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可避免的繁冗应酬中,珍卿文学系硕士的毕业口试排期已定,不到一个礼拜就会轮到她。
    在一个礼拜的等候期中,珍卿被毕业季的各种琐事缠身,三哥也天天早出晚归。
    三哥主要还是帮珍卿出两本书,韵译诗歌倒没有什么枝节,但对《东洋人的民族性格》就得谨慎处置。东洋军国主义分子在中国非常猖狂,这种揭露其邪恶民族性的书,绝对会引来他们对作者的忌惮,说不好还会引来杀身之祸。
    三哥觉得应该小心为上,本想叫珍卿匿名发布此书,然而珍卿作此书本为使国人惕然警醒,必要想方设法扩大书的影响力,坚持标上辨识度最高的别名“易宣元”。所以,三哥一直跟国内外文化界、出版界的人沟通,看怎么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发行此书,不至于使东洋人嗅到不对,而阴谋破坏此书的发行,他与珍卿的人身安全,也必得找妥善的人帮帮忙。
    至于两本书在国内的出版发行,珍卿只管托付国内的父辈师长们,发与不发,有无阻滞,看他们后续的反应,他们这边也随机应变。
    除了出版书籍的事,三哥致力于成为社交界名流,到波城后珍卿忙得在家也待不住,他也有选择地参与本地社交活动,继续施展“及时雨”式的助人交友方式。
    三哥除了在洋人中间,潜移默化地扭转人们的中国印象,也在太平洋两岸牵针引线,促进两国间的文化艺术交流。
    譬如国内的昆曲名家萧鹿生老板,本拟由中国外交部派赴美国举办巡回戏曲演出,说好经费由他们全权负责了。然而相关部门没能兑现诺言,萧老板一行的经费捉襟见肘,拖拖拉拉一直不能动身。三哥听闻后直接赞助了他们。好不容易坐上开赴美国的航船,因为国内之前传染病流行,走到东洋海关就被扣住不放行了。
    这几日,三哥天天到电报局向东洋发报——他和母姐在东洋留学过五六年,总还留下一点香火人情,便请东洋当地的朋友帮忙斡旋一二。同时,他也跟美国的华侨华人,还有各处结交的美国官员沟通,请他们设法敲打一下东洋人,务必使萧鹿生老板一行尽快通行。还有一位叫郑君三的剧作家,将中国古典爱情传奇改为英文舞剧,三哥和好多华侨都准备出钱出力,助郑先生办全美的舞剧巡展。
    三哥不必豪阔地逢人便撒钱,但要造就“当代孟尝”“民国及时雨”,其间的心术和精力亦不可小觑。
    在珍卿和三哥各自忙碌时,中国驻波城使馆的一位官员费某,还有假新闻的始作俑者之一罗笛,千访百计寻访到珍卿的新住处。
    翌日就是珍卿的毕业口试,怡民和两位表哥来家里闲谈,也是帮她放松放松心情,不想迎来这两个不速之客。锦添表哥直接对二人横眉冷对,恨不得下一刻就破口大骂,珍卿忙暗示继云表哥带他离开。既然自证清白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无谓跟太多人撕破脸面。
    最后只有三哥、怡民和珍卿,留下来应对似乎来者不善的两人。
    这二人虚伪做作的场面话,珍卿都没有太听进去,她跟三哥说的话也都不落实处。费姓官员见他们油盐不浸,意味深长地环视在场三人,讲起一个耐人寻味的耶教故事:
    “有两个凡人同去见上帝,遇到上帝问他上天堂的路向何处行。上帝先不忙回答二人问题,见二人风尘仆仆、饥肠辘辘,便先饷二人以饭食。其中一人双手接过饭食,连连感激躬谢上帝不已,另一人只随手接过上帝赐食,对上帝恩情以为是理所自然。然后,那个躬谢上帝赐食的凡人,在上帝的恩德下进入天堂,另一受恩却视为当然者,却被上帝拒于天堂之外……
    “杜小姐,您这等博学鸿雅的大才,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吧。”
    怡民在旁边拉着珍卿的手,珍卿按住她示意稍安勿动,跟另一边的三哥相视一瞬,惊奇又懵懂地问这位官员:“敢问先生讲的是什么道理?何不明以告我,我年轻学浅,确实听不大懂啊。”
    这费姓官员嘴巴抿成一条线,低下头似乎努力克制着,他抹抹西装上不存在的灰,再抬头便看着珍卿和三哥:
    “杜小姐,陆先生,上天堂的路,是由感恩之心铺就的。二位难道不心知肚明吗?陆先生万里迢迢到此,来后却终日游宴,张罗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余外便无所事事,是为何故?
    “在下就明说了吧,谢公馆屡有违禁犯上之事,领袖与夫人对二位先生,包括谢公馆一众不服王化者,一直善待优容,不忍国士凋零。还有从阎某人手中挽救陆先生的甄国舅,使杜小姐画作登上大雅之堂的甄夫人,这些贵人对二位都有天高地厚之恩啊,怎可放任两国舆论发展恶化,行这牛马也不屑行的恩将仇报之事?二位先生何不亡羊补牢,此时再站出来澄清一下,庶几可使海内外舆论平息,也不致令二位的亲朋故旧难堪啊。”
    这意思是想叫珍卿站出来,为别人给她编的假新闻背书,真是滑天下之稽啊。
    珍卿和三哥在这件事上,一如既往地奉行惜言如金的态度,依然含含糊糊地应对过去。
    那个叫罗笛的新闻从业者,终于忍不住泄露急躁心态,急得似乎想要破口咒骂了,那费姓官员拦住他继续劝说:“杜小姐,艺术的大雅之堂岂是好登的?陆先生,王法大堂岂是那般好离的?甄部长和甄太太对二位,韩次长和韩太太对二位,都可谓是仁至义尽,爱惜有加,还有军委会的何建昌参议员,中华研究院的郑余周老先生……我真不知,杜小姐和陆先生学的是哪家主义,如此执迷不悟,不恤人心,唉,不知二位将来还能回国见江东父老吗?”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了,珍卿也笑着与他们说道:“今日才知‘危言耸听’之意,我却不知,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以致将来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一直没有插嘴的怡民,这时也冷笑着问费姓官员:“恩人?挟恩图报已是令人不耻,不经事主应许就越俎代庖,向全世界的人睁眼说瞎话,哼,真是荒谬之极!杜小姐能有今日的公信力,就因她只说自己想说的话,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哪由得你们把她视作提线木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两个不速之客这才注意到怡民,那个一脸火气的罗笛,甚至冷笑着询问怡民的籍贯身份。
    暗觉怡民的行为会给自己带来危险。珍卿霍然站起身,对着两位不速之客冷笑着说:“我今日有一个问题,二位若能答得上来,我们倒能深入谈一谈,若不然,休怪我要下逐客令了。”二人便摆出洗耳恭听的态度。
    珍卿问,为何汉末三国已统一在晋国,却又一次迅速地走向分崩离析,以致中国人迎来更加漫长黑暗的乱世?罗笛觉得珍卿在故弄玄虚,费某也暗责答案是珍卿定的,他们如何回答她都能说不对。珍卿也不跟他们多费话,真的下逐客令了。两个不速之客败兴而去。
    珍卿和三哥始终克制有加,没有对两位来客恶言相加,若非还有那么多亲友在国内,谁耐烦听他们将韩领袖比作上帝,领袖的门庭又怎会是他们天堂?
    怡民犹自愤愤地对珍卿感叹:“未闻哪个民主国家之领袖,将自己方比作上帝的,怪不得人家都说韩某人是独夫,由奴观主,果然不错。不过,他们会不会对付你们,用些叫人有苦说不出的办法?”
    珍卿只幽幽地告诉她:“我们既然不信上帝,也从未指望过上他的‘天堂’,若受了他的苦,必定能够说得出。若还能发声,就不必怕他这自封的上帝。”
    其实三哥和珍卿都知道,韩某人有太多内外政敌要对付,当初慕江南先生到处给韩某人难堪,他不论私下想法如何始终没动慕先生,就是因为对名流文人痛下杀手,代价大而收益少,韩领袖作为老牌政客不会不知。
    ————
    第二日就是珍卿的毕业口试,三哥陪她一块去考试场。本邦的口试简直是漫长的三堂会审,珍卿看过的每个考完口试的人,都是脚步虚脱,冷汗淋漓。她到现场也有一会悬着心,在等待时悄悄地调整好心态。
    工作人员引导她入场后,乍一感觉像后世的公考面试。不过后世公考面试官得有一二十人,分坐在考室的三个方向,考生坐在唯一的缺口位置,中国人似乎在考场上也要讲“围师必阙”。
    而她此次文学系硕士的毕业口试,考官数量虽少但气势更甚。准备考试的她在旁边等候,这群学富五车、眸如鹰隼的老学究,异常严肃地络绎走入,在珍卿前方的高台上坐定。考试中心区四五丈外设观众席,考生的亲友和想观摩学习的人,都可以在观众席全程观看。心理素质差一点的考生,也许会觉得像末日审判。
    当珍卿穿着造型夸张的蓝袍子,稳步从容地坐到高台下考生的椅子上,见上头坐着的六名口试考官,全是她认识的汉学家、文学家、语言学家,就算认识也一点不敢掉以轻心。
    三言两语的温情寒暄过去后,珍卿先作冗长却不枯燥的论文陈述,然后,台上六个考官轮番向她提问题。这可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论文答辩,他们不但问及以往的课程内容和相关的学科知识,那些看似相关其实跨学科的知识,他们也不讲武德地向珍卿砸下来。
    比如有个叫汉密尔顿的文学家,提到珍卿的论文《东亚古代文学关系溯源》,说中国从前是东亚文化的核心,为何近代以后从政治、军事、文化、艺术上,全面地坠落出东亚文化的核心位置,反倒被从前的东洋学生赶上,是因为被异族满洲统治的缘故吗?
    考官里教过珍卿的文学家加西亚教授,还有俄籍的语言学家莱蒙托夫教授,都带着微妙的笑意低下头,翻资料的翻资料,玩笔的玩笔,外人看不出他们是附和汉密尔顿的尖锐提问而嘲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笑。观众席那边也是一阵突兀的窃笑,珍卿似乎听见有人骂东洋人,大约立即有工作人员去维持秩序。
    但此时的她不能心有旁骛,在脑中迅速组织一番语言,便继续巍然端坐着侃侃而谈:
    “……中华文化的核心在于兼收并蓄、和实生物。中国西周的思想家、史学家史伯曾有先言:不同的事物和谐地共处相融,才是不断创造新事物的不二法则。而同一事物不管怎么重复叠加,都不能产生新的事物,它们会因为不能适应时代的变化,而渐渐被人们忽略和抛弃。
    “所以,除了我们主体文明中的历代各族先祖,在生产、繁衍、战争、教育中,繁衍出我们民族特有的衣食住行文化,哲学、文艺、宗教文化,并由中华民族内的各民族,在漫长的时间中学习借鉴,共同发展,也以‘兼收并蓄,和实生物的’的发展观念,与外来事物和文化共生交融,所以造成千百万种不同的事物和文化来。而这些不断被孕育发展的文化之子,虽然脱胎于它们的文化父母,而又不同于他们的文化父母。
    “所以不管经历多少朝代更替,中国的文化永远在迭代更新,若是西方人睁大眼睛观察研究,会发现中国数十个朝代创造的多彩文化,你们穷尽一生也不能览其全貌。在两千多年的漫长文明进程中,我们一直被东亚国家,甚至西亚欧非的国家模仿学习,他们却不能像古代中国一样,达到高效率的文化创造与更新。因为其他民族为了生存繁衍,向来热衷于发展民族主义,不识中国文化‘和实生物,兼收并蓄’的繁衍真缔。
    “可是自从工业革命以后,列强以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大门,中国强大的文化自新能力,在外人看来似已大打折扣,中华文明似乎也已民黯然失色,已不再引领东亚文化的潮流。但这显然不是事实,中华文明的灿烂光辉,只不过被落后的工业、政治、军事蒙上灰尘,灰尘下的文化明珠依然光芒万丈着。
    “虽然清朝统治者闭关锁国、打压科技,但是不同事物结合产生的新事物,依然如雨后春笋不断诞生着。我们有推翻理学、心学的清派思想家,有层出不穷的新绘画流派和画家,还产生了风靡全国的新剧种,瓷器、茶叶的新品类也一直行销海外,带来令西方眼红的贸易顺差……
    “我们中国青年不会捂上耳朵,否认我们在近代的屈辱落后史。我们每一代的忧国忧民之士,都会睁大眼睛看这急剧变化的世界,总结我们落后挨打的屈辱历史,反思我们为什么是如此孱弱的东方古国。
    “在此,我想告诉诸位先生我的反思结果。我认为,我们在经济文化方面太过富有,而在政治军事上落后于整个工业时代,才被贪婪险恶的外来盗贼,打开我们的国门长驱直入。我们承认政治、军事、工业上的全面落后,但中华民族历代祖先留下的璀璨文化,永远是滋养中国人精神土壤,甚至滋养中华文化圈土壤的文化恒星,若世界上有哪一个人认为,这颗恒星已经永远失去她的光芒,那是因为他被军事政治上的强权主义,蒙蔽了他原本就不明亮的双眼,以为工业文明和殖民主义,可以掩闭古老中国数千年的文化积累。
    “虽然我的国家如此的孱弱,但我还可以自信地向世人宣告,承载着中国文化的经、史、子、集,千百年来在中国人得到很好的整理与保存。中国的后代子孙甚至邻国的后人,欲要寻访自己祖先创造文化的历史,必定会从中华浩瀚如烟的史册典籍中去寻找,并从古人的智慧和审美中,创造出今人喜闻乐见的新文化潮流。这便是中华文化的传承发展。
    “我们唯一落后于世界的文化,是闭关锁国使我们错过工业革命的曙光,前朝统治者的专、制、腐败、无能,导致我们不能制造拱卫国防的先进武器。前朝统治者所以被中国人推翻,便因它不能创造适应时代变局的生产方式和文化前途,但谁也不必特意去攻击他整个的民族,中国境内任何一个民族统治中国,都会因愚昧无能、贪婪暴虐走向腐败衰亡,不独是满族统治者如此,汉族、匈奴、鲜卑、蒙古等都不例外。
    “若有西方的强权主义者认为,东方地平线上的中国文化堕落了,我希望你们冷静下来反思,当西方殖民者的远洋舰和大pào,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海港商埠,随便找个蹩脚的借口就把pào口对着中国的土地,便在中国制造了无数的文化废墟。
    “当你们参观北美、欧洲各地的博物馆,会忍不住赞叹中国等国文物的神妙精美,你们的文学家和艺术家从中获得灵感,你们能在唏嘘赞美这些文物的同时,说中国甚至东方文化如此粗陋落后吗?
    “当你们意识到,这些精美绝伦的中国文化创造,是你们所谓工业文明的产物——到处释放摧毁力的大pào长枪——帮你们从备受□□的殖民地抢过来,通通装上船,然后漂洋过海从东方来到西方,上面的血腥和硝烟,也许永远都不会散尽。
    “你们西方的精英应当扪心自问,西方的工业文明和海洋文明,是否可以站在中国文明化的废墟面前,堂而皇之地展示你们的文明优越感?而全盘照搬西方工业和殖民主义的东洋国,难道有资格成为东亚国家新的文明中心吗?我认为,我们东亚国家无论大小强弱,听到西方人认为东洋是东亚文化的新中心,一定会感到这是亚洲人的奇耻大辱!”
    这时珍卿的演讲还没有完,考试厅内却陡然响起热烈的掌声,工作人员立刻示意大家噤声,观众们收起激动的笑意,屏气凝神地继续听珍卿讲。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6 23:58:44~2022-10-27 23:5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喜欢银子?、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4章 正常眼睛是少数
    珍卿在考试场里继续作着陈述:
    “汉密尔顿先生, 我从五六岁的年纪,就开始学习中国传统典籍和艺术,长大后又全面接受西式的文化教育, 作为系统接受过中西方教育的学生,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 五千年的中国文化积累, 只要去掉其中禁锢人、愚弄人的糟粕, 必会给我们这个东方古国的涅槃重生, 提供让人惊喜的源源不竭的力量和启发。但是这一点, 西方文化中的人们看不到,崇洋媚外、妄自菲薄的中国人也看不到。
    “……各位尊敬的先生,我曾听美国同学讲过一个故事:著名的戏剧家萧伯纳先生去看眼医, 经过一番精密的诊断,眼医告诉萧伯纳先生,他的眼睛一切正常。萧伯纳先生庆幸他和其他人一样, 拥有一对再‘正常’不过的眼睛。但医生立刻否定他的错误诠释, 说实际的情况是, 世上大多数人的眼睛‘不正常’,拥有‘正常眼睛’的人反而少数的异类。多数人因为各种不利的因素和糟糕的习性, 造成自己眼睛的近视、弱视、斜视, 当外界事物通过眼睛被大脑觉知,他获得的视像或多或少被扭曲了。
    “所以, 我不认为是中国的文化在堕落, 而是白人至上主义和西方文明中心论, 使你们欧美人犯了严重的精神性的眼病, 这种不自知却难以治疗的眼病, 广泛存在于西方的各种人群中, 它扭曲了你们眼中所见的文明景象,你们没有科学依据地笃定一个道理:坚船利炮代表最高等最先进的文化,镰刀锄头代表最低贱最落后的文明。这是傲慢的西方中心论者自身的疾病,并非正处于低谷的中华文化在堕落。
    “汉密尔顿先生,亲爱的考官先生们,作为自幼在中国乡镇接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人,我要跟诸位澄清一个事实,在此,我希望我的努力不是徒劳的,这个需要被澄清的事实就是:受儒家文化影响千年的中国士人,自觉遵奉儒家教诲的‘礼闻来学,不闻往教’。当我们的文明达到繁荣灿烂的顶点,不会像现在的西方精英到处说教,希望别国照搬自己的体制和文化;当我们的文明衰落无力到极点,我们的知识精英也不全盘否定中华文化,而总下意识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再加入外来的或自生的新文化元素,让我们的文化重新焕发青春的活力,这是那些文化与阶级长期固化,并盲目反对创新变革的文明所不能比的。
    “所以,女士们,先生们,中国自古以来从不需要别人来界定或承认,我们是或不是东亚文化的中心,别人承认并来学习我们的文化,我们也选择性适宜的教授对象,别人不接受而大肆抨击我们,或者‘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或者根本不必多加在意……”
    对考官汉密尔顿先生提的这个问题,珍卿做了自信到近于傲慢的回答,而引起考官们最大的惊异和沉思,也引起在场观众们不合规矩的持久掌声。
    哈大文学系有一中国学生叫裴鉴群,他原本对珍卿崇古尚旧的文学取向不满,跟珍卿这一帮人不大亲近。今日特意来听易宣元先生的高论,明明有的内容他还不以为然,不知为何,听到后面就抑制不住的心潮汹涌,涕泪滂沱,全程引人侧目而不知。他还用随身携带的打字机,录下iris不少长篇英文演讲。
    珍卿考完漫长的六小时口试。其实硕士考试时间不该这么长,但考官们车轮战似的轮番提问,导致她的硕士口试比博士口试时间还长,中间只休息了两个二十分钟,用以解决生理问题和简单休息。
    珍卿考完整个人已近虚脱,三哥和怡民等人上来扶她,一同恭喜她即将顺利毕业,等成绩当场被确定出来,她休息没多久又跟考官大人们合影。
    这时,加西亚教授热情跟她握手,笑眯眯地告诉她另一好消息:“恭喜你,miss phi beta kappa(斐贝塔卡帕会员小姐)。”
    珍卿惊讶地看着加西亚教授,又看向旁边的莱蒙托夫教授,两位教授确定地告诉她,虽然他们的前一次推荐,遗憾地没有被评议会通过,但第二次推荐就推举成功了。珍卿笑着跟加西亚教授拥抱亲吻并致谢,也跟严肃的莱蒙托夫教授拥抱亲吻,又跟其他四位考官握手表示感谢。
    可惜,对她关怀最多的布莱德曼教授,因为疲劳过度最近离校休养去了,不但没有成为她的口试考官,连亲临现场观看她考试也不能。
    除了三哥,怡民和表哥们都来看珍卿考试,还有友辈的陈钧剑、上官楚、邓扬和、萨尔责、弗莱顿——还有已准备回国的卫君涵,女友里有胡莲、卓蕊馨、白莎拉、白莉莉、蓓丽等,还有老房东米勒太太、新朋友上官先生等,好多人珍卿入场根本没有看到,也许都是后面赶来的。这就显得她亲朋故旧特别多,连拍照时间都比别人多花不知多少倍,也不知道是谁以讹传讹,说有考生考完就要结婚的,所以亲戚朋友堵得门口走不动。
    这半天口试虽然快把人累摊,听说布莱德曼教授从度假别墅回来,还是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拜访他,除了加西亚教授、莱蒙托夫教授等文学系教授,平京学社的钱寿诒教授等人也在,说珍卿的口试上了校内报纸,大家都讨论为啥她考得这么难。
    加西亚教授开玩笑地说,珍卿的水准已经算是博士,可惜她后来休假没继续上博士的课。布莱德曼教授夫妇也恭喜珍卿,说她的斐贝塔卡帕会员已被教务处落实。珍卿若想留在美国找一份工作,这个会员身份会让她如鱼得水。他们很多人希望珍卿留下继续深造,将来也可以留校做教师。
    这个斐贝塔卡帕的会员,也有非常浓厚的宗教背景,主要用来表彰本邦名校的优秀本科生,也从硕士和博士中选拔少量的优秀者。候选人由任课老师向教务处推荐——文学系有三位教授比较喜欢珍卿,珍卿三年级时他们就向教务处推荐,不过那时候珍卿已要修长假,反正因为一些原因审核没通过。后来布莱德曼教授、加西亚教授、莱蒙托夫教授再次推荐,珍卿这东方面孔的刺头终于通过。
    下午和三哥一起回到住处,珍卿累得躺在床上不想动,三哥就叹着气帮她按摩身体,说原来她忙起来到这种程度。
    到珍卿睡醒坐到晚饭餐桌上,哈大文学系的裴鉴群已用半天时间,把珍卿在考试场的讲稿排出来,又马不停蹄地寻到她的住处,激情游说她授权把她的演讲稿,登到留学生办的《英文月报》和《中国文艺》上。珍卿觉得这两个报纸办得不错,又累得不想多说一句废话,就剔除一些不宜发表的讲稿,其他就爽快地授权给他们。
    而后多少中西报纸大肆转发,又有多少读者热忱阅读,其间盛况在珍卿这早有先例,不必细述。
    三日后,当波城的《邮报》和《寰宇报》,默契地一同转载珍卿那篇关于中国文化的讲稿,大家发现本邦人士的品评角度也很奇特。他们的评论人士认为,不管iris dew是否信口胡言、自抬身价,这些讲稿至少给西人提供了一个窗口,让他们了解此时的中国青年中,似乎有了拒绝仰视西方文化的人物,这是值得警醒和关注的现象。
    他们见过太多崇洋媚外的中国人,真是无遗余力地抨击中国文化,从政治、历史、文化、教育、中医等,一定要抨击得祖国文化一无是处才罢休,乍见一个不同流俗的中国女青年,不但说西方人都害了“傲慢与偏见的眼病”,还说被中国人自己鄙弃的传统文化,会像文明世界的恒星一样,永远绽放着璀璨的光芒。
    这种有悖西人常识的论调的源头,并非一般不学无术的哗众取宠者,而是早以文章书画在中国成名,又已开始享有国际声誉的中国青年学者,iris dew小姐。
    有人用耸人听闻的奇谈怪论,试图打破你牢不可破的印象和认知,你一开始下意识觉得荒谬不经,亦对奇谈怪论的发表者鄙夷之极。然而,若这发表者本身并非不学无术,“奇谈怪论”似乎也能逻辑自洽,你是否有认知即将碎裂的恐慌感,并重新研读你以为的“奇谈怪论”。当再次确定你的认知被冲击时,你是否想深入探究奇谈怪论的发表者,究竟是何出身经历,在哪里悟通的法门?
    珍卿和周围人没有想到,毕业口试的讲稿散播出去,引起本邦智识群体对她的广泛关注,她以前出的英文论著和画册等,又在市场需求下开始新一轮重印。本邦报刊对这种现象的报道,也引起此间普通民众对她的关注,人们未必晓得中国的第一夫人是谁,但知道中国有位天赋出众的女学者——iris dew小姐.
    自然了,国内反响是一如既往的热烈,之前假新闻对珍卿造成的干扰渐渐消失,所有人被她的毕业新闻夺走注意,有人一如既往地关注她的作品,有人在意她毕业是否立刻回国……
    好多人因为珍卿的讲演,像打了鸡血似的,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祖国,着手创建她口中文化璀璨的新国家。珍卿觉得这并不完全是好事,“胼手胝足”“筚路蓝缕”这些词,落到现实中就意味着披肝沥胆,死而后已。人们应该把目标放长远,预期放平实。
    所以后续不管谁请她去演讲,她再不会答应的,让大家发热的头脑冷静一下也好。
    一个星期之后,珍卿完成四个小时的美术论文答辩,结束对学院美术系艺术史专业的笔试,把美术系的学位也落实了。包括费特朗博士也祝贺她,并希望她在本校继续进修美术……
    珍卿的所有考试都已结束,然而还要等毕业仪式结束。她比不考试的时候还忙,每天有数不尽的客人要款待。三哥只有有空,就毫无怨言地做她的“贤内助”,有些半生不熟的客人问他身份,珍卿每一回都认真介绍。
    之前,不少人知道珍卿已在国内结婚,都疑心是封建家长的包办婚姻,对她的丈夫有不少恶意揣测。珍卿还怕三哥亮相以后,多少会遭遇不友善的审视。没想到时下有智识的男女青年们,也像古时主持殿试的皇帝老儿,分分钟变得以貌取人,他们一见三哥的相貌风度,就觉得相貌好必定人品好,气度好必定教养好,交往后见识他的谈吐见地,简直要崇拜起他来了。连洋朋友萨尔责都心服口服,说杜小姐的丈夫配得上她。
    人们赞他们“天造地设”“金童玉女”,没有一句乖戾难听的话。然而,珍卿和三哥都不胜其扰了,可又不能随便离开波士顿,三哥干脆说教珍卿开汽车,他说发表《东洋人的民族性格》,难免会有不能预料的隐患,多学些应对危险的技能,总是好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0-27 23:59:01~2022-10-28 22:5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章节目录


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阁只为原作者老实头儿的春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老实头儿的春天并收藏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