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对织布的了解有限,他此前并未了解过其中的道道,本以为木槿能赚钱来着,经由木槿分析才知道前两年竟一直要赔本。
    如今他们刚来到明州城定居,家中再没有几十亩土地带来的稳定进项,妹妹甚至连亩地都没有,崇文着实担心。
    因此,他皱着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过。
    木槿应下众人要求之前就计算过,她知道自己不容易回本,在木槿看来,欲速则不达,如果不肯剥削绣娘的话,就要做好几年之内亏钱的准备。
    她打算用这两年试水,倘若绣娘们能熟练掌握织布的技巧、她能为产出的绸缎打开销路,后面就可以购买更多织机、扩建房屋来以量取胜了。
    听见木槿的描述,崇文迟迟没有说话。
    他知道妹妹是个有主意的,却没料到她的主意大到这般程度。
    她居然愿意一直亏本养着那群人。
    回到织女镇时,木槿等人犹如凯旋的英雄。
    织女镇入口聚了上百个乡民,多是从东小庄走过来等着木槿的,当然也不乏看热闹的织女镇人。
    见兄妹几人毫发无损回家,王李氏简直要喜极而泣。
    她嘴里不停念叨:“回来就好……”
    除了关心木槿平安归来外,东小庄的妇人几乎巴着眼看牛车上新买来的织机,这两台织布机可关系着自己往后的营生,千万不能大意。
    尤其疙瘩媳妇,恨不能整个人黏到织布机上去。
    虽说因为明州城周遭土地有限,她家只有疙瘩分了一亩地,但疙瘩家是跟着车队到过土匪窝的,从车队里分来打土匪的一百多两银子。
    建房置物消耗掉将近二十两不假,疙瘩和他娘手中依旧能剩下一百多两。
    疙瘩世世代代过苦日子,此前唯一值得吹嘘的还是疙瘩爷爷那辈买过头黄牛耕地,乍然拥有几辈子都无法企及的财富,疙瘩直到现在都在飘着。
    有了银钱之后,疙瘩想置办许多新东西。
    “箱奁太过粗糙,合该往明州城里买些新的,还要有气派的八仙桌、圈椅……”
    幸好疙瘩娘会过日子,勉强打消了儿子的念头。
    光换物件不够,疙瘩竟打起换个媳妇的主意。
    疙瘩媳妇在逃荒路上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拉扯两个闺女走路,整个人只剩下副骨头架子,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沧桑。
    刚在织女镇定居下来的半年,车队众人皆休养生息,即使没办法同从前硬朗的身子骨相比,却多少恢复了些。
    而且疙瘩家与旁的人家不同,他家老人孩子本就多,好吃的先紧着疙瘩并他老娘,接下来才是几个儿子,疙瘩媳妇与女儿皆排到最后头,一层层下来,肚子里有油水才奇怪。
    因此,疙瘩媳妇现在的模样比刚结束逃荒时还要差。
    手中有了银钱的疙瘩无比嫌弃,前些时日又盯着织女镇一个出落得格外水灵的大闺女瞧,瞧得对方毛骨悚然。
    要搁从前,已经是几个孩子爹的疙瘩定然没有自信盯着人家黄花大闺女瞅,然而他手里有银子,有普通庄稼人十辈子都不一定能攒下的银子,登时又有了信心。
    他在私底下发过好几回狠话说要将婆娘给休掉,疙瘩媳妇只管百般苦求。
    经历过好几回差点见阎王爷的日子,疙瘩媳妇恨得牙痒痒,奈何分来的银钱被丈夫和婆婆牢牢把持,她连半个铜子都摸不到,若疙瘩真的下狠心将自己休掉,她和两个闺女恐怕就要被饿死在外头。
    所以,听说木槿和陈寡妇愿意教授妇人们纺织和刺绣的手艺时,疙瘩媳妇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打刚嫁来王家村开始,婆婆就对自己阴阳怪气、时刻挑拨新婚夫妇的关系,对自己的不喜几乎放在了明面上,如今有了银钱的丈夫又厌弃她是个黄脸婆,疙瘩媳妇迟早会被扫地出门。
    她只盼着能学会门吃饭的手艺,最好能像陈寡妇般养活自己。
    在同木槿陈寡妇学手艺的妇人中,疙瘩媳妇无疑是最认真的一个,家去之后还会顶着婆婆和丈夫的骂声反复回想白天学了什么。
    木槿当然把疙瘩媳妇的努力看在眼里。
    穿越两年多,她足够了解周遭的风土人情,对人们朴素的价值观再清楚不过。
    如果疙瘩真的联合老娘休妻,很容易给女方扣上顶不孝的帽子,即使王宝兴都难以阻止,而且最后还会给自己挣个好名声。
    名声坏了的疙瘩媳妇自然不会有分到家财的资格,而且如今粮食又如此紧要,没有人有余力长期接济她,疙瘩媳妇只有死路一条。
    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把所有的筹码赌在木槿身上。
    队伍里与疙瘩媳妇境遇相似的妇人还有两个,不过她们的丈夫只动了心思,不至于像疙瘩铁了心把婆娘休掉,尚有几分挽回的余地。
    妇人们小心翼翼将织布机搬到厅堂中,有的想要伸手摸摸又怕将织机摸坏了,只好将手伸回来。
    如今已经来到腊月,再有四五个月就可以开始养蚕,留给她们的时日不多。
    木槿当然愿意提前做安排。
    在做出买织布机前,她就将所有的花费以及自己大概的产量给算清楚了,她必须提前知会二十余个年轻妇人。
    木槿说道:“你们也清楚织机价贵,倘若真养蚕缫丝,诸如桑叶等又是一个大的支出,再加上你们的工钱,恐怕有三十两银子。”
    妇人们见木槿罕见地严肃,心中七上八下生怕木槿不干了亦或不肯付给自己工钱。
    结果木槿接着说的话给了她一颗定心丸:“我给不了你们太多银子,明州城里雇绣娘给多少价我就给你们多少,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有浑水摸鱼亦或手艺差耽搁做事的,我这里可不会养你吃白食!”
    有粮媳妇头一个出来说话:“妹子你放心,俺们晓得你不容易,定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
    听见她们的话,原本打算浑水摸鱼占便宜的人感觉十分心虚,纷纷低头不敢直视木槿。
    此外,养蚕从四月忙到七八月,这还不算纺织的时间,算上纺织的话恐怕要十月。
    这几个月正好是田里活多的时候,妇人们没有后世不能经常请假的观念,到时候势必几天、十几天地请假,木槿这里的活计却没办法搁置,她唯有另想办法。
    思来想去,木槿还是打算给她们做分工。
    根据养蚕缫丝的步骤,把养蚕、抽丝、织布的活计分明白,然后大家轮班倒,从而最大程度地提升效率。
    这般做也有另外的好处。
    东小庄的妇人从未干过养蚕抽丝和纺织丝绸的活计,如果每个人从头到尾每道工序都需要参与,到时候难免会手忙脚乱出乱子,分工合作可以让她们尽快入手。
    听完木槿的安排,除却想要在木槿这里挣到足够的银两就自立山头单干的妇人之外,其余人再没有反对的。
    她们整个冬日皆耗在木槿家中学手艺,虽然陈寡妇尽心尽力地教,却照旧只学了些皮毛功夫,让她从头到尾完整地织出整匹布极难,木槿的话让众人的担忧消掉许多。
    人们根据自己学手艺的熟练程度选择之后要做的活计。
    干惯力气活的妇人大多愿意选喂养蚕,其次是抽丝,最后才是织布。
    毕竟木槿开头就提过说手艺不好把活干坏了的人她不要,织布最容易出岔子,她还是别选了。
    二十几个人里头只有荷花与栓柱媳妇选了织布。
    木槿猜想大家应当被她方才说的话给唬住了,赶紧补充:“刚开始干活的时候出岔子没事,只要不是故意躲懒不肯学,我指定不说你。”
    饶是如此,依旧没有几个人愿意干织布的活。
    木槿说的好听,谁知道她最后会不会扣自己的工钱,这种事可不兴胡乱选。
    无奈之下,木槿只能承诺每日多给织布的绣娘一个铜板,最后才堪堪选出十二个愿意织布的绣娘。
    织布的活计繁重,而且可能会连环转,必须有足够多的人才成。
    如果不是剩下几个人的织布功夫太差,木槿说不准还会再从里头挑挑。
    等送走愿意同她干活的年轻妇人,还有很多看热闹的婶子大娘需要应酬。
    织布机是值钱的大物件,有不少人盯着厅堂里的织机眼馋。
    至于说让他们自己去买,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买上台织布机少说有五两银子,即使手中有闲钱照样舍不得拿出来。
    盖五间青砖大瓦房才十几两,这还是能让子孙几代人世代居住的地方,他们绝不肯在土地房屋之外花费好几两银子,就算手中有闲钱也不成!
    做好分工,木槿就开始与陈寡妇有针对性地教授手艺。
    尤其纺织丝绸的活极其困难,若想卖出好价钱,须得尽量减少瑕疵,在没有东西练手的情况下想让十几个人顺利出师,着实不简单。
    陈寡妇悄悄把木槿叫到里屋:“她们没法子练手,除却一两个脑子灵光的,光听听不明白,咱们最好想想别的主意。”
    木槿明白她的意思。
    陈寡妇刺绣纺织的技艺极为娴熟,虽说如今尽心尽力教东小庄的妇人学手艺,碍于无实物教学,到底受了些制约,对于没有天赋的人而言,学习过程可谓极其煎熬。
    木槿明白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的到底,又花费几钱银子从旁处淘换来许多棉花,让她们暂时练手。
    会纺织粗布的人不少,然而纺织粗布与纺织精细丝绸的织机、法子却有差别,木槿没钱买生丝给她们练手,唯有用纺织丝绸的办法织粗布,最后出来的成品当然质量堪忧,不过木槿又不靠它赚钱,能起到教学作用就让她极满足了。
    就在妇人们风风火火学手艺的功夫,年关渐渐靠近。
    外头早半年就没有了集市,压根无法赶集采买物件。
    王宝兴原本还想带领族人们去上回采买猪肉的明水村再买些回来,结果人家说几个月前被他们采买去的已经是最后一批,眼下再没有剩余啦。
    王宝兴只好无功而返。
    他用大力气把手里的拐杖戳到地上,竟戳出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土坑来。
    “这世道简直不让人活命!”
    王宝兴心里早就憋了口气,站在距离他几米外的木槿清楚王宝兴不过在借过年的由头发脾气而已。
    毕竟过年都如此荒凉萧瑟,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不好的地方。
    东小庄的村民亦感觉到山雨欲来的危机感。
    大伙原是本分种地的庄户人,不饿死就成,脑子里装的事情有限。
    持续两三年的灾荒以及后头逃命的日子却教会了他们如何未雨绸缪,明州城周遭的日子越发难过,许多人家靠着往年的积蓄才勉强存活,后头如何还不晓得哩。
    东小庄没有菜和肉,人们就擀面条下了吃,面条有长寿的意思,他们希望全家人平平安安熬过人吃人的灾年。
    而织女镇,则全然没有过年的意思。
    乡民们手中的粮食还是从乔掌柜手里强买回来的,饶是如此照样不够吃用,大人孩子皆勒紧裤腰带,不被饿死已经足够欢喜,哪敢继续要求旁的呢。
    乡民们经常抓上把粮食熬糊糊吃,里头有粮食有水,格外管饱。
    即便只是水饱,过几个时辰又开始饿的要命,大伙依然乐此不疲采用这个法子。
    陈寡妇感叹说:“没办法呐,转过年来还不晓得是啥年成,再大吃大喝就要被饿死啦!”
    她没了丈夫,自己独自带麒麟过活吃过不少亏,陈寡妇却从不怨天尤人,她对自己当下的情形是极满意的。
    当初她不光从乔掌柜处得来银子和粮食作为补偿,后头更在乡民族人们去乔掌柜家低价买粮食时掺和了把,家中有上千斤的存粮,再没有什么值得惧怕。
    就连平日瞧她不起的几户人家,人口比陈寡妇家多好几口子,手中的粮食却比陈寡妇更少,现在别说讥笑,他们饿到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说到此处,陈寡妇咬牙切齿地对木槿道:“自打孩子他爹没了,麒麟几个叔伯不帮衬我们便算了,还趁机将我家两亩地给占去,如今粮食不够吃才想起我家来,竟厚着脸皮管我要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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