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娘不知道康二公子的那些供述, 所以并不晓得杨仪为何而问, 听了薛放自言自语,便道:“十七,怎么了?不好喝么?大家都喝啊?”
    杨仪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慢悠悠地刚要喝,薛放急忙喝道:“不许喝!给我放下!”
    淑娘吓了一跳:“十七,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大了还护食儿不成?”
    两个孩子听了这句话,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杨仪叹了口气:“旅帅不必担心。”竟自低头吹了吹,举碗喝了两口。
    薛放见她不由分说就喝,急忙起身拦挡:“你还不给我停下!”
    杨仪小声道:“这个没事。”
    薛放喝道:“你怎么知道。”
    杨仪推开他:“旅帅,信我就是了。”
    这三个字压得薛放无话可对。
    杨仪举了举碗:“我不客气了。”慢慢地又喝了几口,以她的食量,这已是极限。
    俞星臣一直在旁盯着看,见她竟然真敢喝,才忍不住道:“你既然怀疑了,何必还要如此,万一真的是这菌子有毒……”
    淑娘一直不知怎么了,听俞星臣揭破了这层纸,才惊愕地:“有毒?你们是说这菌汤有毒?”
    周高南不太高兴,道:“这怎么可能,我夫人三天两头的弄菌子汤,一家子吃也无事,还能出错?”
    淑娘道:“放一百个心,我知道十七不常吃这个,所以谨慎又谨慎,不选那些没试过的,就连那稍微拿不准的都不用呢。而且这菌子是我一个一个拣出来的,绝不会有问题。”
    她说着,自己端起一碗,这汤从家里弄到衙门,又晾了会儿,已经温热,淑娘一口喝光:“如何?”
    杨仪将手中的碗放下,道:“多谢夫人费心,汤很好喝。”
    淑娘赞赏地笑道:“你还算识货。来吃一个炸菌菇,这里还有新炸的乳扇,才出锅孩子们就抢了一半。说来也怪,小安那孩子就是不吃炸菌子。”
    俞星臣看了杨仪一眼,一言不发往外去了。
    周高南对淑娘小声道:“这是京城内来的钦差大人,自然跟咱们不同,别理他。”
    淑娘笑道:“那是他没口福。”
    杨仪拿了炸菌菇跟乳扇吃,前者外酥里嫩,脆嫩多汁,后者却是口感香酥,果然美味。
    只是这些油炸之物,杨仪总是不敢多吃。
    薛放见她全无芥蒂,自己倒是有点不放心。
    又想起康家的事情,便问:“嫂子,你是怎么分辨这有毒还是无毒的?不会弄错?”
    淑娘道:“实话跟你说,最有经验的捡菌子的,都不敢说不会弄错。”
    薛放正又喝了口汤,闻言几乎喷出:“你可真是我的嫂子。”
    淑娘笑道:“我就喜欢看十七这又恼又羞的样儿。杨先生,是不是很好玩儿?”
    杨仪一笑不答。
    淑娘道:“只要别去捡那些从没见过的,还有那些见手青之类,我也从不用,虽说弄熟了吃就无事,可家里还有小孩子,我总要多点小心,只吃那些常见的罢了。”
    杨仪道:“夫人这样谨慎,那……要如何才会出错,有没有不小心的时候?”
    淑娘看出她问这句,是另有用意,认真思忖着:“对了……有一次我带了这两个小捣蛋出去,大的趁我不注意,竟摘了一朵有毒的鹅头菌,要不是我习惯采的时候看一遍,回去清洗看一遍,尤其是上锅的时候再看一遍,也许就给它混过去了,吃了那个可了不得。”
    说着就在男孩子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那娃娃不觉着疼,反而快活地拉着母亲的手打转。
    杨仪将目光从孩童身上收回:“鹅头菌是什么样儿的?”
    “那个很常见,白色的,中间一点黑,如同鹅头一样。我听老人说,吃了那个,就会见妖见鬼的,变成疯子一样,十有八九救不活。”
    周高南听到这里,总算摸到了脉:“康知县家里!原来如此!”
    出了衙门,薛放对杨仪道:“你是不是也疯了,还没弄明白那汤到底如何之前,你急着喝什么?”
    “旅帅不是也喝了么。”
    “我……那是不知道,我若知道自然就不喝了。”
    “其实旅帅放心,我晓得那汤无事。”
    “为什么?”
    杨仪道:“旅帅方才没听夫人说么?家里有两个孩子,故而格外仔细,而且先前说起康安的时候,已经说过这些小孩子们在家里吃过了,自然无碍。”
    薛放哼了声:“话虽如此,以后你不可再冒险,万一有个……万一,我倒下了,你至少还是能救人的大夫,若连你也……谁救咱们?”
    杨仪竟没有跟他辩论,莞尔:“记住了。”
    “可现在怎么样,”薛放又皱了眉:“就算真的是这菌子弄出来的毛病,但咱们先前去厨下看过,并不见有什么残渣剩余的,而且也死无对证了。”
    “还有一个人。”
    薛放眼珠转动:“你说的是那个小孩子?他不是已经吓傻了么?”
    “这只是暂时的,我看周旅帅跟夫人的性格都是极好的,小公子在他们家里,又有孩童陪伴,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我担心的是……”
    “是什么?”
    “有时候或许,还是把过往都忘记最好。”
    薛放看着她似带愁翳的眉尖:“你又想起自个儿了?年纪轻轻,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过往。”
    杨仪屏息:“没有。我在想,兴许还得再去县衙一趟。”
    县衙后宅,渐渐将到了康昙的书房。
    远远地看到那片人面子林在风中摇曳,坡前的山茶花如一片灿烂云锦。
    杨仪道:“这样一个好地方,却成了康家人的噩梦。”
    薛放却把杨仪轻轻地一拉,竟带着她退回了后堂的墙根边上。
    猝不及防,杨仪的头在他胸前一撞:“旅帅。”
    薛放道:“嘘。你看,他怎么也来了。”
    杨仪探头,才发现从人面子林里竟走出一个人来,居然正是俞星臣,手中捧着一样什么东西。
    “他也是来找……”杨仪惊讶地低呼。
    俞星臣站在林子前,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垂眸望着山坡上的茶花丛,似乎在出神。
    杨仪只顾盯着他手上,隔着虽有点远,但依稀看得出,那是一丛雪白的,顶上又有点黑的……
    正是淑娘先前说的那种有毒的鹅头菌!
    就在俞星臣迎风而立的时候,灵枢匆匆走过去,背对这里低语了几句什么。
    薛放见状便道:“这狗东西耳朵倒是灵。”他拉着杨仪,从墙角走了出来。
    正这时侯,灵枢退到旁边,俞星臣则抬眸往此处看来。
    他的目光蜻蜓点水地在薛放脸上掠过,又落在杨仪面上。
    这一瞬间,杨仪突然发现,俞星臣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比先前在大佛堂那边的时候,多了些什么东西。
    俞星臣竟是先一步来到了这片人面子树林。
    跟杨仪所想的不谋而合。
    “这是方才在林子里找到的,”俞星臣把手中的菌菇给他们看:“只不知是不是有毒的。”
    方才他走的太早,没听见淑娘的话。
    “我看这白白嫩嫩的多半无事,不如……”薛放促狭地说道:“俞大人尝尝就知道了。”
    杨仪咳嗽了两声。
    薛放道:“早不叫你跑了,这风大,阴气又重,这不又犯咳嗽了?”
    杨仪只得对俞星臣道:“这正是有毒的菌子,方才周夫人说,吃了这个,眼前似会产生幻觉,正跟那夜的情形不谋而合。”
    俞星臣的脸色变得惨然:“果然,那血案,正是晚饭之后发生的……”
    他方才钻了半天林子,原本整齐的衣冠都有些凌乱,再加上惨淡的脸色,瞧起来竟有点可怜。
    俞星臣回头看了看康昙书房的方向,却又咬牙道:“罢了,总之能水落石出,毕竟也能告慰如灿兄在天之灵。”
    薛放道:“这还不一定呢,如今只是猜测。何况就算这菌子是元凶,但下毒的真凶是谁?”
    杀死康昙的是康逢冬,但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却是那个在康家晚饭之中加入此物之人。
    俞星臣皱皱眉:“这还有什么疑问么?不就是那二房的姨娘?”
    薛放道:“谁告诉你的?她给你托梦了?”
    俞星臣道:“薛旅帅,康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虽说我对于如灿兄的人品毫不怀疑,但在后宅之中,妻妾不合,嫡庶争锋,这都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是在京内,因为后宅妻妾相斗,也常会闹到衙门,不是什么稀奇的。许是康府的大太太过于厉害,二姨娘忍无可忍……”
    杨仪听他说什么“妻妾不合,嫡庶争锋”,不知为何十分刺耳。
    “这都是猜测,”薛放呵了声:“而且康逢冬临死之前,最后遗言便是姨娘绝不可能是凶手。毕竟虎毒不食子,就算她想报复,也不可能把自己儿子算计在内。而且,到底是谁在康逢冬背后刺了一刀,难道是你说的二姨娘?”
    俞星臣的脸色更加不好了。
    他急欲给康昙“报仇”,如今报仇不能,唯求找到真相。
    可现在好像距离真相只有一层纸那么薄,偏偏无法触及。
    也许是过于恼火,也许另有其他缘故,俞星臣竟失了素日的冷静:“小侯爷这么为一个妾室说话,难不成是……‘由此及彼’。”
    他这句话说的颇为隐晦,薛放却明白了。
    刹那间薛十七郎的眼神变得极为凶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让旁边的杨仪都为之不安。
    往前走了一步,薛放几乎撞上俞星臣:“给你一次机会,再说一遍。”
    杨仪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一把攥住了薛放的手臂:“旅帅。”
    这时俞星臣身后的灵枢却也闪身靠近:“大人。”
    俞星臣略比薛放要低半头,两个站的太近,他只能微微抬眸望着面前的少年。
    被这双阴鸷狠厉的眸子盯着,俞星臣发现自己不该挑衅他。
    一头随时会疯了的老虎。
    “怎么了俞大人,”薛放微微倾身:“你哑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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