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共赴国难良家子
    珍卿在梁大教书的第二学期, 时序已经是秋冬之交了,她某一日忽然收到一封军内急电,上面并未写明发报地址和人物, 只书着四个重若千钧的字:我非汉奸。珍卿晓得是滕将军发给她的。因为冀州在战争之初迅速失限,滕将军率部退却又过分迅速, 坊间现在对他的评价非常之低, 多少人认为他投敌是早晚的事。
    珍卿给他回了四个字“我相信你”,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 收到之后又会作何感想。
    说起来珍卿最近挺忙的, 也没闲空胡思乱想、伤春悲秋。接收到滕将军电报的礼拜天,珍卿难得一个人在家带杜保堂。
    这段时间中西义赈会事情太忙,谢董事长夜以继日地忙到卧病了, 家里家外很多事只好交好别人。吴二姐参与本地的防疫委员会,试验用中药防治常规传染病,期间又发现外来人口的食物中毒, 她跟二姐夫和谢董事长与杜教授同住, 两口子忙得半个多月都没回家。结果把谢董事长的内管家金妈累倒, 就叫秦姨过去大宅支应一阵子。三哥这次到东边的象州出差去了,黄大光陪杜太爷到乡下开家族会议, 而跟娇娇周末是有社会团活的, 寿康带着姨姥姥开家长会去了。
    家里就剩下胖妈跟珍卿、杜保堂,胖妈又必得出去采购食材和日杂, 只好珍卿自己带着杜保堂了。
    珍卿最近真正忙得不能开交, 美国朋友蓓丽和弗莱顿来信, 催要珍卿这几年自译作品的稿子, 主要是珍卿旧年写的短篇小说和剧本等。蓓丽他们在美国那边印出来一部分, 说是试发行的反响非常好。便又继续催要珍卿的其他译稿, 说珍卿若无暇可请美国汉学家或其他人帮忙。哈大平京学社的中国教授已有翻译珍卿作品集的,不过蓓丽、白莎拉、弗莱顿都觉得她自译的较好,毕竟她是诗词韵译法的试验先驱者……
    翻译旧作在国外印刷发行,也就是前几天才完成收尾工作。而珍卿从前写的《欲界俗人广记》,现在又莫名重新被炒热了,有出版社提议她续写这个系列。珍卿也想再写点凡人故事宣泄情绪,在团结大学带课的头一个学期,她把第二部 《欲界俗人广记》列了纲目,之前暑假写的八篇连载后效果不错,现在出版商和读者催稿催得极紧。
    所以当胖妈不得不出去采购,珍卿不得不亲看照管杜保堂,她就想出一个很天才的主意:把家里的宽边弹力带找出来,弹力带叠几道一头绑在檐下的砖柱上,一头绑在杜保堂的小肥腰上,距离绑弹力带的砖柱有一定距离的位置上,她由近及远放上番茄鸡蛋卷、玫瑰白糖、有画的故事书、《葫芦七子》的泥人、爷爷奶奶送杜保堂的玩偶房子、姑姑送的漂亮褂裤,还有萧涣贤给杜保堂做的弹弓,由着他的兴趣想伸手够什么够什么。
    珍卿抱着杜保堂说妈妈要工作,叫杜保堂自己跟自己玩游戏,一岁多的杜保堂很省事了,竟然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妈妈忙,堂堂玩。”珍卿在他小脑门亲一下,亲得孩子高兴地摆脑袋,小脸红扑扑的真可人疼。
    珍卿观察一会儿杜保堂,发现他够到鸡蛋卷就不动了,坐在地上美美地大吃起来。吃完鸡蛋卷他又够到玫瑰糕,又继续够《葫芦七子》的泥人。确定这个游戏没什么危险,珍卿准备继续写《欲界俗人广记》第二部 。
    珍卿怕一旦专心写作把孩子忘了,所以特意定了一个小时的闹钟,然后就专心致志忙自己的事。一小时后她给杜保堂把尿喂奶,孩子乖巧得让人心都化了。珍卿亲亲他又定了一小时闹钟,然后又给杜保堂喂了奶,给他把尿尿不出就算了。谁知第三个小时她小说写得飞起,下意识按掉闹钟竟然忘掉杜保堂,不知不觉写完了两个短篇小说,才发觉杜保堂红着小脸哭嚷:“妈妈,尿尿,妈妈,尿尿。”
    秦姨跟胖妈把杜保堂带得很好,他才不到两岁就晓得不能随地便尿,珍卿连忙抱起孩子退了裤子,走到他尿尿的痰盂那里让他尿,孩子好爽快地尿了一大泡。珍卿拿了草纸帮孩子擦一擦,见杜保堂尿撒在地上不少,又去拿拖把过来,一边拖着尿水一边笑问:“怎么撒出来这么多,是不是妈妈让宝宝憋久了。”萌萌哒的杜保堂捂着□□不说话。
    珍卿着实是没有想到,不到两岁的宝宝自尊心这么强,自此尿尿总要确定没尿到外面,尿完还跟妈妈指指地上,意思是“这回没尿到地上,妈妈我厉害啵”。
    珍卿被堂堂的胜负欲萌得不行,以后跟小孩子说话就更注意,免得给孩子造成心理负担。她再也想不到杜保堂对“瞄准”一事,自小就形成了强烈的执念,他劲力大到能玩弹弓的时候,没多久就成为左近闻名的神弹弓手。当然,也是远近有名的大捣蛋鬼,以后参军又成了军中闻名的神枪手。
    来到梁州第二年的秋天,抗战之初就在黄水一线据守天险的滕将军,跟东洋的两个师团迂回周旋半年,军械物资都供应不上了。恭州当局内部讨论叫他们撤退,后来不知得哪方面供应滕将军军械,珍卿家费尽千辛万苦送了一点物资。然后,滕将军的公民党以正规战正面对阵,加上社会党打游击战在外围配合,竟得歼敌两万余的重大胜利。
    这次胜利的消息一经传开,空前增强了全国军民的抗战信心,也改变国际对中国战场的悲观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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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一个晴朗早晨,珍卿吃了早饭写作两小时,去碧湖散步回来时路经大操场,站在芳草坡上驻足看操场内情景,见除了正常上体育课的人,不少是为全国大学生运动会在训练的。梁团大的体育教学声名在外,似游泳、篮球、网球、田径、长跑、武术,在区域性或全国性的比赛中多次大放异彩。这一点,多亏体育教育名家王梦琼先生。
    王梦琼先生是修过体育学、医学的名校生,在美国积累丰富的体育教学经验,回国后又对道家的拳术有过实地考察和系统研究,所以梁团大的体育课除了西式项目,还包括中国传统的拳术项目。
    此时操场上活跃的运动人群中,就有王梦琼先生活力四射的身影。他穿着白色的套头运动衫,底下穿着黑色的阔腿裤子,带着学生做课前热身运动,他喊口号的声音听着就铿锵振奋,把蓬勃的热情跟力量传给学生。娇娇、涣贤、涣洁、乐笙,都说很喜欢体育系这位王教授。
    王先生跳跃的短发映着学生朝气的脸,让珍卿心中有一种轻灵难言的喜悦。她准备回家取教具去美术系上课,路遇穿着旧长衫的卫君涵。卫君涵现在是公共卫生系的副主任,不再是美国时憔悴的忧国士子形象,不说十分意气风发也算干劲十足。之前卫的亲戚让他的家庭震荡一阵,现在看来也已经风平浪静了。
    当年卫君涵参加公费留学考试,是嫁了他妹妹换得去省城的路费,后来在美国留学公费不继时,他母亲跟妹妹给他筹钱想了不少办法。他在外面留学的那些年,他母妹做小生意被军警驱赶,他妹妹的一只眼睛被打坏了。之前,她母妹要把他外甥女嫁给他儿子,他出于种种考虑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之前多年受家人的情份太大,新旧之间的人情恩义无法拒绝。
    珍卿跟卫君涵边走边聊,谈到最近准备回国的学界名人,有哪些人有意南下梁团大教书。珍卿学物理的同乡旧识潘文绍,已是梁团大板上钉钉的物理系教授,而且说明要开讲核物理课程。珍卿家里最兴奋的要属娇娇了,她说读过潘先生发表的论文,说他将来的成就未必会输给欧美名人,她最近兴匆匆地准备论文材料,打算将来跟潘先生提一些问题。
    还有珍卿安拉学院的同学乔芳娜。乔芳娜当年在美国赞美西方古典戏剧,而道中国古典戏剧不够动人。珍卿曾经跟她谈论改编中国戏剧。以后这些年,乔芳娜果然从改编元代的杂剧入手,现在竟然取得了一些功绩。梁团大中文系想给她下聘书,让她来补充戏剧系的师资力量,去年乔芳娜结婚生子难以走开。今年珍卿亲自跟她沟通了很久,又把住房等样样事给她安排好,乔芳娜才决心带着孩子南下梁州。
    还有当年同乘玛丽女王号的华衡非女士,也说有意携丈夫儿子归国投身教育事业。珍卿在培英运动会跳line dance结识的莉莉学姐,也已接到梁团大的聘书要在艺术系任教…………
    珍卿跟卫君涵在岔路分别时,卫君涵叹着气说出一直想说的话:“我们系的陈通文副教授,要去蜀州中央大学任职,大家预备给他开欢送会,内子跟家母都盼你带candy过来玩一玩,饮食都是内子跟母妹照应,粗人粗食好在心诚意足。”
    珍卿一听“陈通文副教授”就头大,梁团大荟聚几乎全国的学界群英,教学教务上难免会神仙打架,这次陈通文副教授没有评选上正教授,他的薪资待遇就跟不上去,因此负气要去蜀州的中央大学当教授。陈通文因此与梁团大的校评议会闹得不快,他要离开也没有官方的欢送会,卫君涵作为公共卫生系副主任,就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僵了。
    这时候,珍卿又庆幸未在梁团大担任行政职务,若以领导身份给陈通文送行就尴尬得多。可是即便没有担任行政职务,对原先生的梁州文理和现在的梁团大,三哥和珍卿在经费和学校建设上,都是尽心尽力能帮助的并不推诿。有梁州文理的老师生仍亲切地称三哥为校主,称珍卿为“二校主”或“校主夫人”,这种称呼让一些官派的行政人员很是不爽。珍卿和三哥处理各种关系只得更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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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卿现在美术系带的是国画班,她跟慕先生一样注重素描基本功和写生训练,也就是珍卿在海宁强调的官能训练,她常带学生在明山秀水中写生,短期旅行也颇能拉近师生的距离。
    美术系总有人手把手地教学生,珍卿很不屑于这样的教法,她还注意观察学生特长和兴趣,对不同学生注意因材施教、激发潜能……
    美术生自然也嫌恶新宿舍简陋,珍卿便将卖画的钱勾出来一些,给他们房顶加灰瓦片遮雨。有学生嫌土黄色的墙壁不好看,她就带学生到新宿舍墙上作画,画的都是神话人物跟先秦诸子,还会写上有教育意义的文字。学生们画壁画能提升专业不说,还在官能训练中获得乐趣。外系学生一见就颇是羡慕,珍卿领着美术生给他们作免费壁画。
    后来不知经谁的起哄撺掇,学生们竟在宿舍墙壁上画《葫芦七子》,竟然赢得校内师生的一众欢心。梁州团结大学简直成了大型幼儿园,许多外校生冲这个转学校,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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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二姐夫妇现住的大宅,是他们到梁州后低价买进的老宅子。原主人据说是上一代财政局长,因贪腐太甚被省主席余志通毙了,这栋宅子后来就收归公有了,因说旧主人家眷冤死闹鬼,谢董事长买时很便宜。这里装潢设施虽不比海宁谢公馆,将近一百间房子也够所有亲戚住着了。
    谢董事长跟杜教授都老了,工作强度大加上水土不服,今年以来两个人轮换着生病。二姐、三哥要是都不在家,珍卿就带杜太爷跟杜保堂来,抚慰一下双亲寂寥的心情。四姐倒也愿意带儿子继宗长住,奈何她婆家的人一同住在梁州,她这长子媳妇老住娘家不像话。
    珍卿这一回在大宅住下来,一同来的四姐难免又抱怨婆家,说他小叔子的儿子乱进她房间,弄坏了她好喜欢的一件红宝石首饰,骂又不好狠骂简直憋屈死了。又说叫他小叔子帮忙管着制衣厂,他小叔子样样小事都叫她拿主意,什么事都担待不了似的。
    谢董事长感叹翟家人老实,四姐愤愤不平地“老实”可不是好形容词,谢公馆就没有这样的老实人。
    珍卿听了一会赶紧走开了,在起居室哄着杜保堂认字角,同时指点小英学习炭笔素描。她见四姐高声大气地嚷半天,俩小孩都是心无旁骛地学习,非常满意地给他们发送奖励,要带小英去看她如今最爱的《白雪公主》,并跟杜保堂在外面玩捉迷藏。
    珍卿是蒙着眼睛逮人的那个,小英拉着杜保堂玩得可高兴,小孩们叽叽嘎嘎的笑闹声,就是像长了翅膀的小铃铛,声音脆亮得让人心生欢悦。杜太爷拄着拐杖站在廊下闲看,褶皱纵横的脸上是岁月静好的气象。
    谢董事长劝解了女儿半天,叫她看在丈夫的面上一定忍耐,何况他们也不是什么贪婪狠毒的人。四姐便说非要在娘家长住一阵不可。
    珍卿他们在外头玩得出了汗,秦姨忙说叫他们进来烤一烤,梁州虽暖和冬天也不能大意喽。
    珍卿带孩子们回房换了衣服,到起居室见四姐还是心焦意躁,蹙眉猜疑道:“你近来怎么这样焦躁,又生病还是又有了?”俊俊哥在楚州前线驻防一年多,上个月刚刚回来探亲一回。谢董事长跟四姐面面相觑。
    要说珍卿真算得上金口玉言,四姐的长子继宗也一岁半了,她怀这个二胎也不算太近。其他人难免问珍卿还要不要再生,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说要生趁年轻生,岁数大了再生真是受罪得很。
    珍卿摇摇头不置可否,她和三哥的事务都太多,要备孕总得修身养性一阵,而杜保堂还没有上幼稚园,两个孩子加个老人照顾不过来。杜保堂听得懂大人说话,这时就问什么是幼稚园,珍卿就抱着他给他解释。四姐说起谢公馆遣散的佣人听差,不免唏嘘今昔彼此的际遇,有时候要找得用可信的人都难找,也不知海宁第一名门还能否恢复旧日荣光。
    四姐不得不回到她婆家养胎,珍卿一家就搬来谢董事长大宅住,每天带着杜保堂学习玩乐,一家人都觉得很趁意。
    珍卿的“梦境系列”在国内展出许久,计划明年要做世界巡回画展了,本来要把重点放在美国那边的。但南洋的曹惠祥先生盛邀珍卿先去南洋。如此,就要跟先前沟通过的美国朋友们解释一下。
    梁团大新出的系列风景明信片,是珍卿跟唐人礼、朱书琴等策划的,这日印好了先给珍卿送来二十打,珍卿就打算先给美国的老友寄明信片并解释画展的情况。
    晚上叫小英跟杜保堂跟杜太爷玩,她要在睡前写好很多明信片。小英就毛遂自荐要给她帮忙,不但帮她拆明信片呢还帮忙晾干,杜保堂这小东西也非要来凑热闹,晚些时候郭寿康也过来了。
    珍卿写了很多明信片写累了,郭寿康过来说不妨明天再写,明天他没事能帮姐姐一块写。珍卿说此事不好叫人代劳,不然就是对朋友们不尊重。小英在一旁天真地问:“小姨,我只有三个好朋友,你怎么这么多好朋友呢?”杜保堂小脑袋仰得那么高,郭寿康也提议她讲留学的事。
    珍卿就从玛丽女王号上讲起,说到到美洲大陆初见的菲尔林教授,中文系的布莱德曼教授、加西亚教授、莱蒙托夫教授等,美术系的费特朗教授等,平京学社的钱寿诒教授等,还有房东米勒太太,热心社会人莫尔斯太太,还有校友蓓丽、白莎拉、弗莱顿、白莉莉、金艾达,以及宗教人士金牧师等,还有通过朋友认识的其他各界朋友,以及在欧洲大陆认识的汤韵娴女士,老师达芒先生、弗郎索瓦先生、夏尔·莫诺先生、同门的师兄弟等等。
    小英就说小姑跟寿康舅舅一样,满大街都是朋友了。提起这些海外的朋友,珍卿忽生恍如隔世之感,她的心境完全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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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时吟自述:
    兜兜转转,两载光阴流转,人生际遇沉浮,令人悲慨难言。
    当年在海宁国立大学中文系,我千方百计选进易先生的《文学史》。就像虔诚的教徒恭候大德宗师,我买了一本崭新的学生日记,把钢笔的墨囊检查了又检查,开课前天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翌日竟能准时起床买饭,又精神奕奕提前到达教室等待。后来教室里挤得人山人海,我不由跟同学庆幸提前来占住座位,才能安生记录易先生的通篇演讲。
    夏天的教室像闷热的蒸笼筛子,大家压低声音的嘤嗡声也嫌聒噪,人群中酝酿难以言说的虔敬空气。等到看见太阳爬到三楼的窗上,忽听挤在教室外的人群躁动起来,便预感是易先生来了。终于看到期盼良久的易先生的影像,我在心里轻轻跟自己念“啊,来了”。
    第一印象跟想象中相去甚远,易先生身体太纤弱、面容太秀美,不像一个享誉中外的大学问家。可当她沉稳端庄地立在台前,笑意清雅、神态自若地面对大家,我又觉得是我想象中的博学智者了。她站立时腿部微微分开斜八字,一立住腿脚就不会轻易乱动,既不偏移重心以手插兜,也不弯腰躬背把体重压在讲台上,她绝不像男教授们那样随性不羁。
    她开宗明义地讲起她的演讲主题,旁边男学生都赞易先生做事爽快,比男人家还不拖泥带水。
    易先生才学之深和见识之广,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的烘托,人们但凡听见她的说话,便晓得她是非同寻常的人了。她左右手都可在黑板上书写,这代表着她的学贯中西,任何知识观点都信手拈来;她偶尔在讲台上走动徘徊,始终坦然含笑、无所疑惧,这说明她遍阅中西山水人文,谦虚谨慎的同时也不妨果于自信。
    她脸上现着清隽的微笑,仔细看去那笑又似乎不存在。她美得不同任何流风俗态,她是一种集天地灵气的自然美相。当她以语言传播她的智慧,连男学生看着她都虔敬庄重,心生任何一点邪念都是亵渎……
    第一次听易先生演讲的两年后,当我埋葬了一个个在战争中被难的亲人,重新坐在梁州团结大学的课堂,易先生讲课时一如往昔的仪态,令我不觉间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她穿一件白绿格的的宽身半袖旗袍,脚上是一双平底的白皮凉鞋,乌黑鬓发编成漂亮的发辫扎于脑后,脸相还是白生生的秀美,似还是两三年前的旧模样,却不似从前那般鲜甜明媚了。是了,易先生同我们多数人都一样,经历了家乡的毁灭和亲人的惨死……
    易先生的讲课依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易先生的板书依然简单明了、主次分明,学生听讲听得明白,笔记也做得有条理。她的板书在整个学校都有名的,却颇多教授以师法易先生为耻,还更有学生讥讽易先生处处要争第一。实在是批评得毫无逻辑,莫名其妙,也可见人心幽蜮丑陋百出。
    我母家跟夫家六位至亲罹难,两三年间历经劫难、心如灰烬,便想学易先生用艺术手法转化现实痛苦。我为了看易先生的画展,听易先生在美术系的课程,本系不感兴趣的课程逃了许多。
    梁州团结大学的通才教育课程多,我来后第一学期选了蔡嘉言先生的政治学。蔡先生竟拿着别人的讲义照本宣科,叫学生记笔记读熟练以应付考试,我因此常常逃课以致期末不及格。蔡嘉言先生在全校政治大会上不具名批评我,这令我甚至萌生了退学回家的念头,然而退学又着实没兴趣结婚,我这时期感到百无聊赖、茫然得很。
    到梁州团结大学的第二个春天,我和同学们租自行车到郊外骑行,正遇见易先生一家也在骑游。以前听说他们一家常常骑游野餐,这次是我第一次亲身遇到。
    我骑累了停在公路边休息,见路旁的树上已靠着两辆自行车。雪亮的晨阳照着路边金黄的油菜田,花田与公路中间的青金色田埂上,偎依着一对动人的俪影。身材纤美的女子,伸着手似乎在捧着阳光,冲身边男子笑盈盈地说着什么。我忍不住拿出相机冲他们拍了一张。
    照相的声音扰了他们宁馨的独处,易先生跟他的丈夫回头看见我了,我窘迫地骑上车子落荒而逃。料不到后面的骑行遭遇了大雨,从城中出来的郊游者都到海潮寺上避雨。我们这些人午饭也在海潮寺吃,易先生一家人自然也不例外。
    午饭后,易先生独自站在海潮阁观雨,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跟她致歉,易先生宽容地说一句“不必”,不过照片洗出来要给他们一份。
    我跟易先生并立在海潮阁的廊上,听了仿似海潮阵阵轰鸣的落雨声。良久,易先生忽然扭头看向我,说去年就发现我眼中充满阴霾。我跟易先生说我确实很不快乐,我无法摆脱亲人逝世的痛苦和绝望,想努力振作可总觉得了无生气。
    易先生这时的神情很是空灵,说她幼时在乡下常爱倚窗听雨,也许是雨声合于诗文意境、谐于音乐韵律,总之,这种静美空灵的声音对神经好。她告诉我若暂时无法改变心境,不妨试着去做一些对神经好的事,想不通的事理情理暂时不要想。易先生跟我说了没有多久,她丈夫陆先生把她叫走了,他是担心她在潮气中待久了会着凉。
    这次骑行偶遇易先生后,我回去翻出了《易氏留美文集》,看易先生留美时写的《以空无之用养我精神》,看第一遍只于心间默读,第二遍时张开嘴轻声地朗读,第三遍果有一点拨云见雾之感……
    不久后,易先生在全校演讲心理卫生主题,评论不少学生因沉溺于负面情绪,已经有妨害精神健康之嫌,她言“生活满意的秘诀,不是把现实拔高到需求的水平,而是尽量把需求贴合到现实的水平”。她告诉学生们,乱世生活有一项必须的能力——就是在苦难中学会苦中作乐,有将痛苦作为人生旅伴的觉悟。而若是想找到名为快乐和兴趣的旅伴,就更要有将现实丑转化为艺术美的能力,这算是苦中作乐的前提技能……
    后来我的痛苦心境小有改善,然而一直无心学业,成绩坏到几乎要被学校除名。易先生劝我不妨暂时休学一期,先到亲戚家里散散心亦可,或先去工作给自己挣学费也好。
    我不欲到亲戚家受人同情,便听易先生建议去找兼工,却只得了一份做打字工的兼职——在人口普查所帮人录社会调查的信息——做了一月更觉枯燥抑郁便又辞去。恰逢易先生师兄周成捷先生南来,易先生介绍我去他的广告公司上班,我到那里能写很漂亮很诱人的广告词,这时才感觉如鱼得水、渐渐回春。
    写了半年广告词心绪大有好转,于是又回到梁团大中文系专心治学,并常常去听易先生美术系的课程。
    南下梁州团结大学第三学期,易先生的“梦境系列”作完全国巡展,准备要做世界巡展。
    她在国内做慈善画展筹的善款,不是救济民生扶持教育、防疫等事业,就是换成支援前线的战略物资,不到一年就消耗殆尽了,所以易先生补充了新作品准备作世界巡展。出国之前,她耗巨资制版印刷了精美的“梦境系列”画册,是因为她已经决定把画作卖到国外,为国家的抗战民生继续筹善款,制作的精美画册是卖出后留的念想。
    世界巡展的路线是先港岛后南洋,到南洋后再视筹款情况决定是否往美国去。易先生问我愿不愿意出去走一走,我自然觉得易先生样样为我好,便又休学半年跟着谢公馆众位先生,为慈善画展先到港岛而后到南洋许多大城市。
    “梦境系列”在南洋的慈善巡展很成功,在南洋巡展后期易先生展画就几乎售罄,易先生夫妇便取消了往美国的行程。带着一路筹集的慈善画款,和南洋华侨捐募的善款物资回了国。
    除易先生慈善画展所筹之善款,并南洋华人华侨捐募之物资善款,陆先生投资日用品厂所得收益,谢如松女士花仙子公司收益,吴祖怡女士与其夫捐献的医药用品,陆惜音女士服装公司捐赠之被服,加上其他来源于社会各方面的资金,易先生一家及与其相关的慈善组织,在抗战初期便向全国军民提供近两亿元的紧缺物资,包括卡车、药物、食品、日用品、寒衣,捐赠对象包括贫困居民和前线军人,前线军人包括全国各地的抗战力量,极大缓解了国内军民抗战生活物资的紧缺情况。
    易先生之夫所办的汽车学校,为国内各种捐赠物资的传递提供技术人员支撑,战时连当局都依赖这所汽车学校培养的司机和技工,然而抗战临近结束时却被强行改为国有官办。
    易先生一家对国计民生贡献极大,当时西都恭州的当局要员和军中高官,却对易先生一家利国利民的善举相当不满,我后来才从各种故事中拼凑出真相。
    因易先生一家所筹的巨额善款,主要用于让各地民间救济力量挽救民生,向政府和军中也提供了大量物资,却主要捐给北上迎击东洋人的梁军和蜀军等,包括从黄水歼灭两万东洋军后,后来驻防于徽州、鄱州的滕将军一部。据闻这些同样在真心抗战的地方部队,跟韩领袖嫡系部队的待遇天悬地隔,士兵们大冬天还只能穿单衣吃稀饭。易先生一家不忍见抗战勇士流血还流泪,他们捐赠的物资连自家人翟将军那里也送得少,韩领袖嫡系部队和后方高官自然受用不多,这便让多少想捞油水的贪腐大鳄衔恨在心。
    还有个原国我是多年后才知晓。易先生在高中时有位要好的学姐荀女士,荀女士抗战时为社会党驻恭州办事处副处长。易先生一家通过秘密途径联络到荀女士,将他们筹集的部分物资捐给社会党。这时虽然是两党合作的时期,但公民党要使坏办法多的是,譬如他们拖延当给社会党的军费物资,意欲借东洋贼寇消除社会党的军队。社会党客观条件那么艰苦还能有胜捷,易先生等民主人士皆暗中同情,对这样热血顽强的抗战生力,以后明暗捐赠过去的紧缺物资很多……
    社会各界为抗战出人出力的时候,明明各个阶层的抗战意志这样顽强,我很长时间都想不明白,为何全民抗战打得这样旷日持久,却越来越形于惨烈绝望了。后来才想明白一点,不但是因为农业大国拼不过工业强国,也是带领大家抗战的领头羊私心太重。易先生曾经跟我说起一个伟人,这位伟人说战争不但是军事和政治的竞赛,还是经济的竞赛。可是公民党上上下下的贪腐,已达到触目惊心的地步仍无有效的治理……
    不过,我这次随易先生夫妇去南洋巡展,心境上的收获非常大。我看见人们即便在乱世中朝不保夕,仍然保持对生命与美好的追求,看见千百样人承受着千百样的痛苦,仍在痛苦的境地中繁衍生息,心灵上受了非常直观的震撼感动,回国后顺利完成在梁州团结大学的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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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面抗战的第三年秋天,东洋人派出二十七架飞机,首次进入作为梁州首府的望城。
    这个时期,别说梁州团结大学的青年学生,连普通民众都受过战时教育。为防备东洋人的飞机轰炸,有心人早在家里挖了防空洞,没心路的人也晓得往乡下跑。没交通工具或一时跑不及的,也会跑到公园或者森林覆盖的地方。
    才遇到第一次防空警报时,珍卿、谢董事长、吴二姐、四姐家,便把贵重物品和不上班的人全都送到乡下——三哥初来梁州就规划的乡下安居房。珍卿还要在城中上课和管学生,不可能马上随家人长住乡下,便在城里随大众跑了数日警报。
    第一日放了防空警报没有轰炸,第二日飞机来了还是没有轰炸,第三天就忽然开始狂轰滥炸,多少抱着侥幸心理的人就遭祸了。
    这次轰炸梁团大受损失也不小,魁星图书馆和跟学生宿舍群,被炸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大坑。这次的轰炸梁团大还死了三个人,受伤的人数目前统计并不算多,可是也很让人痛心了。
    梁团大的校评议会就紧急开会,决定迅速改变上课的作息时间,避开容易发生空袭的时间——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而利用前后空袭概率低的时间,做好上课复习、吃饭睡觉的一切事,高危时间段就躲到乡下或山林看书、画画、写报告。
    珍卿在城中监督学生们的作息,就算不必多为他们做什么也算个主心骨。事实证明这样的作息是有效的,他们果然避开多次前晌后午的轰炸。
    令珍卿感动的是,她在中文系的学生董时吟等,躲轰炸总带着专业阅读书目看,他们此时能按时交读书报告就不错,不少人的读书报告水准也很高,珍卿常常祈祷上天保佑他们。她这学期在外语系教《欧洲文学史》,要求学生的阅读量也非常大,很多学生也能准时交论文和读书报告。连美术系的学生都告诉珍卿,平常倒常常有想犯懒的时候,现在被逼得不能正常上课了,他们反倒如饥似渴地想上课。还有人希望在后山躲警报时,易先生给他们低年级上炭笔素描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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