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隐
    立秋。
    尉前宗站在宗祠前,他刚从皇宫出来,只不过收了谌旳一匹马,几次三番受到谌晗敲打。夫人过来帮着他褪去外衣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把门锁好。”
    如今覃隐被他们黄庭党排挤出朝堂,不得不离玦还籍,按理说除掉心头大患,尤其张灵诲张大人的心病,是该卸下重担才是,但他却时常惶恐,惴惴不安。
    门外管家通报:“老爷,有人找!”他猛地从书案后面站起:“谁?”
    管家道:“一位公子,他说他姓钱,是宫里当差的。”
    “哦。”他缓缓坐下,舒一口气,“让他进来吧。”
    这钱瑫他认识,之前是宫里的太监,因为偷溜出宫被罚五十大板,打得半死不活扔出宫去。他竟大难不死拣回一条命,此后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求情,托关系想回宫里。玦城有点官职的仕人都被他找了个遍,尉前宗接待过他一两次便没了好脸色。
    后来不知怎地在宫外又让他谋到了生路,不断有人目睹他进出花楼酒巷,据说是在为太上皇挑选雏雀瘦马,受到宫内的大太监重用之后,地位瞬间又不一般起来,今时不同往日,他再登门拜访,尉前宗也得好言好语见客。
    “钱公子,稀客稀客。”尉前宗拱手,见他身后摆着两个大箱子,“这……还带什么礼呢。”
    钱瑫行礼笑回:“尉大人,许久不见,近来可好?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尉前宗正要将他迎进正厅,开门的管家拖住他问道:“老爷,近来不太安全,那掉进水井的许大人,从马上跌落的蔡公,出门踩空的虞老,还有琯学宫被毒虫噬咬的钟番,都跟张侯爷有关系。人就这么放进来,怕是不妥啊。”
    尉前宗犹豫两息,似有所顾虑,又下定了决心似地,压低声音:“钟番是在琯学宫被毒虫咬的,现在还躺在家里浑身生疮。他这人品行不端,飞扬跋扈,欺负同门,是罪有应得。其余几人皆是出行不慎,衙门派人查过,都是意外,你别乱说话!”
    “是,老爷。”管家驻足鞠躬,不再跟着进去。
    他好像看见那公子侧眸朝他笑了一下。
    不知那人跟尉前宗谈什么谈一下午,中途还命下人搬了那两大箱珍宝进去。甫一打开,灿着金光。尉前宗眼睛都直了,从位置站起,走到箱子前,拾起珠宝,全是货真价实。
    管家想着说这么久,该口渴了。于是煮了新茶往里送去。茶水滚烫,他得小心看着以免溅洒到手上。就这么埋头专注小步走着,走到正堂大门前,余光隐隐绰绰见着个影子在晃。
    抬头那瞬间,茶壶从手上跌落,顷刻碎成瓦片。
    哪里还知道疼痛,两股战战,哆哆嗦嗦,口不择言,大喊大叫。
    尉前宗的尸体就摇摇晃晃地挂在房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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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尉前宗一死,恐惧在人们心中无限放大。玦城气氛并不太平,为加强管制,士兵在街道来来往往,家家户户紧闭门扉,人人都不能安心走在大街上。
    尤其入夜,城中寂静如坟,惟有巡逻的铁甲兵偶尔发出铿锵之声。百姓家中蜡烛油灯快燃到底,火光忽闪晃动,时明时灭,亦不敢上街去买。乳儿啼哭,妇掩之口,不敢叫人听见。
    张灵诲坐在岸程烟,他盘的胡桃放在案上:“他到哪儿了?”
    谋士回,今早应当出了泚州渡水河。
    安排在皇帝身边监视的起居舍人是他的人,呈报的消息是无异。
    那尉前宗……是怎么死的?
    思索间,有人踏上二楼雅间的木板,谋士起身告退。那人步入玄关,在山水画屏处稍作停留,再绕过屏风,走到张灵诲面前,沉静地低头看着他。
    张灵诲抬手请他坐,那人依言坐下,脸上戴着狐狸面具。
    这面具与几年前曾在异人阁出现过的狐说先生的那张面具一模一样。
    面具人接过侍从递来的茶,只将手放在杯身上,若有似无地敲着。
    “简先生曾说调虎离山之计,显然不得其法啊。我的人还死了。”张灵诲状似遗憾地嗟叹,实则是嘲弄之意,“看来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够。”
    他说他姓简,单名一个落字,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是伪名。
    但张灵诲最初跟他见面时,问他可有字,他说他的字,首丘。
    简落狐狸,狐死首丘。张灵诲闻之大笑,接纳了他。
    简落安之若素:“覃隐此人与他下棋时的收敛藏锋不同,他布局大胆,行招凶险,且自己定会入局,不会放给别人去做。十年前的长公主宴,他明知有被长公主带走的可能,仍出现在宴会上传递消息,不似常人想的请下人递信或留下暗语。”
    他拿过案上的茶壶,略微倾斜倒入杯中。
    “因为这条链中间的任何一环断了都很致命,他曾说越复杂的局,不可控因素越多,就越不可能成功。尽量少的人,尽量少的解释,尽量独自完成,将会大大提高成功率。做局的机会只有一次,很多时候无法排练。故而,他通常都以身涉险,亲力亲为。”
    张灵诲接过他奉的茶,对他的话饶有兴致:“帮睿顼王谌辛焕做局那次,你怎么说?”
    “巯龙寺那次,设计使谌晗遇袭,他没有直接参与其中,是因为谌辛焕本不关他的事,他不关心他的死活,为何要去把控做局的细节?他只是建言献策,就完成了他的任务,何必?恰恰就是那次,横生枝节,谌晗差点与谌辛焕结怨。”
    “我一直不解,他为何笃定我与睿顼王决裂后,会派人袭击暗杀谌辛焕?”张灵诲问道。
    “是对人性洞悉得透彻。”简落不疾不徐,“他看穿你的恐惧。你作为托孤大臣,兢兢业业三十余年,最害怕的莫过于一夕之间失掉所有的信任与威望。”
    张灵诲垂眼看着碗底沉淀的茶叶:“还有哪次?继续说。”
    “声东击西,浅水游龙局,他是如何将逆贼崇任东在尹辗严密围困重重监视的境况下送出去的,我也同你说过。他不是手底下无人可用,但劫掠睿顼王府,他也亲自动手了。”
    简落不知道画的事。在他看来,如若为了将匿藏在睿顼王府的逃犯送走,只须命手下劫道,再放一把火烧了睿顼王府,根本无须出面。自囚于睿顼王府,反倒是多此一举。
    如果谌辛焕没有同尹辗解开误会,尹辗把他杀了呢?
    这也是他始终想不通的地方。
    但他抬头看向对面若有所思的张灵诲,决定按下不表-
    颐殊
    曲家娘子端出一屉热腾腾的蒸笼,朝外边喊了一句:“大侠们,都过来吃饭!”
    院子当中练剑的,耍枪的,切磋武艺的,都放下兵刃,陆陆续续聚拢过来。门口推车卖瓜果的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擦脸,也进了屋。他的武器藏在袖子里,这是个练飞刀的。
    起初院子外多了这么多可疑的人,曲娘子也很惶恐。后来发现他们没有恶意,与附近的地痞流氓完全不同,熟悉之后,更是觉得这是一帮好人,索性以长工的身份让他们在家里住下。
    负责传递情报的人每天在门前街巷推车叫卖,他也负责巡逻放哨和站岗。这群人热热闹闹地坐下来,拿起馒头沾着肉末咸菜开吃,边吃边聊着前线的事情。
    说着说着,其中一个背纹虎鹤的大汉问正在盛饭的曲娘子:“大娘,朝廷四品大官被谋杀的事情你可听说?近来玦城也不安全,就没有想过搬家?”
    曲娘子握着木勺的手一顿,又接着盛:“嗐,孩子要念书,还得等孩子爹打仗回来,搬家?搬哪儿去?咱们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坐那汉子旁边的年轻人拿胳膊肘捅他:“苏将军派我们保护曲家,你就安心完成任务,别整天惦记着回军营。北边丞相,苏帅,周岘三军镇守,秦将军驻扎后方,万无一失。”
    又对她道:“大娘不必忧心,曲大伯现在就在苏将军营中,定会凯旋归来。”
    苏惊拿着画像和户籍名册,走了数个军营,才找到姓曲的男人,将他收入自己麾下,编入正式军。只是,男人在战场的风沙尘土侵染下黄皮寡痩,已不复当初的模样。
    曲家娘子拿到丈夫如今的画像和手作家书,泣涕如雨,对苏将军的人更是多几分感激。
    她知道颐殊牵扯进一些复杂的事情中,也知道身为她的亲戚存在受挟持的可能,但她不怕。她觉得人活这一世,是该有点不怂的底气的。
    “来,多吃点多吃点!”说着又给这群“恩人”添饭。
    一个腰佩双刀,利利朗朗,眉目英气的姑娘问她:“大娘,你叫什么名字?”
    曲家娘子愣了一下。
    “陈秀。我叫陈秀。”-
    夜里,陈秀等在自家院子的墙角下,日渐萧瑟的寒凉冻得她捂手跺脚。
    亥时左右,一道轻盈的身影灵巧地从墙头跳下,陈秀接过她手中的东西,责备的口吻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虽嘴上责备,手上依然把抱在怀中的大氅给她披上。那些东西是一个背篓装的书,种子,泥土,瓶瓶罐罐等,颐殊又将它从陈秀背上拿过来,低声道:“许大哥他们都睡下了?”
    “没在,练武场去了,就留了英妹几个看家。”陈秀忙不迭将她的手捂在手心,摸着她的脸试温度,“还有,下次走正门,你都多大的人了……”
    “娘娘。”
    那边有人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隗逐站得很远,又是平举高过额头的袖子恭敬一拜。
    “隗先生,你也在?”颐殊看到他,不由得莞尔。
    隗逐也笑:“许久未曾来看望,今夜想起,故来拜会。”
    陈秀看了看颐殊,再看了看隗逐,牵起侄女的手:“外边冷,进屋说。”
    陈秀忙着点燃油灯,又生起一盆炭火,屋内登时亮堂堂,暖和起来了。颐殊坐在矮榻边将手放到炭盆上方,听见隗逐道:“皇帝颁布诏令那一刻,我就知道姑娘走不成了。”
    颐殊一愣,迟迟没有翻过手背。《四方物志》不仅修正着作者,还承认了文章的合理性,皇帝下诏在玦城近郊的几十亩田地实行土地改良,若颇有成效,再推行至全国各地。
    陈秀听了,半是不解半是讶异地问:“真的?殊儿,我只听说你今天去看刘家的田,明天去测王家的地,后天去教李叔家下种,怎么没听你说过回去复职?”
    隗逐笑笑,替她答了:“曲姑娘只是不想失败罢了,复不复职的不重要。”
    陈秀大抵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站起来道:“饿了吧?我去给你们煮面。”
    直到陈秀走远,隗逐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尉前宗的死你可知情,他真的离开玦城了?”
    “受贬之人,耽误一刻都是大罪,谁敢抗旨?”她轻描淡写但字字落下重音。
    那天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是将去年压箱底的狐裘翻出来穿了。覃隐登上马车,枯黄的银杏叶飘飘转转落在他的头顶,发冠和玉带上,颐殊没忍住出声叫住他:“覃翡玉。”
    “我不能跟你走了。”嗫嚅半天之后她说。
    覃隐浅浅地笑了笑,“我知道。”
    他知道。
    他说他知道。
    尉前宗惨死一案,覃隐脱不了干系。据说有人曾目睹过身形像他的人走进尉府大门,是因尉前宗参与弹劾的事情,公仇私报,酿成了这起惨祸。
    “人常说,有所求必有所累。”隗逐慢慢站起身。
    “尹氏自古为历代帝王炼仙丹,修长生,施行邪术,戗害生灵。虽很少直接参与权力斗争,却能保持长久不衰的影响力与干预度。为达政治目的,控制人心,肆意剥夺他人自由,操纵人为奴为畜,供其使唤。罪孽深重,业障难消。”
    “若不是以人皮造面具此等极凶极恶之事,他也不会遭到反噬。这反噬如此剧烈,不可躲避,不可违抗,谓之命也。尹家的人,枭蛇鬼怪,不得好死!”
    “他到底是恶鬼,纵使外表长得像观音,装得像佛。曲姑娘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颐殊眼瞳泛着水光,带着厌恶投向他,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陈秀端来面条凑到她跟前。筷子伴着卤酱,催促她快吃一口,她却在闻到味道后下意识掩住口鼻,干呕不止。
    “还有件事忘了说,他来找过我。”隗逐道,“来问我关于蛊虫的事。”
    隗逐说:“青蚨子虫在您不在的时候可有发情?”
    覃隐看了一眼手中的琉璃蛊,“没有。”
    隗逐说:“那就没有背叛。”
    “你应当猜到,银魈天龙的真实效用是使人产生假孕的脉象,而且也会使女子经血暂停,进食作呕,食欲不振。还会造成人腹水日渐严重,一切身孕的特征,都可以假乱真。”
    “我可是帮了您啊,娘娘。”他说。
    她没有否认。
    隗逐证实了他的猜测。
    “娘娘,你之前故意留在尹府,是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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