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允之和王琅不一样,两个人都有军政上的才华,感情又亲密无间。王允之本人并没有政治野心,只是为了帮助妹妹,维持王家的门户地位而不得不出仕,对妹妹的政策全盘继承,甚至连属官和麾下的将校兵卒也可以任意互换。两个人看似分驻两地,实则是两人分驻哪里,哪里就会被连成一片,形成前所未有的紧密联系。
    两人早期经营的扬州、江州本来都在建康的控制范围之下,但是地方刺史权力极大,两州政治、军事、经济上都相互独立,没有太深合作。而在王琅、王允之分别出镇两地之后,三方全部被打通,宛如秦汉最强盛时中央集权制下的郡县,可以彼此协同调剂,官员调任也不用再顾虑猜忌,反正都是一家之臣。
    唯一的问题在于兄妹二人从此聚少离多,很难再有重聚共话之时,就像天上的参星和商星一样,难以同时出现在同一片天幕上。
    语林里记载了王允之常在月圆之夜独自到窗前吟诵左思的诗句:
    伊我之闇,晞妹之曜。
    惟我惟妹,寔惟同生。
    这两句诗出自左思的《悼离赠妹诗》,写于妹妹左棻入宫第二年。
    左思早年丧母,与妹妹感情深厚,兄妹两人又都文才出众,有共同爱好。晋武帝听说左棻的才名,召入宫中纳为修仪。宫闱深重,从此兄妹二人再难相见,虽然都在洛阳,但有如相隔天堑。
    左思两年没见过妹妹,忍不住写下两首长长的四言诗,托人递给身处深宫的妹妹,怀念妹妹在家时的往事,叙述骨肉分离的哀痛与对妹妹的挂念,选段大意如下:
    “举起酒杯无法下饮,哭泣得涕洟纵横。相会的日子何其短暂,分隔的日子何其长久”、“你且拿着我的诗,就好像兄妹见了面。”
    妹妹左棻收到以后反复翻阅,作《感离诗》回应兄长:
    “仿佛又见到了你的容貌,啜泣着难以自持。什么时候兄妹才能当面相见,再次一起快乐地读书谈诗。”
    与妹妹长期分离两地的王允之想必对两人的感受深有体会,他所反复吟诵的两句应当与原诗含义不同,是他自己的想法:“使我失去阳光陷入晦暗,使妹妹的光彩照耀世人。只是我和我的妹妹,确实是同生兄妹啊!”
    而王琅听说这件事以后的反应是“泣下交颈,遂行驿改,事皆亲筹,至唐无可增益,但促其畅而已”(眼泪滴在脖颈上交错,于是推行驿政改革,事情都亲自筹划,一直施行到唐代还没有任何可以改进的地方,只是维护修缮她过去规划的路线,使道路保持畅通而已)。
    王琅改良驿政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给哥哥写信,从她一路走来的历程看,驿政无疑是她宏图远略中的一部分。
    但两人在驿政改革中投入的资源、心力都非常巨大,远远超过其他政务。
    王允之本人治理地方简略而有威惠,不喜欢多兴事端。但在驿政上他主动推行,每赴任后都当做头等大事,竭力协调资源促成。
    而王琅做事向来以简贤任能为主,很少亲自参与实施,可对于驿政,她却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做出了很多天才横溢的设计。
    历代评述这件事,都认为东晋道路的通畅与兄妹二人渴望保持通信的感情驱动是分不开的。唐人就有诗认为兄妹二人被迫分离虽然很让人同情,但对此后几百年的离人而言却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天教二王参商绝,从此九州音息通。”(上天让王氏兄妹如同参商般分离隔绝,从此人间传信道路变得通达)
    从王允之的角度,他不一定会在乎后人书信往来是否便利,但他一定很希望和妹妹保持通信,见字如会面。
    (四)
    琅邪王氏是东晋第一门阀,人称“势门”,历代子弟大多积极仕宦,维持门户地位。
    王允之兄妹恰好处于王家势力的中空期,王导一辈的家族中坚力量大半折损于王敦之乱,外部又有以外戚身份强势崛起的庾家紧密逼迫,不得不将维持门户的责任提前压给下一代。
    其中拥有方镇之才,能够压服地方握住兵权的仅仅王允之和王琅兄妹二人,与王敦时代不可同日而语。
    王允之原本不乐仕宦,年少时就亲身体会过权力斗争的险恶,对王导维持第一门阀的努力怀有一定不满。
    晋书里记载了王琅与王导长子王悦早年的一段对话:
    “小王将仕,王长豫曰:‘渊猷必当恨我。’小王怪之,乃曰:‘夺其日光,固所当然,须我死得解。’后令出西,渊猷叹曰:‘使长豫在,何得至此’。与导后人终生相善。”(王琅即将出仕,王悦说:“渊猷一定会恨我。”王琅觉得奇怪,王悦解释说:“夺走他的日光,怨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等我死后怨恨就会解除了。”后来王琅被逼迫外放为荆州刺史,王允之叹息说:“如果长豫还在,哪里能落到这个地步。”于是与王导的后人终生交好。)
    王悦先于王导病逝,不久王导、庾亮、郗鉴三人同年去世。王家同时失去朝中支柱与地方上的强援。
    而庾家的领门人庾亮虽然去世,还有庾冰在朝中,庾翼在地方。接替王导主政的何充无论声望、才干、资历都不如庾冰,主要起到调节王、庾两家矛盾的作用,不足以与庾冰抗衡。
    王家陷入处境最艰难的时期,王允之被调任吴国内史,王琅则被调配至荆州,对外要应对北方与成汉的威逼进犯,对内要接受朝中掣肘。
    当时的情况是就算作战能打胜,荆州的实力也一定会被损耗,功劳归于担任中书监主政的庾冰,而一旦战败,庾家立刻就能将她受捕问罪,名正言顺地废黜她,再次入主荆州。
    权臣一旦失势,感受到的不仅是世态炎凉,更是政敌不死不休、唯欲除之而后快的打击。
    王敦病逝后家族中还有王导支撑,王导离世后,王家的门户压力就直接落到了王允之兄妹身上,无论两人是否愿意。
    王允之想必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因而怀念起过去在朝中事事为兄妹二人提供臂助的王悦,改变了自己原先对王导这一支的看法。
    后来他升任卫将军,王导孙辈王珣兄弟先后担任他府中的主簿、长史,受到他的提拔,是他性格里重感情一面的辅证。
    第21章 宫中府中
    从白石山离开以后,王琅回到位于乌衣巷的王舒府邸安顿。临分别前,王悦告诉她明日家中安排了一场小型雅集,邀请的来客都是司徒府属官,算将她正式介绍给内部诸人。
    王琅知道这是人生新阶段的开始,内心早已预想过多次,当即平静如常地应下。
    然而等王悦离开以后,她却忍不住好奇,入紫府找姜尚商议起来。
    “长豫兄长为何让我明日先去府中找他?如果是为了提点我,路上直接说岂不更方便?”
    白发胜雪的昆仑弟子头也不抬:“动动脑子自己想。”
    “我当然是想过了才来问你。”王琅在他对面坐下,紫府是她的世界,一草一木来自她对世界的认识,房间摆设也都是她的喜好,“你总不能还在因为我叫你小望而生气,别人这么叫我我也没有生气。”
    但你不就因为别人叫你小王所以跑来叫我小望吗。
    姜尚扫了她一眼,明智地没有让自己陷入话题陷阱,给出回答以求清净:“自然是为了让你见识何为「王与马,共天下」。”
    王琅略微怔忪:“你是说明天雅集结束之后他会带我入宫觐见?”
    姜尚没有再理她。
    王琅也不需要他再多话,自己到书房拿了纸笔写写画画,勾勒苏峻之乱后的朝中局势。
    翌日在相府,王琅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来相府?”
    “嗯,头不要动。”
    王悦托着她下颌,用眉笔蘸取石黛在她眉间轻扫,态度如话家常:“圣上对你好奇已久,又听说今日是小宴,人物简单,没有拘束,所以御驾或许将至。”
    书道是琅邪王氏的传家家学,王氏子弟无不自幼习练,王悦亦不例外,执眉笔的手运力稳定,与他在案前习练书法并无一丝不同。提到圣上、御驾这些字眼也十分平常,反而更在乎他手上的描眉工作。
    “山山这双瞳子黑白分明,最是清俊,只要稍微调整眉形,与目相衬就好。傅粉施朱,喧宾夺主,都无必要。”
    王琅听得有趣,忍不住就想调侃他:“这是长豫兄长为阿嫂画眉的心得吗?”
    “打趣可以,头别抬,歪了就要擦掉重来,山山还得继续在这坐着。”
    这话一出效果明显,王琅立刻安分乖巧下来,不敢再乱动了。
    王悦描完左边,退开半步打量一会儿,又开始为她描右边,回答语气如常:“她爱怎么画便怎么画,我都觉得好。”
    “兄长与阿嫂真是相敬如宾。”
    就是有点无趣。
    王琅在内心暗暗补了一句。不过世家重两姓之好,结亲如结盟,绝大部分人婚前连另一半的面都没见过,更遑论培养感情。只要夫妻之间能够相互尊重,彼此扶持,其他的反倒都是次要了。
    等等——
    忽然想起一事,王琅脸色发绿,勉强压抑住内心的不安开口:“兄长手这么稳,想必不是第一次为人画眉吧?”
    王悦面色平静,只是眼睛里带了一点笑意:“手稳不稳,和画眉经验有何关系。山山从不画眉,手一定也是稳的。”
    “兄长真是第一次画?”王琅的声音有些走调,回忆起自己在现代第一次画眉的杰作,她顿时有些坐不住了,目光在周围快速逡巡,要求道,“我要看镜子!”
    “别急,画完了就给你镜子。”
    那还来得及吗?
    王琅心中绝望,认命之余不由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阿琅今日何德何能,劳烦长豫兄长亲自动手?”
    王悦手腕稳定,声音也稳定:“嗯,因为我比较清楚圣上的喜好,其他人都不如我。”
    王琅心如死灰:“实话是?”
    王悦道:“我想玩一下。”
    她就知道是这样!
    大乱方平,人心不定,庾亮声望跌落谷底,王导地位重新稳固,连皇帝想见一个人都要自己到王家,而不是从王家把人召入宫中,地位孰高孰低简直一目了然。
    在这种情况下,王悦会为了讨好小皇帝而给她画眉才见了鬼。
    “山山要的镜子来了,看看可还满意。”
    描完最后一笔,王悦从身后的案几上拿了一面铜镜给她。
    晋代铜镜的照人效果与玻璃镜几乎没有差别,早在西汉就“鬓眉微毫可得而察”,只是需要经常打磨,保持光亮,不如玻璃镜省事。
    王琅靠近窗边对着铜镜里仔细观察,只见原本的眉色被青黑如翠鸟羽毛的石黛略微加深,眉尾稍稍延长,正如王悦之前所说,画好后的双眉与黑亮生辉的眼眸愈加相衬,更显眉清目秀。
    王悦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不满,于是收起眉笔石黛,同时道:“只要量力而行,按部就班去做,即使是第一次也不容易坏事。”
    王琅想想也对。
    王家子弟都有书画功底,哪怕第一次上手,也和真正的生手相距甚远,如果一开始就想好要怎么做,基本上不可能出错。
    她放下镜子,顺手理了理鬓发,又向王悦请教:“圣上来,有什么礼节要注意吗?”
    王悦道:“圣上不诏而来,又岂在意君臣礼节。倒是可能想让山山入宫,山山自己要有个主意。”
    王琅微微愕然:“入宫?”
    且不提她与晋成帝的年龄差,单以王家的权势,就算王家想把她送入宫,朝野上下也势必要一片哗然。这和曹操把女儿嫁给献帝一样,是明摆着的控制,但凡头脑清醒的人都会觉得居心叵测。
    王悦道:“庾太后已薨,陛下又年幼,眼下六宫无主,先选拔女官代领中宫也说得通。况且山山的爵赏容易,官职难办,选入宫中任女尚书不失为一条坦途。”
    女尚书是东汉真实存在的官职,三国时曹魏也设立六人,主要责任是“典省外奏事,处当画可”,和北魏女尚书“干涉王务”一样,有处理前朝官员奏事的权力,品级因人而定,通常在二品或三品。
    王琅若为女尚书,可以用女尚书的身份“典省外奏事”,名正言顺干涉前朝事,这和太后摄政一样是汉魏以来的旧例,不会遇到太大阻力。
    问题在于女尚书是宫内官,不能轻易出宫闱,而且天然寄生于皇权,和拥有丞相之实的真正尚书完全是两回事。
    王琅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当即否认道:“坦途人人能走,随时可以被取代,那是封赏人的做法,不是用士的做法。如今这种世道,庾太后自己的尸骨都还没凉,何况区区一个女尚书。”
    苏峻被庾亮逼反,恨庾家入骨,攻入建康城后自然不会顾忌庾文君太后的身份。
    王琅不清楚当时的情况,发到东郡的信报里也只有“后见逼辱,以忧崩”,简简单单七个字,但什么样的忧虑能让一个女人在三十二岁的盛龄下死去?这当然是一种春秋笔法。
    史书里上一个被记载未“以忧崩”的太后是曹丕的皇后郭女王。
    但根据《九州春秋》的说法,曹丕的正妻原本是甄氏,被郭女王进谗害死,甄氏之子曹叡后来继位称帝,从李夫人那里知道了这件事,心中忿恨,于是派人逼杀郭女王,仿照生母甄氏死时的待遇草草埋葬她。
    庾文君的处境比郭女王还差,曹叡毕竟还顾虑郭氏是太后,有孝道压着,苏峻却是自知会死只求报仇,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更别提和他有仇的庾家人,逼辱二字背后让人不敢深想。
    王悦打开窗户,让外界一览无余,声音则放低放轻:“听起来山山对皇后、太后的尊贵有些不以为然?”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外面的仆婢也离得很远,王琅微微抿唇,语气淡漠:“我没感觉到哪里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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