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不解:“那还有什么?”
    她不就清谈上被他帮过一次吗?别的事上她可没有任何理由被他说成学艺不精。
    谢安弯了弯嘴角,就着她的手翻了翻那本索引,提起其他话题:“我看楼上还有一层,也是用来藏书?”
    王琅将索引合起来,转过身走向楼梯:“安石不妨猜猜看,猜错了就要告诉我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
    谢安举步跟上她,声音仍和以前一样悠然:“只对一人有彩头的赌局是否不太公允。”
    藏满珍籍秘典的二层楼没有设门,三层楼入口却门扉紧闭,并有锁孔。
    王琅在门口停下脚步,居高临下看向和她隔了两层台阶的谢安:“猜对了就给你钥匙——现在你可以猜了。”
    谢安抬起头,狭窄的空间与严重的高度差共同构成的环境逆势对他似乎没有多少影响,点漆的眼眸清澈如水:“通往二层楼的阶梯盘旋和缓,即使腿脚不便的老人也能行走,通往三层楼的阶梯却笔直陡峭,我想,在楼中读书的不止阿翁,还有将全楼藏书过目一遍,时常要检索书库的琳琅。”
    王琅表情不变,知道他这次先说推断过程,不说结果有两种好处,一是拖延时间,二是从她的反应中寻找答案。
    这样的问题换成她自己来猜也没有十成把握猜中,谢安绝不像他表现得那么胸有成竹,因此她全不中计,只是淡淡问:“结论是?”
    谢安对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
    “三层楼是琳琅的私人书室,长窗正对栈桥枫树,炎夏有绿荫可爱,金秋有红叶可赏——劳烦夫人开门。”
    第71章 风言风语
    晋人隐私观念极弱, 关系亲密些的朋友都可以直入主人卧室,而藏书楼的定位有点像库房,即使是以放荡不羁著称的王家人, 对这样的地方也会顾忌瓜田李下,不会不经主人邀请乱闯, 否则就不是风流名士, 而是无礼竖子。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 空出来的藏书楼三层就成为王琅收纳个人物品的秘密空间, 很多她尚未成型的想法与写到一半的文稿都放在三层, 晋人没见过的家具器物也堆在三层,只有她和王允之两人会涉足三层的房间,而王允之来三层多是为了来找她。
    最常见的景象就是她拿着潦草的手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眉飞色舞地介绍她的那些“奇思妙想”,王允之则坐在她命人打造的高脚家具上听她天花乱坠发言,有时赞同, 有时反对, 让王琅有种自己在做内部路演拉投资的感觉。
    现在有新投资人要加入了。
    得想办法多骗……多拉点投资。
    王琅心中浮想联翩, 表面上还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窗边卷起竹帘,让阳光透过青翠枫叶洒入室内。
    她刚回山阴不久, 当年那些涂涂画画的稿纸早就收起来带走, 新的还没有产出,书室里一片整洁敞亮。
    她装深沉不说话, 谢安也猜不到她的心思, 目光很自然先被窗边的奇怪坐具吸引, 原地打量一番, 以标准晋人的口吻评价:“此床模样甚怪。”
    王琅一听就忍不住笑了:“阿兄也这般说。”
    窗边摆的是一张带有扶手与倾斜靠背的躺椅, 晋代家具中和它最类似的是一种西域传入的低矮扶手椅, 称为绳床,修禅高僧盘起双腿,像坐在榻上一样坐在椅内,而非今人一般垂足而坐。不过绳床是件稀罕物,王琅三年前在襄阳才见到一具实物,随行中人无一位能叫出名字,而且普遍觉得围了一圈扶手十分碍事,不如另设凭几灵活。
    流行家具里和它最接近的是同样来自西域的坐具胡床,因为可以折叠起来外出携带,所以备受热爱游山玩水的魏晋名士追捧。几百年后的唐玄宗命人为胡床增加了可以倚靠的靠背,又几百年后在宋代达官显贵间风靡一时,改名交椅,俗语“坐第一把交椅”就来源于此。
    当然,晋人心中尚未产生椅子的概念,他们习惯将一切坐卧具统称为床。
    王允之第一次见到躺椅,也觉得是一张床,并且试图盘腿坐到椅子里,让王琅当场差点笑了出来。
    现在历史在谢安身上重演,她吸取上次经验,自己先到躺椅上坐下,惬意地靠上椅背,一双长腿伸直交叠,在宽阔布袴下勾勒出修长腿型,同时笑吟吟和谢安聊天:“阿兄比你更了解我,知道我做的东西没有不好的,直接就在躺椅里坐下了。”
    谢安对她无意中表现的亲疏差别十分不满,但他素来城府极深,神态里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反而顺着她的话端称许道:“琳琅与兄长自幼亲如一人,令人羡慕。”
    王琅点点头:“这话说的不错,我与阿兄自幼投缘,比其他人更、”
    她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谢安竟然环住她的肋下和腿弯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自己到躺椅里坐下,又把她在他腿上放下,非常自然地环住她腰。
    王琅完全愣住了,她用一种匪夷所思的语气发问:“你竟然抱得动我?”
    谢安也被她问得一愣:“我今岁已弱冠,为何抱不动琳琅?”
    因为你看上去就像个文弱书生,和卫玠一样容易被看杀的那种。
    王琅心里这么想,却没有把话说出口。
    她陡然想起建安风骨在东晋还没有完全荡尽,很多名士都长于军旅,弓马娴熟,士族也没有像南朝那样彻底以弱不胜衣为美,行走都要人扶。
    按男子正常情况算,二十岁有这样的气力并不足为奇,难怪谢安的第一反应是强调年龄。
    仔细想来,他隔三差五游山玩水,都是自己竹杖木屐亲力登临,没听说爱坐肩舆,当初在庐山跟她走了一晚,到山顶木屋小憩一会儿立刻神采奕奕,可见体质不仅不差,反而算士族里善养生的一类。
    直说自己小看他体力好像有点危险,还是转移话题为上。
    王琅打定主意,便在谢安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位置,把他身上硌到她的配饰随手拨开:“安石今日怎么感慨起我与阿兄,莫非是思家心切?”
    谢安按住她乱动的手别到两人之间压住,隔了一会儿才开口:“琳琅不仅休沐日才肯回家,这半月连休沐都不回了,现在还拿这话来问我,有没有良心了?”
    指控不成反被指控。
    王琅一时语塞,撇过头哼哼唧唧:“东山太远了,安石又不是不知道。”
    谢安握着她的肩让她转过身面对自己,一句话便戳破她的借口:“琳琅连余姚都不嫌远,轻骑简从当日往返,对途中经过的东山却不曾停留片刻,可知今人不必到古书里寻找贤人,琳琅贤于古人远矣。”
    他讽刺人的时候还是那么辛辣,猝不及防听到真有些刺耳。
    王琅自知理亏,不跟他在这一点上纠缠,眨眨眼试图将事情揭过:“新官上任总是忙些,我这不是在同你商议该如何解决么。”
    她心下已经做好不要脸哄人的准备,没想到谢安似乎并无追究之意,讽刺完就恢复如常,黑眼睛平和地凝视着她。
    两人不言不语对视一会儿,谢安抚着她的脸开口:“不论旁人如何想,我唯愿琳琅过得更轻松,而非更劳累,所以琳琅只肯五日一归家,我内心虽然觉得不甚公平,却也谅解琳琅。”
    五日一归家比休沐日归家听起来过分得多,虽然古人离家宦游几年也不罕见,但不代表宦游人心中不内疚痛苦。
    王琅被他说得浑身提不起劲,索性倒在他身上装死。
    谢安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鬟安抚,用徐缓平静的语气继续道:“若真按当初一家一半时间的约定,琳琅已属背约。阿万说你王家骗婚,内心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按他理解的事实快口直言。”
    绕了那么一大圈,做了那么多铺垫,原来是为了给弟弟讲情。
    王琅挑挑眉,双手撑到他两侧支起上半身,回到居高临下面对面的姿势:“三郎这安抚人的法子可着实新奇。”
    她又来劲了。
    谢安面不改色:“阿万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这门婚事是我自己费尽周折求来的,即使山山一个月才与我亲近一次,也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我从未后悔。”
    王琅刚鼓起的气势被他说得一沮,躺回他身上小声否定:“那倒也不至于。”
    谢安淡淡笑了:“我不太相信。山山对自己一点都不好,对我也很不好。”
    王琅不开心:“我从小就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对你也很好。”
    谢安直视她:“山山大抵是贵人事忙,忘了自己看过什么。你我才二十许,按医家所言,朝朝暮暮共度于身体有益无害,何至于非要挨到休沐。”
    王琅听得一愣,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她脸上微微泛红,同时不忘立刻指出他的错误:“医书说的是二十以上三十以下每日一次不伤身,朝朝暮暮岂不翻倍。”
    谢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受教地点点头:“还是夫人记得清楚,安诚不如。”
    王琅和他相处已经有段日子,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有点头皮发麻,知道一时不慎落入他的陷阱,果然听他道:“原来夫人什么都清楚,只是不想做,便依夫人所言,我们商议一下如何能让双方都满意。”
    “郡里那些风言风语我自有办法解决,无非是费些时日,可琳琅若总是对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岂非真被阿万不幸言中。”
    绕来绕去还不忘为弟弟说好话。
    王琅瞟他一眼:“你放心,王家虽然势利,但婚姻大事上从不儿戏。至于四弟……”
    她轻扯嘴角,给了个笑容:“我当日确实有些生气,不过后来想想,若他真惹出连你都收拾不了的局面,那说明情势本来也坏到极点,不是换个人就能简单解决的问题。就像这次,他不过是将很多人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倘若大家心里都觉得荒谬,那谣言其实也无从传播。”
    以冷静客观的视角陈述完观点,她继续道:“安石能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我自然更不可能放在心上,况且——”
    “况且?”
    王琅笑了笑,神色里带着些狡黠:“过段日子他们就有的忙了,顾不得再来关心长官私事。”
    神神秘秘态度下藏着显而易见的轻佻,是她极少对外人展露的少女情绪,谢安看得心中微荡,下意识伸手环住她,又听她问:“对了,明日安石可否替我将四弟请来?正好有些事,我欲请教四弟。”
    这是要做什么?
    饶是谢安自认善识时局,一时之间也不由感到满心迷茫。
    第72章 经权之变
    暂时解除了房内起火的风险, 王琅心情颇佳,转身就去官署传见从余姚赶到山阴接受上司审问的余姚令山遐[1]。
    这人官职不高,最终只做到东阳太守, 却是个历史名人,常常被作为魏晋地方豪强势力压倒中央权力的典型案例提起。
    王琅没想到自己会代替何充, 亲身撞上这起整个中古史上都非常著名的案例, 但她有把握能处理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余姚令河内山遐, 山康公之孙, 山季伦之子?”
    她一边翻开文书, 一边打量在堂下站立的男子。
    仅从外貌上来看,这是个温润典雅的年轻人,令人完全想不到他竟是历史中以施政严猛著称的循吏。
    然而细细一想, 他的祖父是竹林七贤之一的名士山涛,在西晋官至司徒,父亲是山涛诸子中成就最高的五子山简, 被认为平雅有父风, 去世前官居征南将军, 眼前人的形貌气质完全符合山家家风,反倒是走上循吏路线比较奇怪。
    “苏峻之乱后, 扬州户籍文书大多焚毁, 丞相遂下令扬州刺史部诸郡县重修户籍。彼时家公为会稽内史,此事我知之甚详, 如今离上次造籍不远, 山君却一上任便推行重新检籍, 未知是何道理?”
    东晋特色人口普查被历史学家称为土断, 主要工作是清点人口, 将北方南下的侨民、流民变成编户, 和当地的南方人一样用黄纸记录户籍,方便官府定期收取赋税,征发徭役。
    整个东晋期间先后进行了四次土断,最有名也规模最大的一次土断由桓温主持,史称庚戌土断。
    少有人知的是,东晋朝廷进行的第一次土断尝试发生于苏峻之乱后,由从庾亮手中拿回朝政大权的丞相王导主持进行了扬州部的户籍重造。
    桓温实施土断之时,是他在北伐之战中收复旧都洛阳大胜而归,威望权力都接近顶点之时,土断政策收效显著,从豪强大族手中回收了大量人口,堪称他在东晋内政上取得的最大功绩,为后来的伐燕之战与淝水之战奠定了经济军事基础。
    而王导一直是一名以柔克刚的政治家,擅长用高超的政治手腕在弱势逆境中达到自己的目的。
    苏峻之乱刚结束,他就趁户籍被毁的机会推行户籍重造政策,将落在白籍里不收税的侨民化为黄籍,润物细无声地解决了东晋初年侨置郡县留下的户籍混乱问题。
    这次重造不仅让百年后的沈约大为感慨咸和户籍的精确详细,也让初入司徒府的王琅刷新了对王导的认识,确认他看似聩聩无为,实际仍是一名手段老辣的高明政治家,东晋政坛当之无愧的栋梁柱石。
    不过这些话没必要说给山遐听,因此王琅心中快速闪过了许多想法,表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等待山遐的答案。
    “回禀府君,余姚本为小县,吴末已升为大县,土地广阔,人口稠密,而登记在籍者不过数千户,远少于下官所见。藏户多则赋税不丰,倘若朝中加税,则又逼迫更多人投身豪强或沦为匪贼。下官以为,若欲治理余姚,当务之急在于检括逃户,充实户籍,并将县中藏逋亡者绳之以法,以儆效尤。”
    山遐回答的姿态有礼有节,既不因为她是女子而有所轻忽,也不因为她是长官而谦逊卑下。见识不能算很高明,但对余姚首弊判断正确,为官有志向有担当,王琅听得暗自点头,觉得他和族人王彪之性情有些相似,或许说得到一起去。
    不过王彪之从会稽检括出三万余口逃户,郡里一点水花都没翻起,其中固然有借了桓温威势的原因,但着实称得上能臣干吏。两者相较起来,王琅还是更看好把事情做成功的王彪之。
    山遐此人……多少还是欠缺了一些手腕,在东晋这种黑暗的政治环境里很难成事。
    这一点从他的回话也可以看出来——她都已经明说余姚县新造的户籍是她父亲王舒任期内所留,经过她父亲认可,他竟然直言不讳地声称户籍严重不实,换一个私心重的长官,他这余姚令是别想当下去了。
    王琅合上文书,神色淡淡:“官藏户籍为家公所核,山君出身河内,渡江以后长居建康,此前从未踏足余姚,何以一眼能看出县有藏户?”
    山遐抿了抿唇,态度变得谨慎。他性情刚直,但并不是个蠢人。长官不问他检籍的方法与成果,一上来先问他为什么要检籍,接着质疑他检籍的动机,怎么看都像已经给他定了罪,现在在套供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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