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愣了一下,摇头说应该没有。
    她从上岸以后就一直赶路,先送大田叔到医院,后来又到东方饭店,忙着洗澡吃饭。——着实没想起要发电报。
    到五楼他们走下电梯,陆三哥带着珍卿,先到他的房间里——跟珍卿只隔一个房间。
    进了陆三哥房间里,他叫珍卿稍坐一下。
    珍卿说不用坐,打量一下三哥的房间,发现跟她的房间是一种规格,装潢风格偏西式一些。
    陆三哥摇响电话,跟电话里的人说:“请给我接谢公馆。”
    过了没有半分钟,陆三哥叫一声“封管家”,然后吩咐他明天一早到电报局,发一封电报到睢县,给珍卿她祖父报平安。
    珍卿看陆三哥挂电话,赶忙上前道谢。
    不管是真心假意,冲着他这细致体贴的举动,这个后哥哥太能加分了。
    见珍卿有点犯困,陆三哥没有多说,把她送回她的房间,又打电话到前台,吩咐找个女侍应上来,陪着珍卿睡觉。
    陆活云考虑的是,这五妹才从乡下来,这房里的许多设施,恐怕她都不会用,让女侍应守着她好一些。
    珍卿倒也没拒绝。
    陆三哥离开她房间之前,叫她不要害怕,他和乔秘书都住在隔壁,有事尽管来敲门。
    ……
    珍卿洗漱完了,回到卧室里。
    陆三哥叫来的女侍应,就睡在外面的沙发上。
    她躺倒在软乎乎的床上,白色的屋顶,低低地悬在头顶上。
    床后的墙壁是红木的,映着外面不熄的灯火,闪出沉暗的光芒。
    海宁城就在江边上,江上客轮、邮轮、货轮,夜里也在穿梭来往,汽笛的鸣响声,仿佛就响在枕头边上。
    珍卿在火车上都没失眠,这么雅致干净的房子里,盖着带香味儿的褥子,她反倒失眠了。
    她脑子里转着很多东西。
    她不知道后妈是个啥脾性,也不晓得杜爸是什么心思,这颗心一直悬着呢。
    又想到睢县的亲友们,这回走得匆忙,全都没来得及当面道别。
    李师娘、李先生倒好,亲戚子弟遍天下,他们家业也不薄,还有女儿李娟照应——家中日子总能过得安生。
    但是杨家湾那里,绍衡死了,昱衡盲了,三表婶一尸两命。
    三表叔该多伤心,姑奶奶该多难过。
    可怜她从去年腊月,一直在县城的家里养病,没有机会去看望。
    撇开她想逃避的这桩婚事,杨家人对她,可谓是仁至义尽,他们对她的好,不是一件事就能勾销的。
    还有杜家庄的玉理,从小认识的玩伴,在一起玩了这些年。
    一场传染病,让他没来得及长成大人,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甚至没来得及,去他坟上看一看。
    还有她那不着调的祖父,他行事由着性子,根本没有人缘,就靠着两家亲戚,里里外外替他周全。
    而他把她送来海宁,如今肯定得罪了杨家。
    杜太爷以后一个人,能不能过得好呢?
    虽然前一天晚上失眠,珍卿多年养成的生物钟,还是让她早早起了床。
    陆三哥真是个忙人,这才一大早的,就不停有人来找他。
    早饭是陆三哥的随从阿永,陪着珍卿一起吃的。
    等珍卿吃完了饭,陆三哥才应酬完找他的人,过来到餐厅吃饭。
    珍卿吃完了也没有走开,特意等陆三哥吃完饭。
    陆浩云胃口一般,吃了三块吐司,喝了一杯牛奶,他就放下了刀叉。
    他开门见山地问珍卿:“有什么事,让三哥帮忙吗?”
    珍卿不由圆睁双目,看着陆三哥。她心里想,这陆三哥真是火眼金眼,一下看出她有事相求。
    珍卿咬了咬下嘴唇,心想,她昨天考虑到大半夜,她的自尊心没那么重要。
    她就低垂着眼睛,跟陆三哥说:
    “三哥,我有一个昱衡表哥,他去年染上天花,脸麻了,眼睛也看不见了,听说海宁的大夫很厉害——”
    陆三哥神情很温和,一副专注倾听的姿态,倒给了珍卿更多勇气,她继续说:
    “三哥,我就想问问,他这样了,海宁有没有医院,还能给他治一治呢?”
    陆浩云看着珍卿,眼神动了一下,问:“他在西洋医院治疗过吗?”
    珍卿听得一愣。她眨眨眼,猛然醒悟到什么。
    从去年腊月,一直到今年五六月间,她一直在睢县的小院养病,对外面的事一点不知道。
    直到公历四月份,才听说昱衡表哥的事。昱衡表哥直到四月,才被二表伯,从省城里接回来。
    杨家既然不缺钱,肯定尽全力给他治疗过的——多半住过西洋医院的。
    肯定是确定没法治了,才把昱衡表哥带回家的。
    珍卿抑制心中的难过,看向陆三哥说:
    “我不晓得,长辈们没告诉我。
    “昱衡表哥的三叔——就是我的三表叔,是禹州省城建设局的官员。一直是他照管表哥。
    “昱衡表哥的事,三表叔肯定都知道。我写信去问问他。”
    陆浩云略作思忖,摸摸珍卿的头,说:
    “你看这样如何?我找个可靠的大夫,直接去一趟禹州省城,请你三表叔帮忙,把你表哥的病案调出来一一看还能不能治?”
    珍卿意外之极,她本意只想问一问,天花引起的失明还有没有救。
    她只希求一步两步,陆三哥却做到三步四步。不管陆三哥是圣父降临,还是出于别的考虑,她都感激不尽。
    珍卿忙不迭地答应。
    陆三哥就让珍卿,给她三表叔写一封信,顺便写个条子,写清三表叔的个人信息。
    陆三哥派去禹州的人,到时候拿着信,到省城直接找三表叔。
    珍卿写了信和纸条子,就交给了三哥的随从阿永,叫阿永直接去众仁医院,把这件事,跟众仁医院的廖副院长说明白。
    珍卿看陆三哥这架势,好像这众仁医院,是他们家开的一样。——后来她才晓得,这众仁医院,还真就是后妈家开的。
    饭后,陆三哥难得有点闲空,又给珍卿讲了一下,家里的情况。
    她后妈家的大哥和二姐,他们祖父吴太爷过世,他们赶去晋州奔丧,这是珍卿已经知道的。
    陆三哥还跟珍卿说,她爹杜教授,原本就在家里等她。
    就在前天接到朋友来信,说在两粤交界处,发现了两千年前的一处墓葬,里面开掘出来的文物很多,对学界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而杜爹是有名的文史教授,挖坟掘墓搞考古,那是很能帮得上忙的。
    所以,在珍卿来的前一天,杜教授抬脚就往粤州去了。
    ……
    今天,还有很多人在游行示威,珍卿在饭店待了半天。
    到下午时,陆三哥借了一辆汽车,载着他们兄妹俩,不家乔秘书和阿永,一路慢慢吞吞地,绕着道儿向南方走。
    珍卿来了海宁以后,总听人说谢公馆,今天可终于要去谢公馆。
    之所以叫“谢公馆”,是因她的后妈姓谢,她后妈就是谢公馆的女主人。
    从这个家的命名权来看,就晓得后妈是个强干而霸道的人物。
    珍卿坐在汽车里,看着海宁的街市风貌。
    海宁是个现代化城市,现代化的建筑物、宽敞的柏油路,很有设计感的广告牌,最有包容性的穿衣方式……
    这些,都显现了它的现代化。
    但也能看到,现代化背后的动荡不安。
    那些穿着制服的学生,还有穿着布衫的工人,他们有的举着横幅,有的喊着口号,有的向路人分发传单。
    他们弄的口号,有的是“反对帝国主义侵略”,有的呼吁“民众支持国货”,有人喊的是“改善劳工待遇、实行八小时工作制”……
    街上还看见红头巡捕,他们有的站在地面上,有的骑在高头大马上,有人腰里挎着枪,有人手里拿着大铁棍…………
    那些已经觉醒的群体,也还面临着强权的威胁。
    但更多的人穷困无望,因而麻木冷漠,比如街角那些破衣烂衫的乞丐,还有一些房屋外面,那些大脸盘子的站街女。
    珍卿惊讶地发现,竟然还有乞丐拿着烟枪,坐在墙角边上,公然在抽着鸦片烟……
    乞丐旁边的道路上,一群女学生举着小旗,喊着“反对帝国主义”的口号,气昂昂地走了过去。
    但这一切,都跟那抽大烟的乞丐无关,——街上的整个世界,都是他生活的背景板。
    珍卿默默收回了视线,心想:现代化就能代表文明吗?
    这一段路游行的人多,汽车走得慢极了,前面开车的司机说:
    “要不是红头阿三,仗着洋鬼子撑腰,乱打游行的人,也不会越闹越厉害……”
    珍卿暗暗咋舌,这些来自印度的巡捕还挺横的啊。
    车子走到一处工厂门前时,见那里围着群情汹汹的学生和工人,把前面大门已经堵住了。
    坐在前面的乔秘书,扭头跟陆三哥叹息说:
    “东洋人想蚕食中国,这些年太猖狂。海宁这些外资厂,就数东洋人对工人最恶。
    “范先生的大兴厂,东洋人是大股东,学生们不知从哪得的消息,没想到如今也堵上门了。”
    陆三哥反应淡淡,跟司机说:“从东面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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