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钦哪能服气,还要分辨,一个翊卫从远处跑来,“大人,县主来了——”
    此言落定,谢星阑与崔慕之一同迈步,郑钦被二人甩在身后,愣了愣才跟上去,没走多远,便见秦缨披着斗篷匆匆而来。
    谢星阑迎上去,“可是得了线索?”
    秦缨唇角紧抿,又看了一眼崔慕之与郑钦,语速极快道:“幕后之人,乃是冲着赵参军而来,他当是被骗了——”
    说着话,秦缨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我从灰烬之中分辨出来的字样,和赵参军的笔记比对之后,确定十字无误,其中‘月楼’、‘火器’以及‘崔’、‘秘’几字,皆是分明,我猜测,这是赵永繁在赴宴之前,想对定北侯陈情,但因尚未确认,这份事关重大的指控并未交出去,他大抵是想自己确认无误后再禀告定北侯。”
    谢星阑指尖微紧,一旁郑钦眼瞳一瞪,“崔氏?怎提到了崔氏?”
    崔慕之眼瞳闪了闪,“是那江原指控崔氏与南诏人有染,又编出在揽月楼会面的谎话,以此哄骗赵永繁?”
    秦缨颔首,“赵永繁与你叔父有旧怨,幕后之人,大抵是想借此生事,他们要么以为赵永繁因旧怨,必定利用定北侯府指证崔氏,要么,他们了解赵永繁为人,知道他不可能轻举妄动,而后将其诱骗至揽月楼……我更倾向于第二种,这是诱骗他的杀局。”
    天光已是昏暗,谢星阑寒声道:“我这里查到一御林武卫在十月二十六这日,私下帮江原与南诏人传过物件,极可能是帮南诏人传信,以此谋划如何里应外合,二十六传出杀人之法,二十七江原秘见赵永繁,二十九赵永繁赴赏雪宴,便似肖琦所言,赵永繁从不说没把握之事,因此他谁也没多问,只自己来验证。”
    顿了顿,谢星阑目光一转看向潇湘馆方向,“那几乎可以肯定,确是南诏人在作乱,但只凭这些,无法令他们认罪。”
    秦缨一颗心沉若千钧,“为今之计,要么找到留在现场的其他直接证据,要么抓到江原,但这两条,哪一条都不容易。”
    未央池仍坐落在皑皑雪色之中,远处邀月楼与揽月楼似皓白琼楼一般,莫说大雪无痕,单说距离赵永繁坠楼已过五日,大多数痕迹都难留存。
    谢星阑当机立断,“留人在此搜查,我先去面圣。”他说着看了一眼手中纸页,“陛下多半要问如何找出这些残字,你随我同去。”
    秦缨点头应是,一旁郑钦犹豫一瞬道:“我亦同去。”
    谢星阑不置可否,眼见暮色将至,先往内宫方向走,待几人入了宫城至崇政殿,便见崇政殿内一片灯火通明,而黄万福拧着眉头站在殿门之外,正一脸哀愁地望着天穹。
    听见动静,黄万福往西边看来,见他们三人同来,黄万福挤出个笑迎了两步,“县主和两位将军怎么来了?是赵参军的事有了眉目?”
    谢星阑应是,又往殿门方向看了一眼,“陛下在忙着?”
    黄万福笑意散去,叹道:“今天下午来的急报,北面禹州、丰州等地连日大雪,已经遭灾了,都是上折子来朝中讨赈灾银两的,陛下已经把户部袁尚书、林侍郎留了两个时辰了,一直在议如何安排震灾事宜——”
    黄万福越说越是发愁,“京城大雪停了几日了,北面却是一日不见停,说是光禹州便冻死数百人了,各地开仓赈灾,但米粮不知撑多久,若这大雪一直不停,那可真是了不得。”
    谢星阑眼底闪过两分诧异,禁不住出声,“怎会生雪灾?”
    黄万福苦闷道:“是呀,往年都是腊月年关时,有一二遭灾的折子,可今年奇寒,这才刚入冬月,最冷的时候还不到,竟就开始冻死人了——”
    说至此,黄万福又话锋一转道:“陛下当年在丰州避难,是见不得北面百姓疾苦的,这一下午,头疼了两回,还叫了御医。”
    他如此说,谢星阑便不敢贸然求见,身侧秦缨眼底一片焦灼,只因她依稀记得,在原文中,至明年年底,大周西北才生了场大雪灾,那场雪灾闹得国库空虚,令之后的战乱军备补给不足,如此,自是加快了大周落败。
    “赵参军的事也是大事,小人这便进去通禀一声,劳烦您几位等等。”
    黄万福言毕进殿禀告,足足半炷香的时辰之后,方才出来,“县主,两位将军,请入殿面圣吧——”
    秦缨三人上前,正与户部两位大人擦肩而过,待进门行了礼,便见贞元帝一脸疲惫地揉着眉心道:“如何了?”
    谢星阑先将未央池发现御林军武卫之事道来,又奉上秦缨所得残字,贞元帝听得面色越来越沉,待秦缨道明残字来处,不等贞元帝发火,郑钦先跪地请罪。
    贞元帝气笑了,“好啊,好得很,朕就是怕出岔子,这才令你们二人一同当差,结果守不住南诏人,也护不住自己人,你们真是良臣!”
    郑钦一脸惭愧,“微臣有罪,还请陛下息怒。”
    贞元帝深吸口气,“如此便是说……分明是南诏人所为,却拿不住他们任何把柄?”
    谢星阑道:“除非抓到江原。”
    贞元帝微微狭眸,“此人必定也是南诏细作,就算抓到了,只怕也撬不开嘴……”
    郑钦此时眼珠儿转了转,“此人即便是细作,又如何探得赵永繁身份?”
    此言一出,贞元帝疲惫的目光骤然锐利,似一把剑悬在了郑钦头顶,郑钦自然知道崔毅之事,此问不过是想坐实崔毅之罪,见他有错在先,却还记得暗指崔毅,贞元帝眼底厌恶更甚。
    郑钦忙垂下脑袋不敢多言,贞元帝似笑非笑道:“在其位谋其政,你连自己的差事也干不好,怎操心起旁人?你既不知御下督查之术,那你金吾卫的差事,想来也当得艰难,近来半月你不必当差了,朕听闻你身体不适,便许你半月,回府好生歇着去,养好了再当差。”
    这分明是禁足之罚,郑钦面色大变,“陛下——”
    贞元帝仰靠椅背之上,显然再无耐心多言,郑钦眼底闪过愤然,咬紧牙关,才忍下了这口气,“是……微臣失职,微臣领罚,微臣这就回府。”
    他行礼告退出殿门,室内清净了一刻,贞元帝这时又睁开眸子,“南诏有意令阿月留在大周,但照你之前说的,阿月最有可能是那装神弄鬼之人,那与阿月配合之人呢?”
    谢星阑道:“就在当夜人证不足之人当中,共有八人,包括郡王府李姑娘与其他几个世家子弟,还有两个朝中胥吏,为今之计,一是追捕江原,二是细细查证这八人当夜行迹,但那夜众人行迹皆是纷杂混乱,若此人诚心说谎,并不好搜集证据。”
    贞元帝重重地呼出口气,又忽然道:“黄万福——”
    “陛下,老奴在——”
    贞元帝微微眯眸,“阿月在未央池住着多有苦闷,将她接入后宫来,安置在永元殿住下,再将未央池守卫放开,让崔慕之派人暗中跟随,看看他们与何人来往。”
    黄万福应声传令,贞元帝又看向谢星阑与秦缨,“云阳与阿月说得上话,这几日追查江原之际,你多入宫来探探阿月口风,朕看她的性子,不似心狠手辣之辈,多半还是那两个在背后筹谋;谢卿该如何查便如何查,哪怕找不到实证,也务必将与南诏勾连之人找出,南诏之心可诛,但如今多事之秋,还需从长计议。”
    见谢星阑与秦缨应是,贞元帝摆手,“退下吧。”
    二人行礼告退,待出殿门走上宫道,秦缨方才低声道:“好端端竟生了雪灾,按陛下之意,如今朝中忙于赈灾,若无实证,对南诏不可撕破脸皮?”
    谢星阑点头,又抬眸看向头顶长空,“才冬月初,若北面大雪不停,北府军也将遭灾,镇西军在西面亦不好说,这场雪来的不是时候。”
    秦缨眉尖拧成“川”字,边走边喃喃,“怎会今岁生雪灾……”
    几字虽低若蚊蝇,谢星阑却听懂个大概,他脚步慢了一瞬,又轻问:“的确古怪,钦天监前些日子还在占星,却也未警示。”
    秦缨微微摇头,“不,你不明……”
    见谢星阑目光晦暗望着自己,秦缨容色一敛道:“钦天监时有不准的,此番未预警也是寻常。”
    谢星阑收回视线,“世事易变,钦天监术士也难窥破天机。”
    秦缨一时唏嘘,“世事变幻本是好的,可此番雪灾,北面的百姓要吃苦头了,赵永繁之死又与南诏脱不开干系,若此时生战事,对大周是万分不利,我明白陛下的忧虑,但赵将军也不能白白遇害——”
    谢星阑又侧眸看秦缨,便见秦缨盯着眼前宫道,脚步沉稳,却又小心地避着青石板上雪泥,她眉眼沉肃,神容却自在清明,全无戒备,显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谢星阑敛眸道:“大周兵马倍于南诏,倘若真撕破脸面,也并非全无胜算。”
    秦缨摇头,语气更严肃了些,“只有南诏无惧,但莫要忘了,还有西羌与北狄,他们可不会作壁上观。”
    谢星阑默然未接话,秦缨走出几步,又转头看他,“怎么了?”
    谢星阑沉声道:“南诏既无忠顺,多半不会将阿依月留在大周,你明日入宫小心行事,她绝非你看到的那般率性无邪,至于那内奸,如今尚有多人存疑,我再做排查。”
    秦缨道:“看那香粉位置,出手的不似女子,更像是男子之行,至于那夜人证不足者,芳蕤便是其一,明日我去见她——”
    将秦缨送出宫门,谢星阑驻足道:“你先归家,我再去未央池看看。”
    谢星阑来时留了人手在未央池,自然没有就此出宫的道理,秦缨想着他昨夜未歇,不由叮咛道:“夜里搜查不易,不若先回府歇息,明日再探。”
    谢星阑牵唇,“明白。”
    秦缨上了马车,车轮辚辚之时掀帘回看,便见谢星阑仍在原地站着,二人目光在夜色中相接,秦缨莫名觉出几分沉重来,等马车拐了弯,秦缨才将帘络放下。
    回临川侯府时,秦璋还在经室写祭文,距离义川公主李瑶的忌日还有五日,秦璋闭门不出,只为李瑶的祭礼做准备。
    秦缨前去请安,秦璋见她又是晚归,禁不住满眸怜惜,得知赵永繁之死真与南诏有关,秦璋顿时停了笔,“陛下如何说?”
    秦缨叹气,“要将阿月接入宫中住着,陛下认为阿月非心思歹毒之人,之所以参与其中,多是两个哥哥教唆,陛下还解了未央池守卫,大抵想引蛇出洞。”
    秦璋见她神容凝重,开解道:“此事与南诏有关,便不能以往常论处,邦交乃是国事,即便有罪证,也难似往常那般,令凶手得到惩治。”
    秦缨秀眉蹙起,待要辩驳,却又觉一言梗在心口,她听到贞元帝“从长计议”几字之时,便已猜到了这般走向。
    秦璋无奈道:“若是南诏使臣,说留便留了,可若是将皇子公主们强留大周甚至下狱处斩,那南诏不日便可起兵,他们那里,可正值秋日,并无凛冬之忧,而我们近日北边遭了雪灾,西边去岁还遭过旱灾,这等境况,大周若再添战乱,那陛下只怕要头痛。”
    秦缨深吸口气,“爹爹放心,女儿明白,事在人为,女儿只尽力无憾便是。”
    ……
    等秦缨的马车消失,谢星阑才翻身上马直奔未央池,到了园中,见翊卫们打着火把艰难摸排,当即下令收队,翊卫们如蒙大赦,只将半死不活的乌齐鸣带回了衙门。
    谢星阑归府之时,已是二更时分,甫一入门,便见赵嬷嬷守在门口,见他归来,嬷嬷迎上来,“公子这两日是在忙那位将军之事?昨夜怎未归府?”
    谢星阑停驻脚步道:“昨夜歇在衙门。”
    赵嬷嬷叹道:“公子虽年纪轻轻,却也不好如此劳累,夫人看您昨夜未归,颇为担心。”
    谢星阑与蓝明棠不睦多年,如今这份和气来之不易,他语气温和了些,“多谢母亲,不碍事,时辰已晚,嬷嬷早些回去侍候母亲安歇。”
    赵嬷嬷笑起来,“是是,奴婢这便回去。”
    回到书房,跟进门的谢坚喜滋滋道:“东院对咱们可是和颜悦色多了。”
    “把未央池的证供拿来。”
    谢星阑不理他,谢坚一听无奈道:“您昨夜只歇了个把时辰,这案子牵涉甚多,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嘴上说着,手上却不敢慢,谢星阑刚拿了证供落座,外头响起一阵说话声,谢坚返身出门,没多时,捧着个锦盒进了门来,“公子,是夫人送来的补品,说有两只山参是平阳送来的,还有您此前带回来的百草百花膏,嬷嬷说夫人此前头疼点了一次,果真提神醒脑,便又送回来一盒给您用着。”
    谢星阑领了情,目光一转道:“那将沉香替了吧。”
    谢坚笑着应是,忙活片刻,一道馥郁清香在屋内散开,待一抬头,却见谢星阑盯着公文一动不动,似入定般想着什么,谢坚眼皮一跳,“公子?”
    一声未动,谢坚又迈步走近了些,正待再唤,屋外却又响起脚步声,他只道赵嬷嬷去而复返,可还没来得及查看,便见谢咏匆匆推门进来,这样冷的天,他额际却有薄汗,显是着急赶回来。
    这响动惊得谢星阑抬眸,见是他回来,立刻问:“有江原下落了?”
    谢咏摇头,“不,公子,是睦州有消息了!”
    谢咏喘了口气,“果然查到了一个当年的船工,此人如今儿女双全,过得颇为滋润——”
    谢星阑眼风一厉,“他当年未死?”
    谢咏深吸口气,万般凝重道:“不,他不是从船难中活命,他是一开始便未上老爷和夫人的船——”
    谢星阑眼瞳巨震,谢咏继续道:“当年他是头次跟这艘船,与船工船老板皆不识,有人在他跑船之前,花银两买了他的引契,又令他离京回老家去,这十三年来,他都不知老爷夫人的船早已出事……”
    第185章 关切
    刚用完早膳, 秦缨便吩咐准备车马,秦璋未多言,送秦缨出门的秦广却忍不住。
    出了府门, 秦广先吩咐白鸳好生照看,又对秦缨道:“天寒地冻的, 县主又要出去半日,实在太劳累了,县主如今得陛下青眼, 自是女儿家头一份,可看您这样费心力, 侯爷可是心疼坏了, 您这十多年, 哪受过这些罪。”
    秦缨莞尔, “广叔不必担心,我闲着也是闲着不是?”
    秦广苦笑一下,“小人是怕您累坏了自己, 又或遇见什么险事,您是侯爷的命根子,侯爷面上不说, 心底却时时牵挂。”
    秦缨回看了一眼府内深处, “您放心,便是为了父亲, 我也不敢让自己出岔子。”
    秦广似安心了两分,将秦缨送上马车, 目送她远去。
    马车一路疾驰, 直奔宣平郡王府,两炷香的时辰后, 沈珞勒马,秦缨跳下马车,亲自上前叫门,开门的小厮见是她来,立时堆出个笑脸,一边给秦缨引路,一边命人去通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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