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甘赶忙爬起来:“一定是江公公。”
    “外头冷。”杨仪忙道:“披我那件大毛的。”
    小甘便拿了那件大氅裹住,过去开门,果真是江太监。
    江太监扫了扫头上的雪花,笑说道:“下雪了!我怕永安侯受冻,要不要叫他们再送一个炭炉进来?”
    小甘惊讶,回头笑看了眼杨仪,道:“怪道方才听着窗上声音不对,不用再加了,方才姑娘说了,热气太盛反而不好。公公也早点歇着吧。”
    江太监道:“不忙,我盯着他们把燕窝粥熬好了再说。”
    虽然是出了京,饮食之上自然不像是在侯府那么便利,但是江太监身边却仍是带着些人参,燕窝,鱼胶,虫草……等各色适宜杨仪的补品。
    至少每天都要让她喝上一碗燕窝粥,毕竟这长途跋涉的,再不紧着补益,那可不妙。
    江太监又小声叮嘱道:“你跟永安侯说着话,一会儿就好了,好歹喝了再睡。”
    吩咐了小甘后,他便转身走开。
    江公公的房间就在杨仪的身畔,隔着他,便是俞星臣的房,再往下才是胡太医等人,侍卫们有的在一楼,有的于别的客栈落脚。
    江太监发现俞星臣的房间也还亮着灯,他便走了过去。
    才到门口站了站,房门便被打开,灵枢问道:“公公有什么事吗?”
    江公公知道他耳目过人,便道:“我看着俞大人房间有灯光,知道没睡,最近我看大人的脸色也不佳,没什么事吧?”
    灵枢道:“您放心,没有大碍,只是一时也不适应这北地的冷。”
    江太监咋舌:“谁说不是呢,简直恨不得把眼睛鼻子都捂住了,时候一长,怕还给冻掉了呢。”说笑地提了这句,又皱眉:“可还不到武威,就已经这样,难道武威比这里还要冷?真是难以想象。早知如此,怎么也要劝着大人别来才好。”
    灵枢黯然:“谁说不是呢?”
    江太监指的自然是杨仪,听灵枢如此答应,他一愣之下,笑道:“你是为了俞大人担心了?”
    灵枢往后看了眼:“不,不是。公公不必多心。”
    江太监打了个哈欠:“既然这样我不打扰了。快劝着大人歇息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这天冷的这样,早上起床简直是酷刑。”
    嘀咕着,他下楼去了,正赶上姜斯带人巡逻了一遍,正进门上楼,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搓着手掌,手指都给冻僵了。
    灵枢看了会儿,把门扇关上。
    小甘那里陪着杨仪睡,灵枢倒也想陪着俞星臣,不过到底是两个男人,不太方便。
    就从小店里要了个板床,自己在板床上。
    倒是小乖,自自在在地趴在床边,蜷缩成一团靠着俞星臣。
    听着外头风吹雪,灵枢也听见了俞星臣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的呼吸,他知道主子这会儿必定心神不宁。
    起初不想贸然开口,但过了半晌还是这样,灵枢不由道:“大人还是好生睡吧,不要多想些事了。”
    沉默片刻,俞星臣道:“你又知道什么。”
    “我猜也猜得到。”灵枢叹了口气:“为什么巴巴地要到这个苦寒地方来?明明家里都不同意……还惹得大老爷那样,我从没见过大老爷对你发脾气。”
    俞星臣不语,只轻轻地用手指抚了抚小乖,狗子乖巧地把嘴巴搭在他的手上。
    他感觉那点毛绒绒的依偎过来的暖意,心里略微受用。
    当时俞星臣在京内说要自请到北境的时候,俞鼐确实不答应。
    对于将士来说,亲临杀场建功立业,是彪炳史册的事,但对于从少年时候便浸淫朝堂、甚至路都铺好了的文臣来说,去那种战乱之地,除非是昏了头。
    一来容易出力不讨好,二来,不免性命之忧。
    俞星臣是俞鼐从来看好的人,最近吏部已经在做调动,俞鼐早得到了消息,吏部是要将俞星臣从巡检司调回去,若无意外,便是右侍郎。
    在兵部再做个一两年,以他的人品能耐,官至六部尚书,不在话下。
    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就直升而上,在这个关键时候,他却要主动请缨把自己弄进一个前途未卜的混沌境地。
    俞鼐起先是惊心,继而是失望。
    正是因为看重俞星臣,所以对他这种不顾自身安危、乃至不顾俞家前景的任性选择,实在失望透顶。
    俞鼐见无法让他回头,只说了一句:“我毕竟不是你父亲,管不了你,哼!就随你吧!”他拂袖而去。
    但这句话,已经足够诛心了。
    而接下来的,是知道了消息的俞鼎,俞鼎可没有俞鼐那样“含蓄”了,他先是质问,见俞星臣仿佛铁了心如此,俞鼎暴跳如雷。
    俞家有个俞西骁在外头,已经足够了。而俞星臣又是被看好的继任俞鼐的人,如今他竟自己想不开,干出这仿佛自毁前程的事,而且还惹了俞鼐不快。
    俞鼎气急之下,命人将家法拿来,不由分说,砰砰啪啪,狠狠地在俞星臣身上打了几下。
    他已经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没有这么暴怒过,毕竟俞星臣也不是当初可以随意打两下的少年了。
    如今气怒攻心,不由分说,骂道:“我索性打断了你的腿,看你还怎么去!”
    要不是灵枢在外头忍无可忍地跑进来拦着,俞鼎一怒之下只怕真的会把俞星臣打出个好歹来。
    可就算是冒着不孝的罪名,俞星臣还是不改初心。
    直到次日,忽然听说了永安侯要离京的消息,正卧床养伤的俞星臣不消说十分错愕,但如此一来,家里不免就有人误会了。
    比如徐夫人。
    相比较俞鼐跟俞鼎,徐夫人是知道俞星臣心思的,她听说杨仪要去北境,而偏偏这么凑巧,俞星臣也执意要前往,还一反常态地连俞鼐的话都不听了。
    徐夫人震惊不已,认定了俞星臣是为了杨仪,私下质问。俞星臣虽否认,但知道母亲是不会相信这确实是个“巧合”。
    当时在乐阳县,俞星臣询问杨仪为何不去送薛放,若自己出京会不会送的时候,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要离京的。
    可他哪里想到,当时杨仪心里也早有主意。
    而且比他还快一步……这也是造化弄人。
    便在次日,端王殿下召见俞星臣。
    俞星臣被俞鼎打了两下,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淤青是不免,走起来隐隐作痛。
    端王之所以传俞星臣,却是问了个令他意外的问题,正是关于乐阳县瞿家庄之事。
    原来近日钦天监观天象,发现京郊有气涌动,曾派专人前去查看。
    自然早已知道了瞿家庄私建陵寝的事,只不过才禀告了皇帝,那边俞星臣就叫人停了工。
    端王道:“先前皇上召本王,问知不知道此事……本王自然一无所知。皇上便让本王查清楚,到底这是谁的意思。”
    俞星臣没指望此事就偃旗息鼓,一风不透,何况自己都知道消息了,若说皇帝的眼线一无所知,那才是低估了。
    他显得有些惊慌,但其实是镇定之下故意做出来的恰到好处的慌张:“臣罪该万死,此事,乃是臣去乐阳县的时候发觉,是瞿家庄的瞿尽忠,一时愚钝,私自而为,臣觉着不妥,便立刻训斥过他,他一再恳求饶恕,我念他年纪一大把,便未再追究。”
    端王道:“这奴才该死,自己作死,却要拉着别人。可知他差点害了你们府?本王自然是相信你的,可皇上那边不知如何,今儿皇上可是召见了老尚书。到底怎么发落,且看着吧。”
    俞星臣道:“伯父自然也是毫不知情。王爷明察。”
    端王道:“老尚书向来忠心耿耿,料想皇上不至于会如何吧……对了,你的脸色不佳,是怎样?”
    端王并未苛责,反而安抚了俞星臣数句。
    当天傍晚,俞鼐回到府里。
    他召了俞星臣到书房,沉吟半晌,说了今日面圣的事。
    相比较端王的“和悦”,当时皇帝的表情可没那么好看了。
    皇帝直接就阴阳怪气:“听说尚书给自己找了一块儿好风水地啊。”
    俞鼐一听便知道事发,立刻跪地。
    皇帝道:“怎么了,乐阳县那个小龙脉,还是不错的,你百年之后入了那里,你们俞家的子孙里兴许也能出几个越发‘了不得’的、更在你之上的人物呢。”
    俞鼐先是请罪,又将昨日俞星臣去往乐阳之事说明:“此事臣也被蒙在鼓里,差点被家奴所累,坏了一世清白,求皇上明鉴。臣一把年纪,只愿安然度日,岂能另生什么异心,臣虽愚钝庸碌,却也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皇帝盯着他看了会儿,才笑了:“朕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朕当然知道老尚书的为人,何况你俞家钟鸣鼎食,累世簪缨,想必也不会做那种狼子野心,自毁百年端正文声之行径。”
    俞鼐道:“皇上英明!”
    “至于那个什么瞿尽忠,听说他昨晚上暴病死了,倒也罢了。”皇帝轻描淡写。
    俞鼐面色不变:“此奴才十分糊涂,本要追究他的罪,可念在他年纪大了,其子又出了意外……所以才……如今他死了,多半是自惭做错了事,羞愤交加一命呜呼。”
    皇帝竟表示赞同:“俞星臣这件事处理的还算得当,不过,朕怎么听说昨儿俞鼎把他痛打了一顿呢?据说还打的不轻?”
    俞鼐俯身,只得将俞星臣要主动请缨往北地而去之事如数告知。又道:“他乃文臣,又不懂军事,如此不知体统不知轻重,臣等自然不乐。”
    皇帝哼道:“只要不是去当大将领兵,自古监军,没有哪个是身经百战懂什么军事的。难得的是有这份忠勇之心。”
    俞鼐听口气不对:“皇上……”
    皇帝道:“你们都不愿意俞星臣前往,朕反而觉着他是个可用之人,也是个福将,岂不见先前的海州之行?他能平倭寇,北原之乱,朕也相信不在话下……”
    俞鼐还欲劝阻:“皇上,只怕他难当大任,万一他有个闪失倒是罢了,如果对军机上有什么纰漏疏忽,岂不是大周的罪人?!还请皇上慎重。”
    皇帝笑道:“爱卿果真是狡猾的老狐狸,你怕俞星臣做错了事朕会不饶他是么?这样吧,俞星臣去北边,就当作是代端王监军,这样的话,纵然他有错,那也有端王跟他一起担着。”
    皇帝进可攻退可守的,说的有来有去,显然不是临时决断的。
    俞鼐无话可说,只能领旨。
    将皇帝的意思告诉了俞星臣,俞鼐道:“到底皇上是怎么知道你想去北地的?”
    俞星臣道:“我确实不知,我并未对任何人透露,昨日只对伯父说了。”
    俞鼐叹息:“只怕这府里也难保……不过,我原本担心乐阳县那事迟早会爆出来,如今倒是去了一桩心事。至于你……既然你去意已决,又有皇上的旨意,我一介老朽,恐怕已经不能与时俱进,就索性急流勇退吧。”
    俞星臣跪地:“伯父。我深知伯父是疼惜之意,所说也都是金玉良言。只是……”
    “只是怎么?”俞鼐其实也不懂,明明俞星臣不是个好打好杀的,为什么就固执地看上了北境。
    俞星臣沉声道:“北境安危,关乎朝廷安危,北原人存心歹恶,若今日不把他们挡于定北城之外,他日只怕这些蛮夷将踏破中原,涂炭生灵……”
    俞鼐屏息。
    以他的老辣,本来该当俞星臣这些话虽有“远见”,但也有些“杞人忧天”,可是俞星臣的语气跟神情,让他无法出声。
    俞星臣道:“前有薛十七郎不计个人得失生死,后有永安侯义无反顾慨然赶赴,伯父……我也是……真的想为朝廷社稷、臣民百姓做点事。”
    俞鼐为官多年,正如皇帝所说,是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了,但是听了俞星臣这两句话,他不知为何竟有点心潮涌动:“你……”自己的侄子,是真的“忧国忧民”,在为着大周着想。
    这让俞鼐不由想起了当初他还是小学童时候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记得当时自己初入学塾,跟着先生念诵这话时候,那种热血翻涌,犹如滔滔江河之感觉,此刻这种感觉穿越时空又回到了他的体内,让他整个人忍不住有些微微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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