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方落,他合上盒盖,随手将圆盒往身后一丢。
    王琅轻轻啊了一声,撑起上身用目光追着圆盒,担心盒内香料摔碎散落,好在盒子一路滚到屋角也没有松脱。
    她松了口气,缓缓回到原位,心里暗骂小败家子,真不爱惜东西。
    忽听谢安问:“离得那么远,也比我重要?”
    语声不辨喜怒,握着她的手却更加用力,黑眸紧紧盯着她。
    王琅蹙了蹙眉,他立刻松开手,闭上眼睛低低喘息一次,凑到她颊边轻吻安抚,随后又从长枕里抽出一物,放到两人之间。
    这枕头做这么长难道就是为了方便他藏东西?
    王琅有点看懵了,一时也忘了追究,带着些许无语,些许好笑的心情指着两人间的布帛问道:“这又是何物?”
    谢安难得地微微脸红,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只回道:“前人可师。”
    王琅看看他,再看看两人间展开一角的布帛,慢半拍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衣解金粉御,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这东西可能就是古人用来学习房中事宜的教材了,按图书分类是分到子集的医家类,王琅读过魏晋间流传最广的《玄女经》、《素女经》,前者在后世已失传,后者有北宋时抄录的版本流传后世,里面很多记述放到现代看也不过时,刷新了王琅对古人医术的认识。
    不过古人毕竟是古人,总结的东西并不全对,因此王琅也懒得打开,直接卷好又塞回到枕中,对着谢安道:
    “卿若不解人事,我当教卿。”
    谢安沉默了很久,扬脸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好。”
    第62章 三日新妇
    王琅醒转的时候感觉被褥在轻轻颤动。
    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下意识伸手向身边震源摸索,想要把恼人的震动关掉,结果手被暖暖的温度包围。
    她彻底醒了, 眼睛快速眨动两下,看清是枕边人正侧卧着看她, 一边看, 一边兀自乐个不停。
    王琅有些困惑:“何事?”
    被褥不颤了, 只余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里还能看到笑意的余韵, 王琅听到他因为刚睡醒而格外软绵绵的声音:“你妆花了。”
    “……”
    她挥开床帐下地, 几步走到妆台前,鸾镜映照出她此刻的面容——服帖的胭脂与眉黛融化,让妆容变得柔和朦胧。
    见人会客自然不妥, 在床笫间却没有大碍,反而让人备觉香艳。
    还以为脸上花得多可笑呢,原来也还好。
    王琅松了一口气, 没等把不满的眼神传递给对方, 身体先被从后拥住, 毫无悔改之意的声音在她耳鬓边慵懒吹拂:“原来王琳琅也会诓人。”
    说完,又陷入乐不可支的状态, 将头埋在她脖颈间闷笑。
    王琅一阵纳闷。
    他现在在她面前似乎不太装了, 感情表露相当直接,可心思还是一样难猜, 完全不明白他的想法。
    “我诓你什么了?”
    一边问, 一边把他自然而然滑入她衣内的手拎出去。
    “我等了很久, 一直在等你……教诲……哈……”
    谢安还把头埋在她颈窝里, 说话断断续续, 声音又低又慢, 尾音却短促轻快,说完抬头凑到她鬓边快速吻了一下。
    王琅满心莫名其妙,转过身看他:“两个新手,知道前戏做足、适可而止不就够了,其他知道再多又有何益,第一夜不可能用上。”
    谢安听得连连点头,语气里满是心悦诚服:“夫人所言一针即瘥,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旁人实不及也。”
    王琅摸摸手臂,警告性地瞥他:“你每次叫夫人就说反话,当我听不出么?”
    昨晚让他叫表字,结果整晚上一个劲唤她小名,明明只有亲近家人才会这么喊她,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简直见鬼。这会儿又切回夫人,一听就有问题。
    谢安的态度越发诚恳,在她身边正襟危坐:“冤枉,方才所言字字皆是安的肺腑之言,唯愿琳琅亦非虚言,安自当夜夜扫榻虚席,恭候教诲。”
    王琅的脸噌的红了。
    一半是羞恼,一半是心虚。
    她不肯这时候显露出自己的心思,恼怒地横他一眼:“一会儿拜谒舅姑,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
    晋代各地习俗差异很大,但士族家法大抵在周礼基础上更改,万变不离其宗。新妇过门三日,每日都有讲究,以至于时人将新妇三日视为俗语,喻指行动举止不得自专。
    王琅这门婚事结的与寻常婚事不同,礼仪也经过王家主导重订,但品官婚俗中最重要的仪式环节没有缺失改易——第一日新婿亲迎,夫妻成礼,第二日拜谒舅姑与神位,见夫家人,第三日做羹汤奉舅姑,携新婿回门,三日皆允许亲朋好友上门观礼。
    此时天色未亮,她拨了一下悬线的细铃,早准备好的婢女们端着水盆手巾等物品进门,服侍两人盥洗漱口。
    饭食要留到拜谒舅姑之后阖家共用,但完全空腹也很难以完美的形象撑下漫长的婚礼流程,因此王琅事先让婢女煮了一盅莲子羹。两人起床之前,司北已计算时间将莲子羹已经用小火炉煨热,等两人漱口毕,便盛到陪嫁来的莲华纹银碗里,分别奉给两人。
    王琅拿起自己那碗舀了一勺,入口温度适宜,倍觉香甜。她很自然地流露出幸福笑容,看向谢安:“莲心清火但苦口,所以我让司北加了槐蜜,安石尝尝可还合口?”
    谢安在她对面坐下,直到她饮用了小半碗,方才慢吞吞端起碗浅浅尝了一口,又隔了半拍,他秀丽的眉毛微微蹙起,给出两字评价:“苦甚。”
    王琅一边心想这人的反射弧未免太长,一边有些奇怪:“我还担心你嫌甜,怎会泛苦?”
    谢安舀出一勺递往她的方向,王琅不疑有他,倾身过去就着他的勺子尝了尝,味道与她碗里的并无不同——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同一釜里倒出来的莲羹,蜂蜜早已搅拌均匀,没理由会有差异。如果真觉得泛苦,只能是来源于其他地方的苦味。
    王琅想了想,问:“安石漱口用茶还是用盐,莫非味……”
    抬头视线相交的瞬间,不需要更多言语,王琅从他黑眸里熠熠的神采明白了真实原因——根本不是莲羹泛苦,是这小子一天不戏弄她就不肯安分。
    赶在她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到危险之前,谢安面色一改,快速开口:“夫人明察秋毫,料事如神,现已无苦味了。”
    王琅微微眯起眼睛:“安石还没试第二口,怎知现在不苦?”
    谢安垂首避开她的视线,用银勺在碗里搅了搅,含着情意的声音放低放缓:“夫人不再与我生分,自然无物不香甜。”
    言毕,十分乖觉地将整碗莲子羹饮尽,没有任何拖沓。
    王琅也放下自己的空碗,接过婢女递来的水杯漱口,又用温毛巾擦了擦唇周,这才终于开口:“都听见了?以后给郎君的饮食不必调味,横竖他甘之如饴呢。”
    谢安沉默一瞬,随即不以为意地扬脸笑道:“夫人这是约我同甘共苦?嗯,夫妻本该如此。”
    王琅懒得回他,自己顺手把临时披着御寒的外衣脱了,一边整理中衣衣领,一边迈步向妆台行去。越过谢安时,她脚步微顿,出其不意地回身,伸手在他腮上轻轻拧了一下。
    世界安静了。
    #
    饮完莲子羹,洗漱用具与食具一并从房内撤走,进入穿戴梳妆环节。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王琅自己手脚快,她的婢女便也个个做事麻利,穿衣、梳头、上妆交由两人分别处理,交替之间几无耽搁。
    晋人拜舅姑可以不穿吉服,展示新妇的家法与品味,如王羲之去谢家观新妇,对着诸葛恢小女诸葛文熊一共就感慨了两点——“威仪端详,容服光整”。威者容仪可观,仪谓轨度格物,连在一起就是说她举止端庄有法度,风貌服饰光洁整丽——风貌服饰占了二分之一,可见其重要性。
    王琅选用的礼服与昨日形制相同,但换用没有花纹图案的纯色,各种配饰也削减一半,如古制所无的明月珰、奢华繁复的金底花冠一律不用,使浑身上下整体风格保持一致,是符合礼仪的降等方式。
    以紧承南北朝的隋唐皇后礼服——袆衣、鞠衣、钿钗礼衣举例。
    袆衣等级最高,首饰花十二树,并两博鬓,衣为深青色绣翚翟形花纹,再加上一堆配饰,受册、助祭、朝会诸大事穿着。
    鞠衣其次,衣用黄罗,配饰换随衣色,其余与袆衣相同,只不加雉,举行亲蚕礼的时候穿着。
    钿钗礼衣再次,首饰十二钿,形制依然与袆衣、鞠衣相同,但在去除雉的基础上再取消配绶,去舄加履,服色通用杂色,宴见宾客时穿着。
    其实各阶级的礼服制度本来都会由官方制定好,但东晋典籍失散严重,又偏居江左,许多原本易得的物品很难得到,在服制方面管理不严,达官贵人尤其如此。
    根据《晋令》,只有不到二十种物品被列为禁物,主要是珍稀皮草制品、冠饰、配饰。如豽、鼲子的皮毛柔蠕,制成皮裘天下知名,其中白色的特别稀有,只能上贡给皇室,其余人不得穿着。步摇、锦帐、纯金银器、一寸以上宽的云母也都是禁物,只允许皇家使用。
    第二品以上官员及其家属,除了禁物之外的所有物品都可以穿着使用。第三品、第六品、第八品逐层增加限制,到了士卒百工,连履色都只允许用绿、青、白,奴婢衣食客的履色更是只允许用纯青,裹发的巾帻都不许用白色,以与小吏平民区分。
    在服制上,大体以婚礼之日特别开恩,允许品官子女假借父母的品位服制。王琅的父亲王舒卒官二品,按照晋代法律,官员去世后家人服制如其生前,所以婚礼之日上,她能使用除禁物外的所有物品。
    富贵人家有时不太在意禁令,使用物品多有僭越,但王舒为人谨慎清俭,王允之、王琅沿袭他的作风,平时衣着近乎白身,全无犯禁。在江州应王悦要求而佩戴的步摇名为禁物,但同名不同形制,也不在限制范畴。
    谢家官位还不够高,小辈又常年住在以富庶殷实著称的会稽,天高皇帝远,见多了富贵气象,自己平时也有所僭越。
    谢安刚梳完头,见她已经完成了全副穿戴,没有再添置的迹象,忍不住半建议半请求道:“今日拜舅姑,有宾客观礼,琳琅身上是否太素净?”
    王琅笑了一下,斜倚妆台偏头看他:“卿昨日似非这般言语。”
    言毕,故意学着他昨日的语气缓缓道:“倾城本天成,清光压红妆。粉黛污颜色,胭脂乱玉姿——到底是谢郎变心太快,还是昨日其实是在诓我?”
    两个选项都是送命选项。
    谢安悒悒不乐看她一眼,别过头不说话。
    第63章 骨肉之思
    向来词锋锐利的人投子认输, 利落中透出飒飒风度,只是配合他的表情,多少似乎含着负气委屈成分。
    王琅略感意外, 随后莞尔微笑,让出妆台的位置引他过来坐下。
    天色尚且黯黯, 室内仅凭燃了一夜的数支花烛照明。王琅调整鸾镜, 让光源集中到镜前, 继而取自己的面脂在掌心化开, 点在谢安的两颊、额头, 用指腹细细抹匀,又用羊毫笔蘸取无色口脂,顺着他的唇形勾勒填满, 让唇瓣变得润泽,最后为他调整冠带,整理衣襟。
    她做事快则快矣, 动静却小, 举止之间自有行云流水的意蕴, 一番收拾完,她拢手入袖, 对着鸾镜里的人影含笑问道:“可还满意?”
    谢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鸾镜, 一时没有回话,白皙胜玉的面容却逐渐染上一层红色, 有如映日云霞。
    怎么这会儿害羞起来了?
    王琅颇觉惊奇, 故意假装没有察觉, 从妆台上拿起粉盒和丝绵粉扑, 重新回到他身边, 空出来的左手轻轻抬起他的下颌, 近距离端详他的面容,做出准备补妆的样子。
    谢安的喉结上下滚了滚,直接握住她的手:“不必傅粉。”
    声音里带着隐忍克制,音色比以往低浊。
    王琅见好就收,放下粉盒粉扑,点点头准备抽回手退到正常距离,不料轻微用力之下没有抽动,反而被握得更紧。她侧头看向谢安,目露询问之色。
    谢安的嘴唇动了动,开口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山山。”
    王琅:“嗯?”
    谢安道:“时辰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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