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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5章 经济金融见弱势
    翌日就是礼拜天了, 珍卿上午在房里赶画稿,娇娇便跑到她房里写作业,写完了就跟小蜜蜂似的, 帮着小姑晾她画好的稿子。中午,三哥在外面宴请商业伙伴, 下午把近人好友带到家里说话。其中有中新绸厂和印厂的老相识, 还有泥灰厂、火柴厂、被服厂、粮棉厂的伙伴, 谈了半天原准备招待晚饭的。家里被辞退的佣人回来闹, 不便留贵客吃晚饭就送客了。
    晚上, 一家人再商议辞退不妥的下人,这一次必须把该打发的人都打发掉,免得哩哩啦啦闹得人心惶惶。封管家招进来红莲这个祸害, 又因轻忽叫她随意出入内室,差点晾成难以逆料的后果,主家最终决定扣下他三个月薪水, 并叫秦姨在旁监督他一段时间, 视改过自新的情况看是否补发薪水。秦姨说等珍卿夫妇有了孩子, 胖妈一个人就忙不过来,她现在就想做近侍的事。但现在孩子还没有影, 叫秦姨继续主持家里的事, 震慑一下忘形的封管家也好。
    翌日滕将军寻的保镖进府了,浩浩荡荡一共十六个人, 保护阖家的主人也够了。原本照三哥的意思, 重点保护的是谢董事长和珍卿, 但大家都觉三哥也不能大意。保镖就分三拨保护三个重点对象, 珍卿一共得了六个保镖。领头人是混过行伍的老军汉黄皕, 五个属下分别是张三福、张四喜、岳筝娘、孟荣贵跟他老婆毛妞儿。黄皕跟张三福、张四喜当过兵, 岳筝娘和孟荣贵夫妇,是跟黄皕一同学功夫混江湖的故交。
    珍卿暗暗观察了一下,这些好汉们个个底盘稳眼目精,两位巾帼英雄举动利落也是练家子,四男二女的配置可谓煞费苦心。珍卿私下跟三哥玩笑,这些人若有一个退化成绑架勒索的悍匪,她搞不好就完蛋了。三哥笑她是惊弓之鸟,他跟滕将军都查过他们背景和性情,若还能有纰漏他们就都白混了。珍卿想到滕将军难免心情复杂,有时候,好事与坏事是一对连体婴,想把坏割开好说不定一块没了。哎,滕将军要真是她姨父就好了。
    这天晚上,谢董事长从赈济会回来,说起新开了两家贫儿工艺院,赈济会的款子一时紧张起来。三哥开了一天股东大会回来,也跟母亲说起经济不景气,连直接与民生持钩的产业都不行了。
    就是这两年,美国为应付货币信用危机和倾销过剩产品,颁布《白银法案》高价收购白银,以刺激银本位国家的进口能力——主要针对的就是银本位大国中国——便于美国向中国推销过剩产品。
    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没料到,银价疯涨吸引了大量国际投机客,赴华收购走私远低国际银价的中国白银,白银和银元就向高价收购白银的美国流去,其他国际投机客且不说,东洋人在中国有现成的走私通道,此番借机赚了个盆满钵满。
    白银外流就导致中国的钱荒,据说应天政府之前连军饷和工资都发不出。银行和钱庄为自保就紧缩放贷,靠银行贷款支撑的企业周转不灵,倒闭者不计其数。三哥投的产业看似屹立不动,亦是仗着资本比较雄厚,大家咬着牙勉力支撑。银价上涨又使出口紧俏的国货涨价,无厘头又把中国的出口业干翻。所以世界经济危机差不多要结束,中国的经济危机却越发严重。
    中国发生钱荒带累了经济,应天政府于是继续金融改革,继艰难地废两改元之后,开始废除已经支撑不住的银本位,实际上,也想借改革把金融管控权收归中央。这次中国币制改革的外援各怀鬼胎,还有东洋人在中间给美国施压,应天政府的币制改革算是强行上马,没有足够的硬通货作为发新币的储备金,国内也无充足的流通商品来给新币保值,当局废除银本位又似有滥发纸币的势头,通货紧缩搞不好就演变成通货膨胀。
    珍卿问三哥币制上啥本位比较好,三哥当着大家没有长篇大论,只说无论是金本位银本位,或是借助强势外币的外汇本位,根本上还要国中有充足的流通商品,民众手中有法定价值稳定的钱币,能够在稳定的市场上畅通交易。可问题是这三点中国哪一点都难保障。金银、外汇本身可以作为交易媒介,发行新币时把它们当成储备金防挤兑,但把它们放到国际市场又是商品,商品的价值可高可低可操纵,金银外汇啥本位也不是绝对保值保险的。当然,不依靠金银外汇为新币作担保,政府有强大的金融信用也好办。可应天当局连统一政令都难做到,遑论其他……
    说完了晦涩难懂的金融改革,大家谈起《华美棉麦借款协定》。此协议当年在美国签订时,三哥和珍卿正在纽约省休假,他们当时就讨论过,此协定会对中国企业雪上加霜。果然,此协定在中华大地落地开花后,果将中国的棉商、粮商挤兑得活不下去。
    此时,三哥提起鲁州印染厂的唐经理,说他来信讲过一件令人唏嘘的事,说鲁州省城丘城有个庆华面粉厂,是丘城面粉质量最好的面粉厂,《华美棉麦借款协定》落地后,美国的廉价面粉在北方数省倾销,庆华面粉厂开始也勉强挺着,耐不住美国面粉倾销势头太汹,又被军阀恶绅三天两日勒索,庆华面粉厂的主事也是病急乱投医,竟找东洋人在军阀官绅那给他撑腰,后便有新闻说庆华面粉厂是汉奸厂,老百姓宁愿买美国面粉也不买他的,生是自己人把庆华面粉厂干趴,讲起来真是天方夜谭。
    大家讨论时局和经济,都是见惯后的寻常唏嘘,也真的是见惯不怪其怪自败,谢董事长也是惯看风云的老姜,最后寻常地总结道:“谢家从我祖父辈开始发迹,谢家四代都在时代变局求存图强,时势再怎么坏,环境再怎么遭,早已经见怪不怪。就我本人而言,无论经商还是做慈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依循天道对得起良心就好。你们啊也是一样,为人谋而尽忠,与朋友交而有信,在本位上把本份做到极致便是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附和着。室中沉默了一会,娇娇把佣人送的果盘递给珍卿选,除了橙子还有青红相映的大草莓,珍卿笑着谢过娇娇,捏个草莓往三哥嘴里塞,四姐瞧见也娇气让珍卿投喂。坐在谢董事长怀里的小英,捂着小嘴笑得咕咕咯咯。聊了会经济危机和金融改革,话题沉闷得大家都息声了,谢董事长便顺势说起四姐,说某家公子你明天给我见见去,四姐见势不对马上扭屁股跑了。
    八九点钟时间也不算早,一家人干脆说笑着散了。珍卿和三哥两人回到房里,说起两年前的《华美棉麦借款协定》,美国《白银法案》引来国际投机客造成中国钱荒,还有现在蹒跚上路的金融币值改革。多少事他们就算猜到七八分,又如何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这也不是做了官就能改变的,娟娟姐之夫也是领袖的同乡近臣,还长年在当局的财政部供职,他就算觉得币制改革大有隐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资源和条件把事件做得更稳妥更保险……
    正聊着三哥擅长的领域,胖妈送来两杯刚煲好的黑豆汤,里头还加了桂圆、红枣、莲子、百合,珍卿和三哥一人一杯慢慢喝着,又听胖妈嘴里念念有词:“隔壁蔡老板的小女儿琼慧,瘦得人干儿一样,你们猜怎么着,才刚说生了第五个孩子了,还是花着生的,三儿两女,真叫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珍卿囧囧看向好笑的三哥,胖妈说了些不着调的话,看他们喝完黑豆汤,才收拾东西出去了。珍卿看着关上的门,跟三哥好笑地说:“我们算旱死的吗?可是,五个也太多了。”
    三哥起身打开窗子,散散黑豆汤的气味,又听珍卿无奈又好笑地叹:“三哥,你不晓得,祖父开始怕我生育不积极,明里暗示不停提示就算了。我再四跟他讲养好身体就生,他老人家还不放心,动不动就借物点人。昨天晚饭有一道花生猪脚汤,他总撺掇我多吃花生,说奶奶当年花生吃得多,后来就顺当生了一对儿女。今天白天他还说,明天到蜀州路我的嫁妆房,要把送子观音、百子被、螽斯插屏都请来,生怕我生少了。可是,生那么多干什么呢?这乱世一时竟难看到头啊。”
    三哥看她似又圆润一些,摸摸她的脸蛋暗感欢欣。关于周围人的催生问题,他一如既往地安抚她:“不管他们讲什么,还按我们的计议办,身体养好了再受孕。不然,你若因为生育受苦,我总知道是我的罪过,实在难以心安。不过,要生还是趁着年轻才好,年轻恢复得快。”
    珍卿趴到三哥怀里娇气说道:“生养孩子自非易事,我一直在做思想准备,可是三哥,你可不能变卦,以后小孩子生出来,育儿之责爸爸也要多担待啊。”
    陆浩云闻言失笑,摸着她嫩滑的下巴,温柔耐心地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指定不会变卦,孩子的事务全归我,连家务也全归我,你只管做高枕无忧的太太,好不好?”
    珍卿也傻傻地笑起来:“我自不能全然袖手旁观,也是我的孩子,不能把你累坏了。”三哥看她白腻脸上的嫩笑,心里也暖融融的,小妹在国外掉的膘,期望回国后慢慢抓回来吧。
    作者有话说:
    民国的弱真是方方面面的弱啊,要珍惜现在的和平环境和生存尊严啊。有的傻子有点不如意就无底线地黑,不知道真正的不好不如意是个什么样。感谢在2023-03-06 21:27:59~2023-03-07 19:50: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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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6章 大爱行世德有邻
    随着珍卿回国的时间愈长, 外头翘首盼着易先生的师友,也按捺不住催易先生出来一晤。易先生每天接不完的电话,看不完的近友师长来信, 受不住大家压抑过后井喷式的热情,珍卿也得亲自执壶酬唱一番。
    最先酬对的是文教出版界朋友, 本欲花上一个礼拜分批宴请。但这些师友前辈相互沟通联络, 比跟珍卿夫妇还熟络随意。珍卿和三哥夫妻搭档应酬, 发请帖简直成了无用功。那些接了请帖的人呼朋引伴, 把主家准备隔日宴请的人带来。而隔日再请另一批师友时, 请过的人又随有帖的朋友来。珍卿两口子酬对师友的宴会,天天热闹得像是喜宴,能诗能文见多识广的人, 名堂多得叫人难招架。
    有人道“少壮能几时,访旧半为鬼”,见到风华正茂的易先生真, 才觉苍茫浊世犹有星芒, 希望珍卿好生保重自己, 做好唤和引导国人的启明星;有人见到珍卿就痛哭流涕,说天天听易先生演讲唱片方能入睡, 参加宴会还带着昂贵的录音机, 抹着眼泪说就愿意听易先生说话,叫易先生有话就放肆说, 他都给她一字不拉地录下来……还有的纯粹崇拜易先生的人, 夸张地抱来一捆易先生作品集, 恭请易先生于案前高坐, 他就忙前忙后又翻扉页又递笔研磨, 眼巴巴求易先生留下墨宝呢, 这个人带了个坏头以后,珍卿之后应酬天天要签上百本书,三哥成了款待客人的主力军……
    有人弹琴歌咏真意涌于肺腑,感叹珍卿和三哥中肠忧国,与醉生梦死的膏粱纨绔比,直是淑世济民的在世圣人,有的人是真心赞美真实抒怀,有人赞美抒怀着就变味,就跟在世圣人襄助一点经费,说想办个金石学社经费不足……出版界前辈有的巧言令色,有的风格务实,不过他们轮番上阵的最终意图,不外是跟珍卿催稿或约稿,真的是无一例外的……
    还有教育界德高望重的前辈,作为名大学的大教授或大领导,竟折节枉尊蹭别人的请帖来,挤不进来主家的谈话圈,能在一旁干等两三个小时,终于等到主家应酬完近人师友,上来就开门见山讲他校中情况,诚邀易先生去他学校执教,若有疑意他必三顾茅庐,以表对易先忱敬之心……
    三哥的对外应酬早就开始,他陪珍卿应酬却说更累,跟自己的朋友应酬闲话,不过讨论世界军政形势,中国的金融经济态势,其他话题他带着耳朵听就好。而跟珍卿这些学界朋友应酬,不但要谈文理医工各种话题,借机向学界高士推介梁州文理大学,还有随友前来的其他从业者,听着梁大经费师资都雄厚,强要毛遂自荐去执教的,这些在场面上提出要求,让三哥费口舌又费思量,珍卿也得打听其人是否称职,以助三哥作出正确的决断……
    短暂休养后的应酬太多了,尤其社会各界的有资历者,对珍卿的各种工作邀请让人疲于招架,招待完文教出版界师友,又轮到谢家的亲友轮番轰炸。亲友见面难免不遗余力催生,毕竟三哥的年纪真的不小了。
    三哥跟珍卿尽量在外面应酬,不把人放在谢公馆款待,晕头转向地应付了半个月,说好闭门谢客不应酬了,谢公馆还是天天门庭若市,满府人在家也不得清闲。清明节后,全家人便躲到花山别墅度假。吴二姐夫妇早各自忙开,小英这丫头跟珍卿夫妇也混熟了,到花山度假就非得跟过去,还嚷着说不愿意去上幼稚园了,但谢公馆不纵容小孩子,还是叫小英周末再过来。
    在离花山不远的城西工厂区,谢董事长新开两家贫儿工艺院。度假时谢董事长带大家参观过。
    北方大片国土沦陷以后,多少乱离人涌入海宁这大都市,多少失怙失恃的小孩沦落街头,有的太小沦为童丐沿街乞讨,大点的偷窃抢劫成为社会隐患,寒冬腊月也难免凄惨冻毙于市,连收尸立碑的人都没有,有智识有良心者怎能无动于衷?
    谢董事长背靠赈济会一呼百应,三年前开始跟济世救民的民间社团合作,先后在海宁办了五家孤儿院,一开始只管这些大小孤儿的温饱,后觉无家孤儿不能终身吃救济,便筹划帮助他们慢慢地就业自给,便同其他救济机构办孤儿习艺院(工艺院),根据孤儿的智力、体力、兴趣因材施教,男孩子多培养他们学做金工、木工、藤工、织工、漆刻等,女孩子则学缝纫、烹饪、图画、刺绣、造花等,如制鞋、排印、打字、编帽、织网等工艺,男女孤儿都可凭兴趣、能力选学。
    工艺院远比纯孤儿院烧钱得多,孤儿们修习工艺需延请专业师傅,还要置办对应的工艺设备,及上课所需的生产资料等。珍卿他们参观柳树坝工艺所,其间有位教刺绣的女教习,一月薪水就合新币九十元,当然,该女教习在三个工艺院教课,并非只教一处就拿这么多。可仅一个柳树坝工艺所,教习就近二十名之多,虽还在其他工艺院兼教一艺,细细算来也开销之大,几乎快追上一所中等学校。
    谢董事长跟合伙人方清平先生认为,在海宁的华界办贫儿工艺所,经费压力也比其他小城市大得多,他们很该广结天下豪杰,在中部和南部城市设些工艺所。近来他们就在着手落实这项计划。
    慈济会的方先生访花山别墅,曾跟珍卿、三哥语重心长地说:“工艺院教成孤儿一艺,则彼一身一家永至温饱,以技教人使其立足社会,将可能之社会毒瘤,转化为社会之有用人材,实为功德无限之举。”意思叫珍卿夫妇帮忙宣传,譬如写写文章扩大社会影响,甚至亲自站台演讲动员,让更多社会力量加入这项功德事业。
    虽然有点被裹挟的意味,珍卿却由衷为谢董事长自豪,也为方先生这样的苦心孤诣感动。帮忙扩大影响力算是义不容辞,珍卿还决定,这次《我和我的祖父》连环画版税,将来也捐出一部分给他们做慈善。
    当初,在马赛送别王梦琼先生一家,珍卿便曾心潮澎湃地感慨,中国有无数蝇营狗苟的随波逐流者,为了一己私利祸国殃民无所不至,也有无数迎着汹涌的时代洪流逆上,致力于扶危济困、兴邦救国的民族脊梁。
    最初,珍卿没几分兴邦救国的大志,偶尔行善都觉得对得起良心了。但她进入谢公馆这等积善人家,所遇人物多系怀才抱志的有识之士,耳濡目染的是立己立人的仁德大爱。这些时代先锋式的伟大人物,把她人格中积极一面唤醒,她由被动受教到主动追寻,瞻瞩时代先锋的人间大爱,自己也堂堂正正地在世上颠扑寻觅,真感幸甚至哉。
    不管怎样的心潮澎湃,珍卿心性早已历练出来,还是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事,一边应付上门的师长亲友,一边画着《我和我的祖父》,也在思量后续的事业规划。
    回海宁一个月后,珍卿和三哥就没再避孕,她要面对的现实是随时会怀孕,接受须负大责任的全职工作,于人于己都是不负责任,所以发聘书请她主持重要事项的,她之前都已经拒绝了。她早就决意以教书育人为主业,暂定找一两所学校教书,至于写作、绘画、翻译事业,就像学生时代一样操作,有兴趣的以业余时间尽力做。
    在花山度假的最后一天,家人同观四姐跟邻居青年打球,一直翘首关注着赛场上的动向,不时卖力给自家人喝彩加油,力图做最合格的家人后援团。
    六岁的小英太可爱了,她很热衷给大家做球童,每见他们把球打空落了,就敏捷地跑去给人捡球,得了谢语赞声高兴得什么似的。谢董事长爱她爱得不行,说谢公馆再没比小英更可爱的人。杜太爷特别不以为然,撇着嘴拿眼缝溜珍卿夫妇:“如松啊,你也别叫话说太满啦,那珍卿和浩云生出来的,咋就不比你外孙女可人疼。”
    珍卿和三哥闻言头都要大,也只是一笑而过罢了。
    从西郊花山别墅回到城中,惊闻慕江南先生生病住院了,打电话到中古文艺书馆,方知慕先生已经出院。珍卿连忙放下手头工作,精心挑了礼物探望慕先生。
    艺专的顶梁柱之一梁玉华先生,就在今年年初去法国修习雕塑学,艺专由慕先生跟吴质存先生主持,慕先生多年积病精力不济,仅靠吴质存先生哪里顾得过来?
    幸好就在这个月,同慕先生亦师亦友的唐人礼师兄来了,唐人礼师兄任艺专的教务长,卓天目、朱书琴辅助唐师兄主持艺专教务,叶知秋、秦间间帮忙打理艺专庶务,其实常常是吴先生和慕先生帮忙把关。而慕先生的应酬和画务,就由周成捷跟朱书琴同管。
    其他人在艺专基本上是全职,周成捷师兄在美国学的艺术设计,回国后承揽舞台和广告设计,前两年生意好挣钱多人也顶忙,但最近工商企业不大景气,周师兄生意自然轻淡些,倒能多帮慕先生担待一些画务。
    照理说艺专也算人才济济,离了慕先生这积古老和尚,其他大小和尚没道理就念不好经。可听说慕先生还是不能完全丢手。
    珍卿来探慕先生这一日,恰是银丝飘落的微雨天。珍卿从前车跳下赶紧跑到后车边,叮嘱兼充听差的保镖把兰花搬进去,搁到慕先生书房的前窗下。
    才进中古文艺书馆的大门,就见拄着手杖的慕先生,在书房廊下鹄形孤立,面上衬着仿似晴阳的雨色,莫名是越过红尘的超然感。珍卿回想初来书馆的情形,心里漫出轻灵的暖意,走过去挽着慕先生的胳膊:“先生,你瞧这盆宋梅,是我祖父专诚为您寻来的,他如今也晓得,您老人家是博学清高之人,那些金银俗物听闻久不送了。”
    慕先生顺着珍卿指的方向看,看了一会,欣悦地凝睇着兰叶梅瓣,一抬眼正身又面向庭院,淡绪闲愁地看着雨幕,轻轻叹道:“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这花的季候也快过了,你我师徒处过十年,唉,竟又多活了十年春秋,正思量自己多做了些什么好事。”
    珍卿蓦然心里一紧,见听差又摆好那盆石斛兰,便笑着跟慕先生解释道:“这盏石斛兰是家母的爱物,可怜她事必躬亲,无暇娱乐,这盏兰花也被冷落久矣。”
    慕先生迟缓地弯下腰,凝神查看石斛的竹形叶片,还有鲜灼的紫冠白花的花朵,看了一会,颇有悦目赏心的怡然之态。待重新直起身板,慕先生不由去捶腰,沉霾重重的眼中透出一丝欣悦,跟珍卿笑言戏谑道:“如此,岂非夺你母亲所爱?”珍卿便刻意露点亲昵之态:“先生,听说我在海外求学时,我父祖常从母亲的花园借花献佛,先生跟我父祖已高山流水,相亲自如,反倒跟我这亲学生外道不成?”
    慕先生忍不住按她脑袋笑:“偏偏是你怪腔怪语多,学生还讲什么亲不亲?只论得意不得意,诚心不诚心。”慕先生又扭头去瞅瞅两盆兰花,回头看既得意又诚心的学生,心情格外得好,便带着珍卿迈进前厅里。
    珍卿这时想起替杜太爷致意,今日杜太爷本欲一道来,临出门在雨檐下咳嗽不停,找了医生来看说没有事,就是乍暖还寒时候,受了冷风冷雨的刺激,珍卿便坚持不叫他出门。慕先生自然也不会怪他老人家。
    杜太爷见识少但知道好歹,认定珍卿在画坛能有今日,一定还是凭借慕先生的带契。他很注意维护与慕先生的关系,常年不断地送花送衣、送吃送喝,慕先生性情疏阔又厌烦虚伪,倒把不着调却不伪饰的杜太爷,常年当成亲戚来往,这也是一桩奇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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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7章 得意弟子得谁意
    珍卿跟慕先生联袂进入前厅。现在时令已是春夏之交, 慕先生在厅中燃着煤炉,煤炉上并未坐着茶壶烧水,反倒烤了些花生、栗子、白薯, 珍卿不由雀跃拍掌道:“先生还烤了白薯,是给我的吗?”慕先生坐到炉边烤一烤手, 笑着指珍卿道:“给你的, 难道我吃不得?满指望你能独当一面, 还这样孩子气, 真叫我不能放心。”
    珍卿诧异地蹙一蹙眉, 又不吭声了。她不像慕先生坐得离炉子近,她拿起小火钳翻栗子、花生看,正想翻看烤白薯熟了没有, 慕先生轻巧地夺过火钳子,挑出一个小个头的白薯,从身后找了张旧报纸垫在桌上, 把火钳夹的小白薯搁到报纸上, 叫珍卿等放冷了再入口。
    珍卿等白薯放温了拿起来, 撕下白薯焦皮小口地吃着,慕先生不免又叹他娇气, 说他小时候连焦皮也一同吃。说到这个愣了片刻神, 他莫名其妙谈起艺专的事,说艺专油画系、国画系现有哪些教师, 分别教授什么课程, 兼管什么行政事务, 各自的擅长方向和行事风格, 还包括美术相关的学生社团组织, 这些人事日常可能有什么问题。
    珍卿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赶忙开声止住慕先生:“先生,先生,我祖父年高体弱,出国前我应许过他,留学回来就要生育,替杜家延续香火。先生对愚生倚托之意,看重之心,愚生心领神会、铭感奋发,可以我目下家庭情况,贸然延揽艺专重责,来日左支右绌,不能胜任,反而贻害无穷,引人耻笑啊。”
    慕先生看着珍卿半晌,忽然自失地对门外喟叹,说他近来记性越来越坏了,颠三倒四确实不中用了,是记得珍卿跟他讲过这些难处,他也接受她只来教课的决定,可他刚才莫名忍不住说起来,大约吃药把脑子吃混沌了。
    慕先生自叹无用之后,珍卿连忙出言劝慰。他还是难以言喻的怅惘,怔怔出了半天的神,才又凝神跟珍卿说道:“我晓得你材优干济,事务繁冗,也无意叫你承担艺专太多事,只不过,只不过,你谢公馆有财有势,神通广大,而我跟上层人物多有龃龉,教育部现下竟拖延经费,还想弄些不三不四的人来监视干涉。我是在你身上想得太多,想你来日在艺专任教,知道谁是歹人谁是好人,不要受那些歪门邪道的污染,要把你我的艺术风格发扬下去,若艺专来日有经费上的短促,还要靠你们家帮忙周旋……”
    若是他人对珍卿说出这番语,不免交浅言深、霸道无理,可是慕先生这样跟她说,隐约有一种不祥气息。当此情境,再好吃的东西也咽不下了,珍卿试探性地问慕先生:“先生近来感觉如何,我家二姐开的西医院,三哥也认得不少中医圣手——”
    慕先生却是摇头摆手,无意多谈,珍卿的心慢慢沉坠下去。
    先生不在意珍卿忧虑他健康,由珍卿自欧洲带回的教具,又起了对学校事务的谈兴,着重还是金钱方面的事:“……我往年海内外办画展,有时太过轻信,有过人财两失的蠢事,又常常耗巨资购买古画字帖,身边积蓄不如外人揣测得多。近来艺专公费常常拖延,我历年办展的画款多贴给艺专,艺专名为公立近乎几沦为私立。美术系的教具也每匮乏,素描课的石膏模型太旧了,你带回的教具正解燃眉之急,美院的师生用得极是爱惜。上个月,粤州穗城艺院罗博士来,说他那里也是经费窘迫,一个维纳斯石膏像断成两截,还勉强撑起来给学生用,我将你带的石膏模型赠他一半,他高兴得小孩子一样。珍卿,这一次托你从欧洲代购教具,本该照价付款,奈何教育部经费朝三暮四,我的积蓄怕都贴在学校,还不知能给寿康留下几分。我也不得不厚着脸皮,吃一吃你这个大户。”
    珍卿连忙摆手说不必如此:“我与先生名为师徒,实是骨肉之亲,先生当年赠祖父钱财房屋,不已将我家视为至亲吗?些许钱财何劳先生记念呢?我家诸人常随高堂经营慈善,也常扶持经费短缺的大中小学校,这批教具,不妨以我夫妻名义赠予艺专……”
    刚才慕先生提起的寿康,是他独子郭寿康,因随母姓他生下来便姓郭,慕先生对独子亦有舐犊之情。珍卿心里算了一下,郭寿康今年才十四五岁,看看慕先生不免又默然。
    珍卿对于教具款子的回话,自然在慕先生意料之中,慕先生望一望院落中,珍卿的女保镖毛妞儿守在里面,孟荣贵和黄皕在周围警戒。慕先生收回视线,叹惋忧虑着:“就是国库都有钱尽之时,你家大张旗鼓做慈善,坊间都传谢公馆金山银山,招来悍匪兵贼可怎么办?我看教具一事就作糊涂账,不必打什么夫妻相赠的慈善名头,不要宵小之辈认定你家豪阔。”
    珍卿也忧戚地点点头,提醒他家的何止慕先生?有识长者多提醒他们勿太招摇。这年头,流氓兵匪都爱干绑架勒索的勾当。可当下为了防范当局的迫害,做了慈善不可能藏着掖着,就要广而告之叫官绅百姓都知道。前几天滕将军送来的十六人,原本说给珍卿和谢董事长用,后来说三哥也不能掉以轻心。再后来二姐夫妇到梁州出差,也给他们配置了三个保镖。十六个保镖没有一个人闲置。
    财雄势大自古难免被觊觎,但珍卿夜深人静时也想,特殊年代拥有太多家业钱财,未必是个人与家庭之幸福,所以她既赞成一家人去做慈善,也不怕钱财有一日消耗尽,只要全家上下平安就好。
    珍卿略一联想,忽然想起什么,诧异地问慕先生:“教育部经费迁延至此吗?连艺专这等名校也迁延?”杜教授的海宁国立大学,经费虽比往年来得迟些,倒也不像艺专这么严重,严重到天天叫慕先生拿积蓄去贴。珍卿想到本币外流造成的钱荒,还有币制改革带来的问题,却听慕先生垂眸低声道:“一则是我得罪上头的人,有人从中作梗在所难免,二则我对校内的□□学生优容,上头想派保守派掌管校权,一时半会难免对峙起来,如之奈何呢。”
    珍卿这时才后知后觉,他竟忘记了极关键的因素。适才慕先生说,他往年轻信导致过人财两失,又说买古画字帖也消耗巨多,听来更像应付外头人的说辞。她知慕先生办画展挣钱不少,也知他暗中支援过社会党,甚至去年慕先生办巡回画展,经s国回国的行李箱箧中,说是带着没卖完的画还有一些教具,恐怕更多夹带的是给社会党的物资吧。
    所以,慕先生明明带了不少东西回国,偏偏艺专的教具还是不够用,明明办画展挣了不少钱,可他手边的流动资金并不多。
    也许,慕先生说是拿积蓄补贴艺专,也不过为给社会党输送的物资金钱做掩护吧,免得轻易有人猜忌他与社会党往来。还有刚才,慕先生说把教具款子含糊过去,假若外人以为这批教具是先生付的钱,他的钱花得快也能解释了。
    珍卿看着声色不露的慕先生,摇摇头懒得无谓浪费脑力。就算慕先生真想借她家打掩护,他叫谢公馆在银钱上别招摇,自然也是出于好意,不必把慕先生想成小人心。
    到书馆吃中午饭的时候,唐人礼师兄也过来蹭饭,饭后慕先生感到倦怠去歇午觉。珍卿趁他去小睡的空档,跟唐人礼师兄探听一番,才晓得慕先生病得极重,个个医生交代她好生养息,争取带病延年,可是他为诸事操劳忧心,想好好休息也得心无挂碍才行呐。
    珍卿跟唐人礼师兄初次相见,唐师兄说,他早年听先生讲过珍卿很多事,神交已久今日乍见,颇有相见恨晚之念。据闻稳重寡言的唐师兄,初见却愿同珍卿推心置腹。说艺专的经费窘境源于慕先生的不妥协。上头想派个保守派的教务长来,此人的学术观点,不过是拾西人之牙惠,政治上也是韩领袖应声虫,讲的也是对外妥协对内强硬。慕先生太过狷介骨鲠,在报上将教育部想派来的人嘲讽一番,又把想派他来的官员刮棱一遍,上头拖延经费给慕先生难看,不过慕先生和艺专声名在外,倒还不至于一直拖延经费。只是累得慕先生生气操心,难以养病。
    为了避免不学无术者做教务长,慕先生挖空心思请来唐人礼师兄——唐人礼师兄原在粤州穗城艺院,今年已经升到副院长了,被挖来当海宁做艺专教务总长,还兼油画系的系主任。
    唐师兄还跟珍卿揭慕先生的底,说道为何穗城艺院罗博士一来,慕先生就慷慨赠他许多教具?罗博士在穗城艺院原只负责教务,慕先生把唐师兄挖到海宁,原该唐师兄担待起来的事务,不免都架到罗博士头上,叫他苦不堪言。慕先生理亏在先只好主动出血。
    珍卿闻言惊诧失笑,她适才闻慕先生赠人教具,还暗感先生高风亮节、舍己助人,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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