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了,薄七终究没有这个福气,他无情撕碎了令梨包裹糖衣的善意谎言,拒绝灵异神怪和鬼神之说。
    好难骗。
    大的难骗,小的也难骗,令梨不要面子的吗?
    新生儿总是引人关注,薄十九屋子边往来的人格外多,薄七牵着令梨走在靠边的位置,小心不和人撞道。
    山寨路窄,总有人另辟蹊径不走主道,令梨瞧了眼还有五六步便要和她撞个满怀的过路人,陌生少年瞳孔中空无一物。
    毕竟她在路人眼里只是一团空气,人为什么要避让空气?
    陌生少年抬手和薄七打了个招呼,很随口的招呼,他边脚步不停边不走心地等薄七礼貌回应。
    薄七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做了个把什么拽到怀里的动作,一只手回护在身前,侧身往外退了两步。
    陌生少年:???
    他纳闷地看了眼空气,又看了眼自己,嘟囔着“怪人”,急匆匆走远了。
    令梨被困在薄七怀里,环在她腰上的手让她喘不过气。
    也太用力了,原来这人的暴力倾向自小就有吗?
    “松手。”令梨在薄七耳边小声说,“他们看不见我,万一有人问你抱一团空气干什么,你怎么回答?”
    薄七理所当然道:“我会割了他的舌头。”
    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最简单的方式是让问问题的人永远闭上他的嘴。
    令梨:学废了。
    她使劲拍了拍薄七的手臂,抬高手背给他看腕间浅色的淤青。
    ‘把我手腕捏青还不够吗?松手,给我身上留一块好肉吧。’黑发少女眼中的控诉几乎化为实质。
    薄七低头瞥了一眼青痕,很愉快地弯了弯唇角。
    “很漂亮。”他夸赞道,双手捧起令梨的手端详了一会儿。
    锢在腰间的力道骤然离开,令梨松了口气,不愿去管薄七红眸中欣赏艺术品的满意里蕴藏了多少细思恐极的情绪。
    她回头必须狠狠斥责薄念慈契约设置的范围,说好的承担她全部的伤口和疼痛呢?淤青不算伤吗?不算疼吗?
    虽然肯定没有令梨咬薄七手臂的那一口疼……算了,当他们扯平。
    令梨路过薄十九的屋子,借着隐蔽身形的法诀向内张望了一眼。
    黑暗狭窄的茅草屋子,没有窗户,只有头顶茅草缝中露出的丝丝天光。
    磨损眼中的木床里放着一只襁褓,几个少年少年围在木床边,口中商量着什么事情。
    令梨侧耳听了听,隐约听见“食物”、“喂养”、“轮流”、“分配”几个关键词。
    “他们在说什么?”令梨问薄七。
    薄七专注地摩挲令梨腕间被他捏出的淤青,敷衍地瞥了眼屋内:“在讨论谁来养薄十九。”
    令梨心中疑惑丛生,可她了解薄念慈的脾性,让他做解说的工作他是万不乐意,用薄七的话说就是:“你怎么这么关心薄十九?不如我把他杀了,你的烦恼也没了。”
    他真的很会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其熟练程度让令梨分外心疼九重宫的管事们。
    “你小的时候,也有兄长姊姊围在襁褓边讨论一样的事情吗?”令梨问。
    薄七不耐烦回答薄十九的事情,但令梨问到他自己,他的神情变得若有所思。
    “你好奇我的事?”薄七牵着令梨的手,越过薄十九的屋子往家里走。
    “我总该知道捡到我的是个怎样的人。”令梨用薄七说过的话回答了他。
    她想了想,补充一句:“这座寨子里,只有你是我重要的人,我不好奇你该好奇谁?”
    令梨加了“这座寨子”作为限定词,万一薄念慈脱离幻境后翻旧账翻到这里,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幻境里只有我们两个活人,你不重要,难道空气重要吗?”
    空气对令梨是真的挺重要,她又不是不需要呼吸,但这话不能和薄念慈说,令梨怕他冷笑一声痛下杀手。
    薄七从未走出过山寨,这座寨子在他眼中就是整个世界,他忽视了令梨前置的限定语,只得听见她说“只有你是我重要的人”。
    他的心情轻快起来,耳边族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也不觉得烦了。
    等回到家里关上门,黑暗的屋子里只听得见两个人的呼吸,薄七点燃一只矮矮的蜡烛,烛光摇曳间,他问:“你想知道我的什么事?我没有太多有趣的事情可以说。”
    没事,令梨毫不在意,薄念慈的过往再精彩纷呈,比得过冤种小梨冤种的一生匪夷所思吗?
    “从你很小很小的时候说起吧。”令梨比划比划,脑海中出现一个四肢扑腾如小海豹的婴儿。
    薄七撇撇嘴:“要多小?像薄十九那种?寨子里的孩子不都是一样长大的吗?”
    接下来,令梨从薄七口中得知了薄家寨独树一帜的养孩方针。
    这里的孩子从一出生开始便不知道父母是谁,上层区的大人们将婴儿丢在下层区入口,由路过的少年少女拾回来。
    “周围总会有人死去。”薄七漫不经心地说,“没了人的房屋空出来,变成新生儿的屋子,连带着上个人的编号也留给他做名字。”
    婴儿没有自食其力的本事,靠吃百家饭长大,住在周围的兄长姊姊一人匀出一口,直到他有能力下床走路为止。
    “不是白发善心。”薄七嘲弄道,“寨子里没有发善心的人。吃了谁的饭,日后十倍还回。”
    能下地走路就算成人,周围人不会再管,小孩吃来的百家饭一口口记得清清楚楚,都是欠下的账。
    人人如此,无可抱怨。
    恶意在这里犹如吃饭喝水般自然,顶着相同的姓氏、以同胞的名义,粉饰太平的表象下是生存的压力和不择手段的暴力。
    说来可笑,薄七体会到的仅有的善意,都是他捡来的。
    用三瓣嘴蹭他手指的白兔,和边听故事边对着烛光比手影的黑发少女。
    活灵活现的兔影在墙上跳跃,一会儿潜入黑暗,一会儿自暗中跃出。
    薄七学着她比出一只狼的影子,张口吃掉了小只的兔影。
    “你不好奇吗?”令梨见自己的兔子被吃掉了,瘪着嘴放下手,转而问道,“比如,你的父母是谁,下层区的人又为什么容易死去?”
    “第一个问题,不好奇。”薄七试图让狼张开大嘴,“第二个问题,等轮到我死的时候,我自然就知道了。”
    令梨:好豁达的人生态度,好想让长大后记仇记得要死的你学学。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不在乎自己是个短命鬼。”令梨说。
    山寨里的秘密她还未深入,但令梨有先天的优势:她知道薄七的结局。
    下层区的死亡轮不到他,倘若这座封闭的山寨被打开,有人成功走了出去——
    那么,打开山寨的人、毁灭这一切的人、离开这里的人,只会是年少的薄念慈。
    唤忆不会截取一段乏尘无味的回忆,薄念慈活了那样悠久的岁月,偏偏是他年少时的回忆被摘了出来,困住了如今的他。
    山寨中的娱乐活动几乎为零,令梨支着头看向摆弄手影的少年,他时不时寻她说两句话,得到回应后红眸漾起笑意。
    令梨看见破旧木床边小却舒适的草窝,薄七养着名为十九的兔子,他缩在黑暗里,一句句和兔子说话,听它咀嚼干草的吧唧声。
    在真实的历史中,年少的薄念慈埋葬了白兔,他没有报复任何人,一个人安静地回到空空如也的屋子里。
    他平躺在冷硬破旧的木床上,四周见不到一丝光亮,睁着眼与闭着眼毫无差别。
    在那一刻,他是否觉得,这就是死亡?
    呼地一声,蜡烛燃尽了。
    “最后一根蜡烛了。”比划手影的少年放下手,他习惯了屋子里的黑暗,精准地看向令梨的方向。
    “怕黑吗?”他问,“我明天去和人换蜡烛。”
    薄七只在晚上需要干活的时候点一小会儿蜡烛,但今天他家里第一次接待客人,他不想令梨睁眼闭眼都是一片黑。
    “不怕。”令梨摇头,“你的眼睛很亮,我可以看得见你。”
    “燃起蜡烛是为了让人看见想看的事物。”她说,“我已经看见了,所以不需要了。”
    薄七笑起来,他今天笑了太多次,他过往从未想过乏味的生命里竟有这样多值得笑的事情。
    “我的床分你一半。”少年很大方地说,“你睡不了十九的窝。”
    陈旧的木床坚硬简陋,令梨小心地坐上床板,响起又长又慢的吱呀声。
    薄七接着坐上去,吱呀声更响了,在黑暗里格外突兀。
    令梨和薄念慈呆在一起,从来没享受到单人单间的待遇。
    薄七和薄念慈一样,喜欢让令梨睡靠墙的里面,如果令梨突然离开,他可以第一时间察觉。
    令梨严重怀疑这是薄念慈企图摧毁她良好作息的阴谋——他们起床的时间根本不是一个点!他没睡醒,就不许令梨下床,非要她学会睡回笼觉。
    可恨,他是摆烂的大乘期魔修,仗着不必苦修,谋害自律的剑修小梨。
    令梨靠着墙躺好,薄七和她之间隔了一点儿微乎其微的距离。
    少年比成年男人老实,没非要放一只手在令梨身上,乖巧地保持好距离。
    山寨日出而作,日落则息,夜晚万籁寂静。
    一道影子穿梭于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熟练地潜入一座座茅草屋,在一些少年少女床前留下薄薄的信封。
    信中只有一行小字,写了一串地址。
    信封上则盖了一个山寨中人们从识字起便认识的印迹。
    只有一个人能留下这道印迹,他居于山寨至高点,人人仰头望向太阳时,注定第一眼看见他屹立在山峰的府邸。
    黑影选择性地放下信封,薄二十六、薄十五、薄十八、薄二十四……
    黑影看了眼薄十九的屋子,婴儿夜啼不休,哭泣的孩子不知道,这封信曾在从前置于他的床头——上一个薄十九的床头。
    “相同的名字,相同的命运……还不到时候。”黑影略过薄十九的屋子,继续向前走。
    他手里的信一封封减少,只剩最后一封。
    黑影带着信,潜入了薄七的屋子。
    作者有话说:
    小梨:家里遭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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