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兴飞快记录他们的信息,怕有人撒谎,他特地派族里的几十个后生压着贼人回他们家。
    长的黑瘦的汉子跪下:“老爷,我们再不敢犯浑了,求你莫要让我族里知晓此事,否则我哪还有活着的机会……”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生怕王宝兴把自己押送到族里。
    族长为人严苛,在他的命令下,族里好几个丧夫的寡妇被迫殉节只为得来贞节牌坊,男丁们出现小偷小摸之事亦要狠狠拷打,前几年还出现有人不慎被打死的事。
    如果让族长知晓自己随人偷盗,他恐怕没有见到明日的太阳的机会了。
    王宝兴道:“只要外头没传出什么不该说的,我绝不将此事透露出去,送你们家去也是为了我们从前是衙役之事传出去好寻你们问话。”
    王宝兴说得轻巧,其实就是为了秘密被传出去之后好找人算账。
    当然,仔细同他们解释也是为了让几个人知晓后果,从而避免麻烦。
    如今被麻绳狠狠束缚住,除却同意王宝兴的做法,贼人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一路上心惊胆战,待织女镇和东小庄的几十个人将自己放回家中,他们才彻底放下心来。
    同时,里正和王宝兴特地让人们传出风声——
    织女镇抓到几十个前来偷盗粮食的人,已经扭送到官府去了,听官爷说要重判贼人。
    虽然消息是假的,但周边的百姓少有去明州城的机会,根本没办法验证消息的真伪,反而方便织女镇震慑那些垂涎粮食的人。
    与此同时,周家出现了定居以来第一桩丧事。
    周大山病死了。
    自打上回和儿子兄弟将事情给闹大,除非去田里干活,其他时间周大山羞于出门见人。
    他在家中着实老实了好一阵子,有时甚至会主动给重伤的周母倒碗水喝。
    周母哪里享受过这等待遇,整个人战战兢兢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周母和六个儿子被周大山打骂惯了,见周大山老实,心想安安静静把日子过起来最要紧,千万别再闹幺蛾子让旁人看热闹。
    周大山刚开始也这般想的,虽说心里咽不下那口气,却着实不愿意让别人瞧他的热闹。
    等过久安生日子,周大山又开始闹有的没的。
    前些日子因为收粮食的事,周母嘟囔了嘴,恰巧被周大山听了去。
    习惯从妻儿身发泄不满与愤懑的周大山,下意识将拳头挥向老妻。
    周母又是习惯隐忍的,只偷偷摸摸在墙角抹眼泪。
    至于劝架的儿子,亦被周大山的拳头格外照顾了几回。
    说实话,周大山内心并不十分想打人,不过动了回拳头之后,他的内心被无边的狂热所笼罩,看着妻儿无力反抗或者不好反抗的模样,周大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某种难以描述的隐秘快感,他着实控制不住挥向妻儿的拳头。
    见婆娘儿子没有反抗,周大山故态重萌,再次恢复了隔三差五打骂妻儿的日子。
    直到长子铁锤反抗,所有的事情被拐了个弯。
    看着母亲和弟弟们伤痕累累的模样,铁锤眼睛里简直要滴出血来。
    即使铁锤碍于孝道不敢直接对周大山动手,他仍旧抄起棍棒威吓周大山。
    周大山本就欺软怕硬得很,见识到长子的狠劲,脸上又露出那副极具欺骗性的老实人表情。
    就在他往后头躲避的功夫,竟将后脑勺磕在墙角上。
    茅草屋的墙角不碍事,可用青砖砌成的墙壁十分坚固加上周大山磕碰的动作太大,竟直接让他晕了过去。
    放在寻常,尚且不算重伤,只消好生将养几日即可,东小庄也有人知晓周大山受伤之事,相好的人家还曾去见过卧病在床的周大山。
    奈何周母和儿子们许多次死里逃生,上回的事以后本来觉得周大山会痛改前非,到头来却发现他狗改不了吃屎仅仅消停几日罢了。
    周母本来给周大山喂饭来着,却不慎牵扯到身上的伤口,险些把碗给摔掉。
    从大丫出生后,她便三五不时忍受丈夫的殴打,几乎已经习惯身上青一片肿一片的模样,周母说不怨恨是假的。
    可在周大山日复一日的拳头威慑下,周母习惯性地顺从丈夫的指令,不敢生起半分反抗的心思,否则等待自己的只有再次被暴打。
    成亲几十年,她鲜少看见丈夫这般虚弱的模样。
    周母盯着躺在炕上无法动弹的周大山,看了足足有两刻钟。
    她陡然意识到自己心中如同洪水猛兽的周大山原来也是血肉之躯,他同样有下不来床只能靠旁人投喂的时候。
    此时的周大山极其脆弱,只要自己稍微用点力气就能将他给杀死。
    周母仿佛魇到了,不知不觉中,她伸出手直接触碰到周大山的脖颈。
    睡梦中的周大山感到窒息,他下意识想要反抗,奈何头脑昏昏沉沉着实没有力气,周大山竟敌不过平素柔弱可欺的妻子。
    直到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周大山奋力挣扎欲反抗老妻。
    周母被他碰到了前些日子打出来的伤口,被打伤的地方本就皮开肉绽如今还没有养好,被触碰到之后发出钻心的疼痛。
    周母暂且放缓了攻势。
    待疼痛稍微缓解,周母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她再次朝着周大山的脖颈掐去。
    这回,她没有半点犹豫,原本习惯于躲闪的目光里罕见地带上坚定与狠辣,周大山同她对视时只觉得眼前人不是自己那个逆来顺受、随打随骂的婆娘。
    “放开我……我再不打你了!”
    周大山感觉越发憋闷,他努力挣扎着说出最后的话语来。
    周母却罕见地陷入癫狂之中,她双目赤红死死掐住周大山的脖颈,连周大山何时咽气都不知晓。
    待她反应过来,周大山已经完全没气了。
    周母如在梦中,她看着自己的双手又哭又笑。
    从大丫出生开始,她被周大山打骂了半辈子,在周家过得连个畜牲都不如,对周大山的恐惧可谓是扎根在心底里。
    最严重的时候,但凡听见周大山的声音,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哆嗦。
    周母完全没想到,欺压了自己半辈子、无数次将自己打成重伤的周大山如此脆弱,脆弱到她不用多少力气就将他解决了。
    她发出怪异的笑声,这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儿子们原本出去砍柴火来着,在自家院子外头就听见了母亲怪异的笑声,他们以为父亲又对母亲动手了,火急火燎扔下柴火走进屋里。
    最后却看见陷入癫狂的母亲以及面色青紫的父亲。
    别说从小在周大山拳头下长大的弟弟们,即使稳重的铁锤都忍不住发出“啊”的诧异声。
    铁锤颤抖伸手试探周大山的鼻息,没有半点动静。
    年纪小的弟弟十分害怕,竟吓得流出眼泪来。
    周母仍然没有从亢奋癫狂的状态中走出来,铁锤不想再失去母亲,他将布条团起来塞到母亲的嘴里,从而避免被邻居们察觉到自家的声音。
    周大山脖颈上被掐出青紫的痕迹,想要忽视都难,铁锤心思极其复杂地盯着周大山的尸体。
    已经是个青壮年的铁锤明白母亲是杀掉父亲的凶手,按照律令,杀夫的妇人要被处死,即使没有被扭送到官府,依旧要按照族规把妇人浸猪笼处死,然而铁锤兄弟几人从小就看母亲被暴打的惨状,他着实狠不下心告发母亲。
    铁锤对弟弟们说:“这段时日爹的病情越发严重,今日竟没气了,咱娘难受到撅过去才说了胡话。”
    “你们可听清楚了?”
    弟弟们含泪点头。
    接着,铁锤又找出家中的面粉,花费好大力气才把周大山脖颈上的青紫盖住。
    不过凑近看,仍旧可以看出周大山脖颈上白色面粉的古怪痕迹。
    待将家中收拾好,铁锤才去相好的邻居家、王宝兴家、姐姐家分别报丧。
    看着弟弟双目通红的模样,周氏眼泪直接留下来。
    觉得自己给父母招来那么多非议的周氏,恐怕是整个周家对周大山感情最为复杂的人,而弟弟们对周大山的恨意更浓,浓到几乎化不开。
    家里布置出简易的灵堂,铁锤眼睛里不停涌出眼泪来。
    他自幼看母亲、姐姐、弟弟挨个被父亲打骂,每个人都有险些被打死的经历,只有他因为是父亲的头一个儿子、替父亲争了口气才避免被挨打的命运。
    铁锤常常感觉到痛苦和无奈,他没有读过书,不晓得该如何将内心的情绪说出来,只知道心里又酸又疼,恨不能被打的人是自己。
    当看见周大山死去的刹那,铁锤是有些快意在的。
    但周大山毕竟是自己的父亲,铁锤心底仍会感觉到痛苦和迷惘。
    怀揣着复杂的心情,铁锤糊了满脸的泪水。
    农家人鲜少有使用棺木的时候,大多数人用席子卷了埋掉,极少数宽裕人家舍得用被子把人包裹起来。
    铁锤拿出家里最新的被子将周大山裹好放在灵堂里。
    其实,如今手中有了银钱,合该买副上好的棺材,奈何周大山走的太匆忙加上铁锤怕出现变故,只能赶紧让周大山下葬。
    幸好东小庄有许多人知道周大山摔着的事,他的死亡倒不算蹊跷。
    唯一的变故发生在周大海身上。
    周大海鬼机灵,非要扯开包裹周大山的被子看看兄长。
    铁锤赶紧往王宝兴那处看。
    周氏族里统共周大山和周大海两户人家,自然没办法请族里的长辈主持丧仪,铁锤只好请来德高望重的王宝兴。
    王宝兴秉承入土为安的念头不想打开,可周大海反复坚持,眼瞧着要把事情闹大,王宝兴不得不对他点头。
    知道真相的铁锤却不愿意,他迟迟不肯让周大海靠近。
    直至周大海眼疾手快赶紧打开,他仔细端详兄长的遗体,总感觉不大对劲。
    王宝兴暼过周大山的脖颈,立即把被子重新盖上:“死者为大,先让你兄长入土为安要紧。”
    说话时,王宝兴死死盯着周大海的眼睛。
    他的压迫感太浓,以至于周大海忘记了自己本来打算说的话。
    而心里藏有秘密的铁锤压根不敢直视王宝兴的眼睛。
    同时,旁边的屋子里传来妇人的笑声。
    原来周母已经疯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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