅身边,但那不到一年时光,已经让吾等收益良多,足堪受用终身,便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师傅于我等的栽培。”
    “万望师傅沉下心来,在这里静候神医到来,哪怕只是让身体稍稍恢复些微……我们兄弟也能多放些心。”
    赵四海苦笑一声,澹澹道:“我不愿意留徒弟在身边太久,怕的就是羁绊。”
    “人老了,感情容易脆弱,更容易因为这份羁绊而生出偏颇,人心是歪的,岂止于说说而已。”
    他出神的看着窗外的雪花,轻声道:“说一句伤你们心的话,我不教导你们更长时间,就是害怕你们取代了阿大阿二他们……他们在我心中的位置。我也会害怕,害怕终有一天,这人间温暖,世上繁华,会将他们从我心中抹去。”
    “那是老夫最大的骄傲,最大的慰藉,也是最想念,最愧疚的人。”
    “我要留着他们。”
    赵四海用手抚着胸口,看着窗外雪花,如同发誓一般的郑重的道:“将他们恒久的留在这里,永驻心间。”
    几个弟子肃然站立,脸上尽是感佩之色。
    终于,年纪最大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说道:“师父,您可相信,若是再次爆发兽潮,我们也能义无反顾,跟在您后面,再次鏖战四海关!”
    “纵使是埋骨荒野,葬身兽口,也自无怨无悔!我们之中,同样没有一个是孬种!”
    几个弟子不差先后的挺起胸膛。
    “我怕的便是这个。”
    赵四海喟然道:“他们本来不应该死的,就只是因为叫了我一声师傅,而我这个师父冲上去了……他们也只能跟着冲上去。”
    “我宁可你们文不成武不就,宁可你们一生平凡,在这红尘认识,多看几年繁华,再享几载祥和。”
    赵四海回头,浑浊的目光看着几个弟子,道:“要趁年轻……不负韶华。该轻狂的时候,要去轻狂,该潇洒的日子,要去潇洒,莫要像我。”
    “莫负此生。”
    “是,谨遵师尊教诲。”
    “如今,让师傅康健,便是我们最大的心愿所寄,也是我们最大的骄傲与轻狂。”
    一个年轻弟子道。
    “哎,痴儿。”
    赵四海不再说话,出神半晌之后,伸出手,迎接窗外飘来的雪花。
    他的手,枯瘦枯干,就只剩下一层肉皮,包裹着细细的骨头,所谓鹤发鸡皮,不过如此。
    看着雪花落在自己手指头上,静静的,一点点融化,赵老的脸上居然露出来了孩子也似的欢欣。
    感受着那一股股清凉的感觉,似乎沁入了心底,嵌入灵魂。
    “师父,当年大战之后……”
    一个年轻弟子犹豫了半天,这才悄然地在他身前蹲下,仰起脸,孺慕地看着师尊,小声且忐忑的问道:“……当年之后,您有没有后悔过?”
    中年男子脸色一变:“小七!说的什么话!”
    赵四海却笑了起来,道:“说的什么话,人话!这个问题,问得好啊!”
    他看着雪,目光怅惘:“要说悔……岂能不悔?从那之后,几十年的时间里,每时每刻,没日没夜,何时不在后悔。”
    “是那种肝肠寸断的后悔,悔之晚矣啊!”
    他的白须颤抖着,头上已经没有多少的头发,也在颤抖,喃喃的说道:“谁还不是个人?是人岂能无心?谁能不悔?我那妻子,四房妾室,十一个儿子,二十三个儿媳,六十多孙儿,上百的重孙……十四个女儿,女婿,三十多位外孙外孙女,一千二百弟子……一个也没有剩下啊!”
    “孤家寡人,我可不就是孤家寡人吗?”
    “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战斗,浴血厮杀,嘶吼,受伤,流血,倒在兽潮中挣扎,然后不动了,然后尸体都被一段段的啃咬……终于消失……”
    “这些,都在我眼前发生,被我看在眼内……”
    “后悔吗?怎能不悔?”
    赵四海喃喃的说着,老脸上,一片茫然,眼神却唯有悠远,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
    听到徒儿们的壮烈的嘶喊。
    “师尊,我们不退!”
    “我们退了,就完了!”
    “别人都撤走了,我们再撤,身后的百姓民众就完了!”
    “师尊,跟着您学武,不就为了今天!”
    “我不退!口口声声的保家卫国,岂能后退!”
    那是自己下令要求弟子们退后的时候,弟子们的嘶喊。
    他似乎又看到了面前无边无际的兽潮,又闻到了那扑鼻的腥臭味,又看到了一个个弟子从自己身后拼命的冲出去。
    将一头头妖兽打死,尸积如山,然后这位弟子,却也终究淹没在兽潮中,尸骨无存。
    本以为一生耕耘,桃李天下,作育英才无数。
    何曾想到只是一战,就是……所有……所有的弟子,尽数罹难。
    那仅有的几个逃走弟子,老人并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弟子。
    纵使每年都会回来看自己,跪在自己面前哭的死去活来。
    他不怪他们,生死之前,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
    但他绝不承认这几个临阵脱逃的,还是自己的弟子。
    “不是我不想承认你们,而是我不能承认了你们,我若是还认你们,你地下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他们会感觉到不公平!”
    “让你的师兄师姐们,享有这个公平吧。他们已经没有了生命,只有这些了。”
    “你们走吧,以后不要再来。”
    但那些人还是每年都会来,甚至每年都会来好几次。
    大雪纷飞。
    轻柔飘落。
    良久良久之后,他迷惘的思绪才回归身体,喃喃道:“大好年华,如何言死?”
    似乎是对面前的几个弟子说的,又似乎是对牺牲的弟子们说的,也似乎……是向着那些当年逃走的弟子们说的,声音异常澹漠。
    “再等三天,我们就回去吧。”
    赵四海疲倦的靠在椅子上:“你们心意已然尽到了。现在岳州城,乃是一个是非之地,便如一道大杂烩,整个安平大陆的江湖人都在向着这边集中。只要人一多,就难免有是非,有争扰,更遑论这本就是有心人挑起来的事端,针对那位神医的陷阱。”
    “明眼人谁不清楚,有人不愿意让大秦拥有这位神医。”
    “所以才有了此事。”
    “可又有谁乐意放弃这根救命稻草,明知自己将陷入这场局,沦为局中棋子,仍旧前仆后继,络绎不绝,这就是人性!”
    赵四海澹澹道:“我们此来,等于是在成就这针对神医的陷阱,以我的身份,以往的名声……我的到来,岂止为这一局添砖加瓦,根本就是百上加斤,根本就是在用以往的声名胁迫人家!”
    “这样的事情,我赵四海……不屑为之,吾之门下,不该为之。”
    他的目光突然锐利起来,看着几个弟子说道:“再等三天,算了全了你们的孝心,三天后,我们就离开岳州。”
    “师尊!”
    “三天后,你们若是仍旧坚持不让我回去,那就……抬着我的灵柩回去吧。”
    赵四海异常坚决的说道。
    “是,师尊。我们三天后,不管成不成,都回去,一道回去。”
    中年大弟子抹了抹眼睛,哑着声音答应了。
    其他弟子也都是暗然地低下了头。
    众弟子都熟知自己师父的心性为人,言出如风,一言九鼎,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未稍易。
    他们更知道,此刻在岳州的偌多求医者,身份比师尊还要高,背后势力更是强大的,不在少数。那些人在这岳州都已经等了这么久,神医也没有现身。
    区区三天,又有何用?
    所谓三天等待,却又与现在就宣告了没有希望何异?
    可是一直照顾师尊的医者已经明说,周护师尊肉身的万年朱果效力,已经去到了尽头。
    师尊的寿命,顶多也就眼下的一年半载之间了。
    怎么办?
    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师尊离世吗?
    便在这时候,前面突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请问这里还有空房间么?”一个清朗的声音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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